读文珍:捕风的人

更新: 2018-07-15 10:12:43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海子《四姐妹》

死,作为一种逃离,一种隐喻,在文珍的小说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寻死,等待死亡,割腕自尽,文珍都写过。寻死(自杀)比想象中的困难很多,要死成预想的样子,得同时满足多个条件。等待死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和难堪,人之将死,终归于平静。

“我们”中的一些人,被文珍用名为小说的法术,赶入了“虚拟现实”般的生活绝境,在那里经历种种兵荒马乱,相生相厌,再与死神擦肩而过,或者正式短兵相接。写几种死法,写爱的几类覆灭,自然不是文珍的终点,她念念不忘的是人与人之间,是否存在理想的关系,为此逃离又归来。过了保鲜期的爱,又是怎样走到了它的反面——不爱。

在短篇小说《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中,文珍写了“去死”,一个男人寻死的过程。普通青年宋笑,做了七年助理律师都没转正,个人事业陷入困顿,夫妻关系彼此嫌恶;婆媳关系又生出缝隙。焦虑又绝望的宋笑,想结束掉这一些,彻底逃离,决定寻死。很多次在深夜里,望着窗外的车来车往,宋笑就想象过各种死法:

从落地窗跳下去粉身碎骨、被汽车碾过身体、吃安眠药、割脉、卧轨……每当他觉得被这个世界忽视了、欺侮了、碾踏了,他都要想象上这么一次。

小说家用了普通二字,来形容被这个世界忽视了、欺侮了、碾踏了80后青年。普通,80后,青年,这几个世俗的标签,组合在一起,就生成了反向的张力,成为一类有预设立场的叙述限定,像一种反讽,似乎模糊得难以言传,却又有可意会的精确。对普通青年面临的普遍处境,叙述者抱有温和的体贴和审视的无奈。生,已如此艰难。去死,何尝不是解脱。不过,连解脱也可能是臆想,又谈何容易。所谓“普通”,就是没有意外,没有冒险,没有冒犯,更没有破釜沉舟。

为了死后不遭人非议,不给孩子增加心理负担,也避免不必要的蜚短流长,他不能留下自杀的痕迹,一定要死得自然,死得意外,死得正常。于是宋笑决定,在下暴雨这天去死。大暴雨天死人很正常,没人会觉得奇怪,何况暴雨也会冲刷掉痕迹。想死,但要死得合理。这个看似荒唐的纠结与冲突,有着深层的复杂性。畏惧人言,连死后都还要畏惧,足见宋笑对外界评价何等在意。这既可以说明他的善良,也透露出其性格中的怯懦和软弱。

“死在雨里也不错……妻子王丹凤会以为他是赶回去吃生日蛋糕的;女儿苗苗也不必因为拥有一个因为怯懦而自杀的父亲而羞愧;母亲会怨恨这个城市的良心被狗吃了,而不是一辈子恨自己生了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儿子;岳母会庆幸女儿总算有机会改嫁一个靠谱的人。皆大欢喜,大团圆。”

文珍的“狠”,就在于不让“普通人”得到解脱。想死,死不成,即便暂时性地悬置了难题,度过燃眉之急,并不意味着从此就一片安然。“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那是童话结局。现实应该是,也只可能是,宋笑还得继续活着,事业还得继续,随之而来的困顿随时重新冒头,夫妻关系未来还可能继续嫌恶,乏味而焦虑的生活还得继续。结局只有一种,眼见着生命渐渐衰败,慢慢腐烂,直到凋落。不仅宋笑这一人,更多的普通青年们,恐怕都得重复这样的生活。不普通的青年又能怎样呢?也未必能逃脱得掉。“死”不止于肉体的消亡,更像是结束当前生活的一种方式,甚至是一种告别仪式。

表达不满,宣泄愤怒,应对某种秩序,有一种方法是不顾不管,放弃呼吸,放弃生命。“去死”不是反抗,而是反抗的反面。“自杀”是一种自我毁灭,更是一种被毁灭。“自杀”的完成需要个人与社会的合作,是一种共谋的结果。当然,“去死”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是单方面搁置了问题,把难题留给了他人。杜十娘捧着百宝箱跳了河;安娜•卡列尼娜卧了轨;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乔峰在雁门关以断剑穿心。他们的自戕,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只是让纷争、流言得以暂时停歇。死路,是他们命运到此的必然结果,是人物无路可走之后的死路一条。在他们所处的绝境之下,最好的解脱就是毁灭自己,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开篇就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那去死,算不算是一种自我判断?把一个人物写到走投无路,显然既是一个文学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在《给青年文人的忠告》一书中,有一篇题为《异教派》的文章,波德莱尔不无忧虑地提醒,“任何拒绝和科学及哲学亲密同行的文学都是杀人和自杀的文学。”判断人生值不值得过,这需要写作者胸中有极大的悲悯之情,和出类拔萃的写作才华。一个人选择去死(自杀),等于自己承认,跟不上生活、理解不了生活,也间接袒露了不值得继续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同样又何尝不是反面地揭示一种理想的生活?对此写作者须得对人世的苦难了若指掌,对微弱的希望之火都抱有敬畏的心。

