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朝:《雪》中的风景和主体性问题

更新: 2018-07-15 10:14:55

《雪》写于1925 年 1 月 18 日,刊于 1 月 26 日《语丝》周刊第 11 期。《鲁迅日记》记载,1924年12月30日,北京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雨雪。……下午雾,夜复雪。”第二天,晴,阳光灿烂,但却刮起了北京冬天特有的大风,漫天飞雪,旋转而升腾。鲁迅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在12月31日的日记里记下:“晴,大风吹雪盈空际”。鲁迅日记常是干巴巴,不描写,不抒情,写下这诗一般的语句却是破例的了。第二天元旦深夜,鲁迅创作了《希望》。新年之际,鲁迅却说:“我的心分外地寂寞”,表达他的孤独和绝望。18天后,创作了《雪》,思考和回答生命形态和生存方式问题。

李欧梵称《雪》是《野草》中“写得最好的抒情篇章”[①]。孙玉石也认为它是“一篇抒情性很强的象征主义的散文诗”[②]。人们对它却有不同的阐释。李何林曾认为它是一篇“写‘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极美丽的诗,既写景,又抒情,又有所象征或寄托。文字的美和思想感情的美都达到了高度,充满了诗情画意,给读者以难得的美的享受”[③]。由此,它被认为是一篇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美文,还被选入各种中学课文,也许都是出于这个原因的吧。《雪》书写了“江南”和“朔方”不同的“雪景”,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至于这种感情也有不同的说法,如说通过江南满含春意的雪景、繁忙采蜜的蜜蜂和快乐玩雪的孩子,抒发了作者对春日的热切渴望,对美好生活、光明前景的热情向往,展示了作者炽热的革命激情和积极追求、顽强抗争的战斗英姿!文章以其不朽的艺术魅力,在反动军阀黑暗统治的年代,产生着强烈的鼓舞人们前进的作用。将“自然”景物与社会时代不无牵强地对接起来,将自然“政治化”,作者“崇高化”。不同观点的分歧多来自对“南方的雪”的寓意的看法。江南的雪景如此美艳,按常理应该是表达作者美好的向往和情趣,何况鲁迅还采用了回忆视角和童年立场,更使这段风景和情趣描写愈加生动而纯洁。作者身处“冬天”,却怀有“春天”的理想,通过江南雪景之美和童年之趣的描绘,而表现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故乡情谊的眷恋,以及将江南雪景看作是春天和光明的象征,寄寓着鲁迅对美好春天即将来临的盼望。这些说法也未必是妄断和谬论,还是有它的依据和感受,只是过分拘泥于日常经验和普通感受,忽略了鲁迅体验和思想的超常性和创造性,忽略了章衣萍所说鲁迅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④]。《雪》虽有借景抒情,也有理想和眷念,更有哲学和思考。它的寓意有不同层次,生命哲学是比较隐含的意蕴。由此,孙玉石曾认为,“暖国的雨”、“南方的雪”和“朔方的雪”分别象征着三种“生命形态”[⑤]。张洁宇也把它看作“孤独”和“死亡”的象征[⑥]。当然,也有学者依然认为它是感伤的抒情之作,它“追忆亲情”,其中“孤独的雪”是鲁迅的自喻,写雪的“粘连”是至爱亲情的隐喻。鲁迅在写《雪》之时正是年关将至,想到手足分离,于是产生了对兄弟情谊的追忆和感伤[⑦]。这是想坐实文本的研究思路。

我认为,对《雪》的阐释既不能牵强附会,也不能坐得太实,因为《野草》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应沿着“意象”与“象征”之关联,围绕“雪”这个中心意象阐释其寓意。的确,《雪》书写了“雪”的不同形态,也寄寓着不同的生命形态,孙玉石先生认为“暖国的雨”、“南方的雪”和“朔方的雪”分别指向了三种生命形态,一是生命的合理的存在形态;二是生命的希望和可爱形态,它随着美的消失而遗忘,不具有永恒价值;三是生命的现实的最终形态,它孤独,然而坚强,微小,然而广大,死去,然而永恒[⑧]。这是很有见地的说法,但对生命形态的描述则有些含混不清,忽略了生命形态背后的价值和意义指向,即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就《雪》而言,它主要表现了两种生命形态,即是被动还是主动的,是依附还是独立的,是装饰还是创造的,是客体还是主体的?一句话,是否拥有自主的生存意志和力量,就是《雪》所要表现的生命形态的价值和意义。