不过,文珍写了死,但并没有准备在小说中深入讨论这个话题。相对于一个人如何去死,此人心中“死亡”念头的发酵过程,以及这种念头最后的消解,才是文珍小说的秘境所在。

这一切宋笑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他看上去如此普通到乏味的一个人,组成了一个同样普通到乏味的家庭。没有新鲜的可能性,没有改变轨迹的希望——除了世界末日。

和大多数普通家庭一样,宋笑和王丹凤经常吵架。炒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样样都得甩脸子,磨嘴皮,干架,彼此嫌恶。

形容两性关系的糟糕,没有比“嫌恶”更冰冷且富有穿透力的词了。指责宋笑懦弱也好,没担当也罢,有一点得承认,他累了,从里到外地累了,先是身体的渐渐疲倦透支,接着是现实的困难蜂拥而至,最后便是无意义和虚无侵入日常生活。宋笑们的疲倦,是70、80后人群的普遍处境。在70后、80后开始越过和奔赴不惑的年纪,将无法避免地遭遇人到中年的所有问题。

“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变化了,那些看似光怪陆离的热烈的、物理的、表面的城市变迁,不应该再是小说家们的志趣所在。失范的日常生活已经打开,等待被探究,等待被言说,也等着被质疑,甚至等着被唾弃,从而被打乱再归置,亦或被创造,被再次命名。小说家完全可以由此获得重新叙述生活的机会,甚至重构生活,已经写出来的就是被遗弃的,理想的、值得过的、被审视过的生活,就在现有作品的反面,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以隐藏的方式存在,少有被意识到和读到的机会。被生活现实驯服太久的小说家们,何时能反戈一击,牵起生活的鼻子,将它吊起来,或者放逐,逼它说出未知的,不管是真相,还是假相,然后邀请读者一起想象事实,重构一个想象的世界。如果未知被言说,那所谓的事件就不值得再花心思去重复了。冒犯生活,需要一些勇气,和一点不管不顾的鲁莽,更需要一种才华——耐心,用福楼拜的话说,“才华就是缓慢的耐心”。

大雨里的宋笑,为死得自然大伤脑筋。夜车上的老宋,根本不需要谋划。没打招呼 ,死神自己就上门来了。

七年之痒,不能再庸俗的时间,老宋婚内出轨,准确地说是老宋误以为他老婆出轨了,为了报复,也出轨了。这个多少有些幼稚的情节,让人感慨:到底是年轻人,过家家一样。两人分居半年后,老宋被查出肝癌晚期,余日不多。为了“过好”剩下的日子,老宋邀请“我”一起“去远方”。两人上路了,赴一场死亡的局。

开往飞地的《夜车》上,文珍向前逼近了一大步,近距离写起死亡来。一具被判死期的身体,日渐松弛的肉身,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挺起的欲望,正在灰败的脸,衰败的气息在漫游,死神幻化出种种具象,如影随形。老宋对死亡颇为洒脱,似乎不忌讳谈论,还常自嘲,死了好,剩下生者煎熬。 叙述者显然知道,所有从将死之人嘴里发出的感慨,说出的哲理,即便是真的,也毫无说服力。

这个远方真的很远,没有诗意不说,还是个非常古怪的城市。从理论上来说,是一块巨大的飞地,明明在内蒙境内,却隶属于黑龙江,两头都没着落,都不搭理。这个具有消解意味的远方,自然是文珍的有意为之,将死之人,背叛之人,两头都落空。都说远方和诗在一起,但这里有的是荒凉,寒冷,没有诗情画意,没有郎情妾意,却有一个癌症患者,和一个患者家属,两人来之前还在闹离婚。

进入飞地之后,文珍的文字自由了起来,死亡的气味弥漫在句子间,好像死神随时会跳出来,打断老宋的话语,把他带走。与80后宋笑的求死不同,身患癌症的老宋是在等死。一个主动的求,一个被动的等,本该区别很大,但在文珍笔下,死在两人看来都是解脱。相比宋笑的沮丧,老宋虽然伤感,但是态度更加超然,“老等着,也挺磨人的,又疼。有时候就想,活着这么累,还好我不用一直活到老了。你还得继续熬着。”这两种人物心理,指向一个共同点,不管主动结束生命,还是等待生命结束,都是可以被讨论的,这是小说里的意思,也是作者的想法。只不过,小说显然不止于讨论死,而是借死追问,婚姻中人,何至于连死都不忌惮了? 死掉的仅仅是肉体么?那爱呢?曾经新鲜、饱满、充足的爱又是如“死去”的?

不出意外,老宋当然还是死了。在2015年《上海文学》杂志的首版上,两个女人在老宋的追悼会上也见面了,彼此达成了和解,并说了一些老宋到底爱谁的场面话。如此相敬如宾和谐的结局,成功地冲淡了老宋离去的悲伤,也卸掉了小说家好不容易装上去的负重。也许是因为同期《上海文学》杂志跟发的几篇评论,对小说结尾提出了一些意见。文珍在编入小说集《柒》时,对《夜车》的结尾做了修改。重点放在老宋最后的日子,病房里来来往往的探望者,以及在最后的追悼会,“我”也试图寻找老宋出轨的女人,但不知道她来了还是没来。这样的结局自然更为工整,若有若无的虚妄与执念相互在抵消。当老宋去世之后,所有关于爱、忠诚和婚姻的争执和吵闹,也就都烟消云散了,即便不依不饶也无济于事,因为没有对手了,对手死了。从这个角度讲,与其说小说是在和解,不如说是死亡带走了怨念,留下了一些曾经有过的美好,仅此而已。

老宋去世了,下雨天寻死的80后宋笑,自然没有死成,得继续“熬着”。关于怎么去死,宋笑想太多了。加缪说,“世人极少深思熟虑而后自杀(但不排除假设)。激发危机的起因几乎总是无法核实的。”有很充分的理由去自杀,就会有理由把他拉回来,这种事情天天在发生。除非有冲动,譬如突然受辱了,绝望的人得不到安慰,反而受到了嘲笑,加缪就此说过一句无比透彻又戏谑的话,“应当弄清楚出事当天,绝望者的某个朋友是否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跟他说过话。此人罪责难逃。因为这足以把他逼上绝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厌倦统统促他坠入绝境。” 宋笑没有被死神眷顾,到底还是说明他盼望生活有意义这回事,不然,寻死就太奢侈了。

暴雨中,宋笑还救了一个孩子,最后助理律师转正了,老婆也理解了他,雨后阳光,一切都很好。这种具有消解性的结尾,犹如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沙堡,最后被一个浪花冲走了,好的坏的都是上帝干的。评论家李敬泽说,限于80后自身世界观,文珍还过于小心,过于文雅,不够强劲,不够广阔。有一种可能是,在文珍看来,文雅和小心只是一种个人选择,顶着上,硬碰硬,固然是好,但那也会失掉一些别的惊喜和乐趣。就像老宋说的,达到不了才叫远方,林中的小木屋是这样,婚姻中身心安放的理想状态也是如此。 况且,死不过是文珍写作的垫脚石,她要仰望的是头顶上的物质。

现在万事皆休,终于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飞地,一个无人入住的小宾馆,没有小孩,没有第三者,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蛾子盘旋往复。我很少想到永恒,但这一刻,我的确希望时间可以停止。

这是《夜车》中我最喜欢的段落。一读到这儿,我就会多停留一会儿,体验句子的节奏之美,让小说在这里多盘旋一下。语言节制而内敛,情感渲染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让读者感觉到矫情,也没有刻意的痕迹,整段文字蕴含着安静却又隐忍的力量。

这两个人,正在表演着独特而又普遍的人性,与那种孤零零的蛾子一样,盘旋往复,欲言又止,终趋于停止。看那芸芸众生的群戏,只是热闹,唯有两个人棋逢对手的对手戏才迷人——爱到极致,也厌倦到极致。两个人,从相爱到相厌,曾经合力建成的爱的楼宇,如今一点点坍塌下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最心酸的事,莫过于此。

“希望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蛾子盘旋着,时间已经停止了,语言从中获得了活力,所有的死寂沉沉全压在蛾子的盘旋上。试想,曾经爱过的两个人,如今男的将死,女的早已心死,躺在一个遥远的小旅馆里,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一起回首往事?不合适,也没有必要。畅想未来?不,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只有沉默的此时此刻,只有万事皆休的此时此刻,也只有尚未结束的此时此刻。这就是文学时刻,你不翻页,静默的时间就会一直停留在这一页,停留在这一刻。这是文珍的法术,不知不觉间绽放文学才华的法术,将某个场景,某个时刻,从现实中,乃至从虚构中,自然地抽离出来,并悬空而置,变成一只在盘旋的蛾子。即使是短暂的片刻,悬空起来也会释放出扰乱人心的力量。好的文本不都是扰乱人心的么?

这里的“扰乱人心”四个字,语出美国天才编辑珀金斯。欧内斯特•海明威写出《太阳照常升起》后,一些人对这本书怀有敌对情绪,这让敏感的海明威很不舒服。珀金斯写信给海明威,试图安抚他,“艺术上任何一种新生事物必然会招致大量敌对势力,因为它扰乱人心……人们就是看不懂,因为他们只看得懂自己习惯的东西。”珀金斯的安抚的确有用,海明威平复了许多,心情一好还答应珀金斯不再使用粗俗字眼。珀金斯的话,道出了一句文学真理,即扰乱人心的力量源自新生的事物,那些对习惯的审美范式造成冲击和瓦解的艺术追求,常常一开始都让人不舒适。

从这个角度来说,文珍关于人之生死以及婚姻变形的书写,就让人不舒服。试想,一个将死的癌症患者,装出一副“做一次,少一次”的豁达,在冰冷的小旅馆,用尽全身力气,流着虚汗,一次又一次地释放着身体最后的欲望,直至消耗生命最后的能量,差一点就客死他乡。一个对待婚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因为不忍心,因为曾经爱过,才陪同他“胡闹”,她内心的复杂可想而知。如此语境下的欲望书写,完全过滤掉了欲望该有的身体悸动,只剩下了冰冷和虚无,犹如房间里那只蛾子的出镜,知道有两个身心疲惫的旅人在观看着它么?知道他们的处境都一样:死神就在门外么?