还是回到文本中去分析吧。诗一开篇就说:“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它采用“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来修饰“暖国的雨”不具备的特质,为“北方的雪”作铺垫和参照,同时也隐含鲁迅的价值判断,“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暖国的雨”没有变化,是一种单调的生命形态,于是,鲁迅反问“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在其背后已有答案,无论是否意识到都是“不幸”的,不知其单调是不幸,自知而不能改变更是不幸。开篇的这句话如同药引子,相当于中药里的甘草,起益气、清淤和调和作用,为“雨”和“雪”的关系提供背景,诗的重点放在了“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对照书写。

诗用三个自然段来写“江南的雪”。说“江南的雪”“滋润美艳之至”,描绘了雪的外在形态。它“隐约”“青春的消息”,如同“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滋润美艳”、“青春”和“壮健”表明江南的雪是一种充满了活力的生命形态,由它构成了一个美丽的“雪野”世界。它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这是什么意思呢?山茶花的“血红”,单瓣梅花的“白中隐青”,腊梅花的“深黄”以及杂草的“冷绿”,花草颜色清晰可辨,不能不说它们都与白雪的映衬有关,雪花让它们更为鲜艳。这样,南方的雪就成了世界的装饰物,它什么都不能改变,但能起到装扮作用,可让红的更红,绿的更绿,黄的更黄。这也说明南方的雪多么弱小,无法改变世界,只能与花草为伴。特别是一句:“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连蜜蜂也“忙碌地飞着”,“嗡嗡地闹着”,雪花却对它毫无办法。尽管鲁迅使用了“仿佛”的说法,可能也有鲁迅的真实记忆。由此可见南方的雪,美则美矣,却没有生命的意志和力量!

接着,诗歌写了孩子们塑罗汉的游戏。它表面上从自然景色到童年情趣的转换,实际上与前面所写雪野中的花草一样,写南方的雪花成了孩子们游戏和赏鉴的玩物。在漫天飞雪的世界里,小孩们的小手虽冻得通红,但却齐心协力塑造罗汉,连父辈也来帮忙,开始是“上小下大的一堆”“分不清”,“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和母亲妆奁中的胭脂一点染,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大阿罗汉,“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显然,鲁迅肯定了南方雪花的美丽及活力,书写了江南雪花的可爱,它没有肃杀的严冬,没有孤独和死亡,而有欢乐和艳丽。鲁迅向往这种美丽境界,怀有欣赏、赞美之情,但从诗的整体构思看,鲁迅对“江南的雪”也未必是完全肯定的,反而是有所保留。且不说“江南的雪”与“朔方的雪”形成对比,由此凸显它们的生命形态的差异,就是写孩子们塑罗汉的结局也不无解构之意。诗中说,到了第二天,有孩子再来访问雪罗汉,对它“拍手,点头,嘻笑”,一番热闹之后,雪罗汉却“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雪罗汉是孤独的,而且不能自主,天气变化不断改变它,“晴天”“消释”它的皮肤,“寒夜”磨损它的形态,“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色彩“褪尽”直至化为虚无。显然,这里不无鲁迅的惋惜,也有鲁迅的悲哀,还隐含着鲁迅的怀疑,准确地说是肯定中的否定。在鲁迅眼里,江南的雪不但是美丽的装饰,而且还是人们手中的玩物,虽然可以给人以美的欣赏和情趣的娱乐,但却不能改变世界,没有主动性和主体性,最终也将随着美的消损而消逝,直至被人遗忘。南方的雪虽“滋润”、“洁白”而“明艳”,但其“滋润”乃至“美艳”,及时含有“青春的消息”,也逃脱不掉消融和遗忘的命运。滋润、鲜艳是美丽的,但美丽又是短暂的。

实际上,对于南方的雪景,生于斯的鲁迅有着深深的喜爱和眷恋。小说《孤独者》以回忆笔调写到儿时“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的情景。《祝福》也写到了“舒畅”的“瑟瑟有声”的雪花。《在酒楼上》更有细致的雪景描写:“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杂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⑨]这里写到了红梅的“不以深冬为意”,山茶的“明得如火”以及南方雪景的“滋润”和朔雪的“粉干”,它们与《雪》中的雪景都有相似之处。显然,鲁迅对南方的雪景怀有温情的记忆。那么,《雪》是否就是一篇借景抒情的风景散文呢?