抽离,进行悬置,这种珍稀的文学能力,让我想起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讨论细节时,所举的两个文本例子。奥威尔在一篇写绞刑的随笔中,写了一个受刑人走向刑场,路中间有个小水塘,他绕了过去。即便马上要死,他也不想弄脏鞋子。另一个例子,是托尔斯泰写的一个死刑犯,被蒙着眼睛,即将脑后一枪,但他要求松了松眼罩,绑得太紧了,不舒服。抽离,悬置,就像是没有请柬的计划外的完美来客,给酒宴增色,像是突如其来的“闲笔”,看似可遇而不可求,但在一部分小说家来说就是自觉。勤奋的,不断磨砺的,具有缓慢耐心的那部分小说家,常常会收到来自缪斯的这份礼物。

是的,文珍的笔下不只有盘旋的飞蛾,还有一千只开口唱歌的肺鱼。在小说《肺鱼》的结尾,她们终于爆发了。

刚拉开窗帘,无数银币就大量地慷慨地倾洒在她身上,几乎能听到互相碰撞的声音。月亮的光是那么冷硬,那么耀眼那么亮,月光里的她是他法定的妻子,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如此沉默,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坦白……就在此刻,一千只肺鱼在遥远的北京的月亮地里开口唱起歌来,满嘴泥涂不成声调。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肺鱼生活。就算回去真正的雨季也永不会来。不必再唱了他蹲下身子头痛欲裂。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说,我一切心知肚明。

肺鱼,生活在非洲的一种鱼,传说可以在没有水的恶劣环境下,坚持生活四年,最终等来了雨季,肺鱼获得新生。以肺鱼比喻生活,比喻女人,多么残忍。一千只肺鱼开口唱歌,是集体的怨曲么?情景的抽离,空间的悬置,情感的升腾。如此结尾,让小说的多义性变得清晰可辩。法定的妻子,成了陌生人。冷硬的月光,月光如银币相碰发出声来,小说意象隐约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变异。那一千只在奋力唱歌的肺鱼们,在诉说,在否定,在控诉,也在揭露,更在耻笑那些把她们看作肺鱼的男人们。歌声响起,文学的抒情得以飞扬。如此有活力堪称震撼的场景,连续多个句号的截然,“我知道了”向“我都知道了”的逼近重复,在这一刻扑面而来,直击人心。

死亡,作为一种逃离方式,当然不会是文珍虚构之旅的终点。作为一条船,或者一条河流,作为文珍传输观念的工具,死亡送上岸的另有其人。只要我们越过“死亡”的表象,再越过绵绵不绝的船桨声和河流声,就会听到足以乱耳的众声喧哗,会看到两个人的日常战争——爱情已枯萎、诗意被祛魅、情义被驱赶的日常,凉薄的,荒凉的,又隐约带着些许不甘,和尚未耗尽的热切。

《夜车》里多次提到了婚姻的疲乏和危机。两个人,在爱的蜜月期过后,开始吵架,闹别扭,相互挑刺,或者冷战,彼此消耗,挑剔又嫉妒,刻薄又固执。《普通青年宋笑决定在大雨天去死》里的吵架没完没了,为工作吵,为孩子吵,为老人吵,那点本不牢靠的情感,在吵闹中越发岌岌可危。《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为要不要生孩子也吵,隐怒于面具下,摔门而去,也是用尽机巧。《开端与终结》中,丈夫忙于事业,奔波劳累,应酬众多,早已不把妻子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因此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去看电影、话剧、粤曲、展览和听音乐会……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聊这些”,由此夫妻的心灵终于形同陌路。《肺鱼》里是冷战,“沉默渐渐占据更多的时间,也许任何话题都已熟稔,彼此爱憎也早经熟知”。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在小说《肺鱼》中,文珍写到了婚姻危机和出轨。

作为小说情节的“出轨”,像一个刺眼的幽灵,游荡于文珍的小说里,不时散布诡秘的情欲消息,表面上不受人待见,暗地里从不缺少关注。如此符合大众趣味的桥段,是一种不值得多谈的意外,甚至是一种对婚姻生活的陌生想象。看似闹腾的出轨情节,并没有让文本对婚姻生活的反映更加复杂,更加富有深度,反而是一种简化,乃至消解,它转移了作者和读者的关注焦点,也成功遮蔽了婚姻中其他的难以名状的不堪和复杂。一旦面具太过于撩人,面具背后的秘密就会被视而不见。就像克尔凯郭尔提醒的那样,“最可靠的缄默不是闭口不言,而是张口说话。”“出轨”就像是“张口说话”,一旦发生,婚姻的“缄默”也就变得不太可靠了。如此密集地书写婚姻的破败,不像作家一时兴之所至,不免让人推测,作为小说家的文珍,是否对男性及其责任意识有着某种成见,或者对婚姻生活并不信任,再或者与伍尔夫一样对“屋子里的天使”耿耿于怀?在文珍的作品中,少有善终的婚姻,开始有过的或长或短的蜜月期,在进入日常生活以后,普遍遭遇了问题——吵闹、冷战、消耗、分手,要么鸡飞狗跳,要么一潭死水,总之,婚姻的艰难,让人无望,乃至绝望。

既然说到了日常,那就索性多说几句。对这个平常的词语,真追究起来具体所指并不容易。我们习惯意义上理解的日常,不过吃饭穿衣、生老病死等具体的日子。什么是日常的核心精神?德国哲学家本•海默尔在《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一书讨论过,他认为现代日常生活的核心要义就是两个字——无聊。日子的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无聊赖。按照规则行事,一板一眼,工业时代流水线的忙碌,体制化的约束,崇高价值的被消解,百无聊赖油然而生,加上生活中云遮雾绕的难以洞悉,无聊和虚无常常随之产生。“无聊”二字初看消极,实则意指理智、刻板、规整、琐碎,无话可谈,没有惊喜和意外,日常与精神困境的联系由此变得紧密。关于日常生活的核心精神是无聊这一说,布罗茨基在《来,让我们拥抱苦闷》一文中持有相近的看法,他认为:“现实生活的主要方式,不,其主要风格,就是乏味。”风格的乏味,与精神的无聊,指向相同。这样一来,总有艺术家试图破解日常生活、社会的乏味与无聊,重新唤起新鲜的对话。小说家王安忆谈到,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生活、一日三餐,世俗人生自有其庄严性。这种庄严性不妨看作是日常时间的线性,无论悲欢离欢,还是生离死别,时间都不痛不痒,逝者如斯夫。生活的河流,大多数人都会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就不是日常,而是对抗日常了。

爱与日常,近乎天敌。爱的乐趣,与日常的无聊;爱的新鲜,与日常的乏味;爱的激烈,与日常的平淡规整;爱的冲动,与日常的犹豫不决。越是热烈的爱,与日常触碰,就会生出越大的敌对关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婚姻就是最大的日常。爱根本上不属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甚至排斥刻板和理性,拒绝无聊和乏味。斯拉沃热•齐泽克在《事件》一书,对此有着精妙的解读,“无怪乎在对话《斐德若》中,柏拉图把爱比作癫狂与着魔的状态——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坠入爱河时的感受吗?在这个意义上,爱难道不是一种永久的例外状态吗?在爱中,日常生活的所有平衡都被打破。”根据齐泽克的观点,爱本质上就是“事件”,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在恋爱中,一种绝对性的干预打乱了日常事务的节奏。因为爱情,爱的对象就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经验对象,上升成为超过日常他者的“独一无二”,应付日常的办法显然不够面对“独一无二”。以性为例,婚姻期间“交公粮”的笑称,与恋爱时期不舍昼夜的身体缠绵,岂可同日而语,这不正是爱与日常的粗浅对照么?爱与日常存在着无法调和的根本冲突。不要用日常考验爱,最现实的可能就是承认并接受日常中的庄严性,就是遵守婚姻的规则,恪守自心和自身的慢慢分离,那些被称作佳话的所谓恩爱,更应该叫做相敬如宾。

由此观之,文珍写出了爱与日常的敌对关系,如《开端与终结》里,结婚之后,爱好不同,妻子渐渐活回了“单身”,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看戏,听音乐会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是电影、戏剧和音乐会?而不是其他的生活段落,譬如打麻将、跑步?是否暗示精神生活的层次不同?她先生只会看电视剧!)吵闹、消耗、冷战,对爱情中人对抗爱变成日常的反应。文珍发现了这些,并尝试写出这些爱与日常的战争。这些直揭城市人心的作品,不是太多了,恰恰相反是太少了。爱与日常(婚姻)这个母题的缠斗,能幻化出无数的形态,犹如红玫瑰和那一抹蚊子血,白玫瑰和那床前明月光。婚姻的破败与爱情的折旧,不是婚姻本身的问题,恰恰就是对爱的保护与爱本身之间难以避免的冲突。现实生活的困境当然要为无休止的争吵负责,至少负一部分责任。《去Y星》里一对恋人被房东赶了出来;《西瓜》里的国企女员工被领导暗示走人;《我们究竟对不起谁》中爱情与宗教的对撞;《夜车》里老宋得了癌症;《普通青年》宋笑被逼得走投无路。死亡可以是一种象征,爱情、婚姻都会有死期。借由一件世人熟悉的外衣,譬如婚姻,展示怎样被咬得千疮百孔。

身处日常(婚姻)中,爱与日常的纠缠进退,使得文珍的小说人物呈现出了交流焦虑的症候。渴望交流,渴望爱,渴望时续不断的热情,渴望拥有绝对的信任。交流变得如此艰难,好像是现在才有的事,交流方式的虚拟、即时和便捷,让交流者根本无处藏身。在生活的时间处于加速度的今日,人都要应对多线程的即时交流,身心消耗极快,时间一长自然就会无话可说,可残存的自觉又在警醒自己,于是继续说话,无话找话也要说,只有在不断的言谈中才觉得有安全,才觉得爱的存在,甚至生活的意义才存在。文珍就带着一群“缺爱”的现代人,同样是对爱满怀期待的一群人,寻求爱的回音。