显然不是。鲁迅完全肯定和认同的是北方的雪及其所蕴藏的生命力量,南方的雪为北方的雪作铺垫,南方的雪的装饰和消融为北方的雪的意志和力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歌采用“但是”这个转折词,将重心落在了北方的雪及其寓意上。南北雪的不同在哪儿呢?请看这段有关北方的雪的文字: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鲁迅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热情来赞颂“北方的雪”的精神和品格。北方的雪“如粉,如沙”,它“纷飞”、“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北方的雪不但落在了各个角落,而且非常撒野和张狂。一句“就是这样”让人目瞪口呆,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任性”,就是想怎样就怎样,谁拿它也没办法。它为什么这么任性呢?因为它有力量。虽然撒在“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但屋里的人却不敢出来。这不同于南方的雪,连蜜蜂都可以在雪的世界里“嗡地闹着”,小孩子也能在野外作游戏。北方的雪让人们只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敢有任何造次。整个世界都是“雪”的世界,谁也不敢与它争高下。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它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甚至带动整个太空也“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鲁迅描绘南方的雪多用色彩词汇,描绘北方的雪则使用了一串动作性修辞,如“奋飞”、“旋转”、“升腾”、“弥漫”,表明北方的雪的生存方式及其寓意,它不是世界的装饰和人们手中的玩物,而是世界的创造者和主宰。这里,鲁迅没有描绘北方世界的丰富和情趣,既无花花草草,也少人迹出没,只有“雪”才是世界的唯一存在者。北方的雪想怎样就怎样,既不受制于人,也不受制于物,它就是它了。如果说北方的雪象征着一种生命的形态,还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拥有绝对意志和抗争力量的精神主体。这让我们想起郭沫若笔下的“天狗”,他说:“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最后,“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⑩]只不过,诗里的“我”是具有浪漫气质的抒情主人公,鲁迅笔下的“雪”则是蕴藏丰富内涵的象征意象。《雪》结尾再次突显北方的雪所具有的生存意志和精神力量,“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它回应了开篇,也深化了主题,表明北方的雪是“孤独”的,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从“雨”到“雪”,则是生命形态的新变和精神的永生。虽然北方的雪一点不艳丽,很单调,无乐趣,但却有力量,拥有绝对的生存意志和主体性。它超越了外在的控制,不畏惧,不退缩,在“无边的旷野”、“凛冽的天宇”中“闪闪地旋转升腾”,它向死而生。

《雪》是一首文约、意厚、境深的抒情诗篇。它写了雪景的美丽和乐趣,写了生命的形态和力量。诗中的“雪”既是情感的,也是精神的,既有装饰的美艳,也有生命的意志。“雪”之于南方和北方,不仅有自然风景的不同,更在“风景”的背后有着生存方式和生命价值的不同。南方的雪,美艳而有趣,但它是一种依附、寄身和装饰性的生存方式;北方的雪,抗争而有力,则是一种独立、自觉和主体性的存在状态,它们具有不同的生命形态和意义,其区别在于生命是否拥有主体性,或者说是否具有生存意志。“南方的雪”是柔弱的,虽滋润美艳,但却不自由,它依附于外物,缺乏自主性,被蜜蜂、小孩所嬉戏和作弄。“北国的雪”则是力量的象征,自由而有主体性,它主宰着整个世界,想怎样就怎样。南方的雪是雪花膏,它搽脂抹粉,涂在大自然的脸上,装扮它们;北方的雪却是手术刀,它要做大手术,改变着世界。南方的雪像女人,是美艳的装饰,朔方的雪则像男人,是力量的主宰。

注释:

①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岳麓书社,1999年,第108页。

②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4页。

③李何林:《鲁迅<野草>注释》,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3页。

④章衣萍:《古庙杂谈(五)》,《章衣萍集》随笔卷(上),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页。

⑤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8页。

⑥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3页。

⑦宋剑华:《哀莫大于心死———重读<野草>》,《文艺研究》2016年第5期。

⑧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8—102页。

⑨鲁迅:《在酒楼上》,《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199页。

⑩郭沫若:《天狗》,《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5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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