文珍对青年人生活的困乏和婚姻危机有着不一般的洞悉和敏感,也在多篇小说中处理过这个题材,技术和经验都游刃有余,堪称熟练工。恰恰是这种熟练,可能给了文珍一种心理惯性,或者为了制造某种安慰,也可能仅是心慈手软。总之有一种原因,使得文珍不愿意添加必要的残忍。在需要屏住呼吸时却流下眼泪来,需要残酷时变得温情,需要生活逻辑时,却是情感逻辑在掌握方向。

在题为《敏感病人在飞行中》的后记里,文珍讲述了她养的一只猫被活活饿死的故事。她对这只猫有感情,偷偷切肉给它吃,为此爸爸大怒,把猫送还给了二伯。很快传来噩耗,二伯全家出去了,这只猫被拴在后院忘了喂食,临死前爪子在地上刨了很深的两道坑,可见有多饿。伯父描述这幅惨状时的冷漠和嬉笑,这给九岁的文珍留下了心理阴影:“因为这件事,我终生痛恨毫无必要的残忍,和对其他生命无意义的漠视与消耗。”

文珍说得够明白了,如果没有必要,残忍不是她想要的,漠视和消耗更是她痛恨的。问题是,有无必要的界限在哪儿,如果有必要残忍呢?我愿意相信,多数小说家对有无必要,有着起码的清醒和写作道德的自我要求,如果不是必要,谁都不会添加毫无必要的残忍,除非哗众取宠的念头依然在作祟——你想讨好谁?从小说家和叙述者的分工来看,文本的残忍不残忍,不是小说家能够决定的,小说有其自身逻辑,虽然逻辑本身提供不了权威性,但又不可或缺。文珍说的“残忍、漠视和消耗”,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写作态度——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窄门。在奋力尝试表述那些难以言说的生命秘密,哪怕那些复杂又多义的内容充满着诱惑力,但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硬要过去也不是不可,身法就吃力,就笨拙了,这是一个人的边界。文珍选择的是驻足边界之内,这是安全的做法,至少不会让人不适,譬如,如果真让宋笑暴毙于暴雨中,文珍大概就无法接受这样的“残忍”,那意味着小说与事实越走越远,她需要重起炉灶,讲述另一个故事。

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儿,接下来就是看好边界。托马斯•福斯特在《如何阅读一本小说》一书里有个观点,“重要的不是小说家发现了什么,而是如何以小说的方式发现了它。”这句真知灼见,经常被我们的小说家读反,乃至忽略了,下意识地质问,如果小说家没有发现,那小说怎么发现?当然,这话没错,但说的不是一件事,小说家需要干的,是想方设法让小说去发现。小说如何发现?首先在于小说家懂得从文本中退场,其次才是具体的言说和表达方式。真实生活遍地都是偶然性,直接搬到小说可信度太难保证。小说文本的可信度,依赖于细节,也依赖于长此以往的习惯,而不是偶尔为之的偶然行为。发现生活和表现生活,是两回事,本来就有区别。

就像《夜车》的老宋,患癌症之后的岁月,固然写得令人嘘唏不已,但关于婚姻相处的困难,显然更加真实。两个人,从相爱,从挑剔,到吵架,相互折磨,和好,再吵架,又冷战,周而复始,终至冷淡,婚姻里的各种状态,总与身心的安放有关。只写两个人,把两个人的战争写到极致,这便是写作的难度,也是写作者认知的边界。张新颖在第200期思南读书会上,讲过一个观点,说他讲课时愿意讲到讲不下去,写作时写到捉襟见肘,他不喜欢把自己放在安全而舒适的领域,而是愿意直面让自己不舒适的困难。问题就是,越过安全的边界和舒适的领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做的,作家能做到么?

文珍是仁慈的,残忍让她充满警惕。在紧张关系的沙盘里,她放进来了一个第三者,让充满张力的两角关系,变成了三角拉扯。让爱之双方的碰撞、试探乃至厌倦,陡然变成了婚姻里的背叛与惩罚。游戏规则被改变了,胜负也就失去了意义。老宋的出轨,是不是必须要写的段落?没有出轨,就不能呈现情节之外的思想?没有出轨,婚姻就能够继续?就能起死回生,重新焕发生机?富有道德审判意味的出轨桥段,不仅削弱了小说的纯度,也影响了小说的复杂性,尤其是在可以挑战文学难度的前提下,用出轨作为人物的驱动之罪,更像一种有所考虑的写作策略,乃至自我妥协。

现实生活中的确充斥着许多匪夷所思的龃龉和苟且,也存在许多毫无逻辑的意外事件,但并不意味着小说家需要照搬生活的逻辑, 就像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学阅读指南》里反复强调的那样,“文学文本最重要的意图并不是提供事实。相反,它邀请读者想象事实,用事实建构一个想象的世界。也就是说,一部作品可能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实在的,又是虚构的。”我始终保持疑问,为什么文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冲突轻易被消解。或许,“出轨”桥段是最经济的小说策略,对小说家来说诱惑太大。又或许,小说家们总是想着解决问题,至少尽量提供一种答案,那正确的符合伦理批判诉求的“出轨”自然有着先天优势。前提是,小说家忠诚于自己的内心法则,否则面具和谎言将一起出现,那就混乱了。

如果可以,我们暂且撇开道德一小会儿,出去透一口气,从爱的角度来审视“出轨”这个脱离日常生活的“事件”,则会另有一番“不正确”却灼人诡秘的内容。感情“出轨”的人,客观上我们不得不承认,大抵都自认为遇见了爱情,并且深深陷入了爱的泥淖。这种难以见光的“非法”的爱,犹如久违的精神激素,激活了他们身体中和灵魂里沉睡已久的温柔之歌,唤醒了人们重新爱的能力,激发了人类身体内那汹涌澎湃难以抑制的欲望,也即从日常抽离了出来。换言之,爱的感觉全部回来了,只不过爱的对象换了。

在我们能读到的譬如翁达杰的《英国病人》、刘恒的《伏羲伏羲》等小说中,人物无不被爱燃烧的情欲灼伤,却又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一次次靠近,一次次灼伤,在靠近和灼伤的反复中,迸发出生机勃勃的原始活力。道德的边裁,绝不允许人们毫无顾忌地享受这一切欢愉,将这份越位的“爱”命名为“出轨”,其实就是不合法、不合规、不道德的明确指认,于是必然地要遭受他者的围追堵截和流言蜚语,其中不乏看笑话的围观者。如果我们的小说家,同样撇开道德一小会儿,穿越去道德的反面,观察这暗中的爱火,又会萌生怎样的感受,能否给予同样公正的叙述,至少不该是模糊的样子。

所谓道德,就是克制,就是对自己狠心施行专制。没有克制是不痛苦、不压抑的,囿于约束和放纵之间的爱欲,如困兽般的来回撞击,此消彼长,煎熬加倍。偏偏克制还是一种能力,有人天生就克制能力强,即便忍受再大的煎熬和折磨,也可以应付自如,还能克制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岁月静好。可怜那些生来就克制能力不强的人,注定就是悲剧性的人物,无法如意地克制自己,结局就是为爱焚身,落得化为灰烬的悲剧下场。相比较而言,那些为爱粉身碎骨的都是惹人可怜的弱者,都是克制能力不强的人。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中间状态的人——面目模糊的普通人,也值得挖开面具一探究竟。

在《牧者》中,文珍写了一段极尽克制的“师生恋”。一位长着“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位“有能力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的明星老师。她心目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这位老师,当然是有家室的——有成功的太太和可爱的孩子。小说写到这里,我们眼里所见的都是熟悉的套路,漂亮的长腿女孩,才华横溢的老师,接下去是不是就该灵与肉的纠缠了?没有,文珍让故事在原地打转。道德起作用了,克制开始了庄重的表演。老师长久没有给出回应,暗地里又帮女学生争取去国外留学的名额,显然也是动了情意。在一次有意无意的身体触碰之后,她触电般的后退,给了老师一计警醒。一旦接受这份爱,那就坐实了出轨的道德背离。“我反复想过,彼此之间什么都没有,更纯粹,也更长久。”这是他最后的话。

且不说爱的表达方式,与身体欲望有多少关系。无法否认的是,欲望本身就是爱的一部分,爱的表达从来就离不开身体语言。某种程度上,爱慕一个人的容颜,就是爱慕一个人。在第一次被拒绝后,男老师开了一条门缝的心门,瞬间就关上了,并不是出于嘴上所言的爱,而是出于顾忌,出于旁人的看法,还有未知的不曾发出声音的其他人,如妻子和孩子。经过充分权衡和计算后,老师选择了克制。如此克制,或许回应了文珍的题记“我好奇的事情就在于人在何等情况之下动心起念”,仅仅是动心起念,而不是真要怎么样。

文珍没有安排男老师出轨,与其说是小说人物的道德克制所致,不如说文珍对书写“婚外情”缺少真的兴趣。这么说吧,“出轨”和“婚外情”只是文珍小说的情节敢死队,一旦有需要就被召唤出来,负责顶雷。从这个角度讲,文珍还是天真的,文雅的,甚至是仁厚的,她并不愿意笔下人物钻进死胡同,没有宁负如来不负卿的勇气,自然也没有粉身碎骨的悲怆。克制是唯一的出路,克制作为一种能力,文珍将这种能力毫无条件地给了小说人物。正因为如此,即使文珍在《开端和终结》,写了一出婚外情,却看不见汹涌的情欲,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爱的过程虽然焦灼,但也是点到为止,关于未来是没有打算的。那些压抑的、苦闷的、孤独的东西,被文珍策略性地藏匿了。于是在她的小说中,我们见到了正面的形象,作为反面教材的“出轨”并没有获得更多的表达机会,当然这是正确的做法。从这个角度说,文珍没有给予更多的目光在那些出轨者们的身上,也就意味着放弃了生活反面的丰富和深刻。写作,总是一种选择,选择就免不了妥协,从来就没有八面玲珑的文学,也没有滴水不漏的完美作品。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小说家文珍对爱与日常的关系深思熟虑过,既然爱真如烟火,无法日常,与其等着进入日常的花园后枯萎,不若及时停止,把爱“杀死”,纯粹的爱至少可以留在记忆里。

放弃反面的丰茂,也是小说家自己的选择,何况小说家可能在声东击西,在王顾左右而言他。

《银河》,私奔的两个人,一路奔到了世界的尽头——帕米尔高原,最后还是回北京了,因为按揭欠费即将超过六期,再不回去,不仅房子就会被银行冻结,以后也没法再贷款买房了。“梦已经提前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正在紧急掉头往旧日的生活里跑,倒带键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东,用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

《普通青年宋笑在大约天决定去死》,困顿绝望想去死的宋笑,最终没死成,在大雨中救了一个孩子,与妻子暂时和解了,个人事业也前进了一步,暂时一切都好起来了。“大洪水退去,明亮阳光普照着大地。周遭道路干爽,毫无一周前雨水曾经泛滥的痕迹。”

《我们究竟谁对不起谁》,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人,爱上了别人的妻子,一个异教徒,可宗教信仰有一条:严禁娶有丈夫的妻子。他克制住了堕落的诱惑,尽管一点都不快活。他的克制、后撤以及拒绝的理由将她推进了火坑。“他撒了一个拙劣的谎,以抵抗自己无力招架的情欲……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抵御不了诱惑的男子。”

《衣柜里来的人》,一个喜欢待在衣柜里的女人,那里足够黑暗、隐秘,又温暖、安全,忽然之间对自己和生活都失望透顶,打算从生活秩序中逃跑。到了拉萨后,与一群熟悉的拉漂,兜转之后,“就在这一刻我才终于看清楚我的内心:原来我仍然还是渴望安定的。在安定和动荡之间,我终于可悲地承认了我比较适应的是前者。”

《肺鱼》,习惯红颜知己前赴后继的年轻教授,与年轻女学生的感情,终于引起了妻子的出手反击,意识到自己是孱弱的,期待被驯养的,到底变得恐惧起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精赤条条站在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女人之间。终有一天将被发现,被撕裂,被审判。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苟延残喘。”

《开端与终结》,依然是两个爱人,逃离各自生活,在一起昏天黑地,疯狂生活了六天,还是回归正轨的生活,“不撒手呢,结果大概也是一样俗气的。最多不过就是各自离婚重组……真在一起会不会过几年同样结局遗憾……这次回去后,如果一切依旧无法改变,也许她会考虑生个孩子,此后不再相见。”

这样的例子够多了。

想自杀的人实现了自救;私奔的恋人回去了;出轨的偷欢者回家了;面临失业的人获得了自我安慰;爱与宗教发生冲突时,爱人选择了退却;情欲悬崖勒马了,颓唐适可而止了,看上去,一切冲突都自有法度,都获得了暂时的和解,没有更多的意外,没有解决不了的困境,就像宿命一般。正如提前写好结局的剧本,过程再如何激烈、反复,结局就是如此“正确”,即便付出转折不自然的代价。

与世界和解,与家庭和解,与过去和解,与爱人和解。我们的小说家宽容了一切的罪和恶,让所有的残忍都变成了善意和温和。没有回不来的破坏者,没有浪迹天涯的旅人,犯规的人都被宽容,被出示了红牌仍然可以留在场上。宽容者展示了匪夷所思的大度。扰乱的人心得以安宁,犯错记录将被抹去,文学最后成了中年人特有的治愈和疗救,天真的归于天真,感伤的却无从感伤,结局的改写不免意外,就像杜十娘没有跳河,捧着百宝箱回去了;爱玛将吞进肚子的砒霜,吐了出来;安娜没有卧轨,离开渥伦斯基,回到了丈夫身边。

逃离是真的,归来也是真的。逃离与归来之间的空隙,就是文珍的安全领地,不过于触犯道德,又有一定的锐气。正如爱的匮乏者,也是爱的渴求者。小说家这样写,自然有她的道理。评论者是否需要理解她的坚持,不是必须履行的道德要求。毕竟,同情作为一种小说人物关系的结构伦理,其目的不该只满足于助攻读者完成移情,也是理解小说家行为的情感基础。如果一个小说家有能力去触摸更高的天花板,而囿于自身的性情放弃最后一跳,的确是很遗憾的“事件”,这多少让人诧异,也很意外!需要被读懂的又恰恰是这种意外。

逃离,是文珍小说的主题之一。

归来,也是文珍小说的主题之一。

逃离又归来,才是文珍小说的完整主题。

文珍在小说中,提出了很多问题,也留下了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这都是文珍的价值所在,提问的与答题的人是平等的。文珍提到了人困境下的自杀冲动,写到了爱与日常的天然对抗,写到了对日常的逃离和认输,还写到了和解的无可奈何,与此相对应的暂未写出的那些事件的反面和暗处,我更愿意相信,文珍留给了她自己。真正的安慰是不存在的,不借助别的人,不需要虚幻的保障,成为她自己更加重要,就像《风后面是风》的结尾:

当发现爱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便彻底得着了自由……这时忽然有人窍门。笃笃笃。笃。我问谁啊。门外长久没有回答。过一会儿又开始敲:笃笃笃。笃。我此刻正把一只饱满的红椒切成薄片再细细切成丝。案板上还有蒜、牛肉和香菜。我想人世漫长不必慌张。先切完手头辣椒再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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