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源的《母亲叙事》是一本关于母亲的读物,言语平和,篇幅经济,少有情绪渲染。世上关于母亲的书写实在是太多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坚信,这本书里的这个故事是极为特别的,作者跳出了常见的苦难叙事,也就是社会控诉或批判的模式,很多情况下甚至超越了亲情利害。谢新源通过对自己母亲一生的梳理而奉献给读者的,其实是有关天地之间生民自强的存亡事迹,是对中国乡土社会、民间文化、自然历史和草根精神的一次深度检索。
我惊异于作者沉静、慎思的行文和详实的材料准备。他原本可能只是要铭记母爱、追溯亲缘、述说家族荣耀,为着完成一桩个人心愿、一次自我意义上的悲情叙事,但写着写着,却是把对家世、血缘和亲情的追溯,放置到更为阔大的历史景深中去了,一个坚韧家族的繁衍,终成为直面苦难而坚定不屈的民族形象的代表,文章也藉此从个体经验、个案自说的“家史”中跳脱出来,显示出了更加开阔的视野。书中主线,自然是“母亲”赵翠婷的生命史,但我们发现,作者注重的实际上是一位天才的民间艺术家的成长史,以及左右着此类艺术命运的政治、文化和社会史。谢新源的母亲在刚刚年满10岁时,目睹两个哥哥被活活饿死,主动要求父母以五块大洋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心中想的是要救活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哥哥。所幸她被说唱坠子名角赵广田从人贩子手中买下,并跟随其学艺。在经历了艰辛严酷的学徒阶段之后,从说一些垫场小段到独立站场,开始接受“点折子”,说唱大部头长书。“《红楼梦》中的宝玉探病、黛玉葬花、黛玉背锹、宝玉哭灵;《西厢记》里的张生跳墙、书房幽会;《三国》中的华容道、孔明借箭、马失前蹄、箭射盔缨……”都是她的拿手曲目。十四五岁时,其说表功力,已达到“说忠臣负冤屈,铁心肠也须泪下;言两阵对垒,使雄夫壮志”的境界。
这是一个充满了血泪和悲伤的苦难故事吗?好像不是。在中国数千年文化火种的播散过程中,一直都有通过典籍而接续的庙堂之尊尚,也有在民间艺人、巷陌歌谣中绵延的草根之通俗,虽有所谓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别,但在文化内涵、价值核心的传承方面,二者却又能奇迹般地统一起来,中华文明中的人文思想、道德伦理,并不会被割裂,而中国社会的艺术接受标准,向来也有雅俗共赏之说。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民间艺术家,其自然生长和接受教育的状况是怎样的:可以不问出身,可能不识一字,只靠口传心授和纯粹家庭环境的培养,即可成就一个人才、推动一门艺术。“母亲”赵翠婷的早期学艺之路,堪称标本。
在阅读《母亲叙事》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中国的民间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极为物质化的,也就是说,这样的说唱形式更似一种“手艺”、一种“活计”,往往首先与吃饭活命而不是与“弘道”相联系。正如我们在书中所见,伴随“母亲”学艺生涯的,是世事的艰难和岁月的困顿,坠子书的发展传承,一如其他民间艺术的命运,也只能在国家的治乱中载沉载浮。上世纪40年代初,兵荒马乱中的西安六和茶社,聚集了不少各类民间艺术家,用作者的话说,那里一时的热闹程度,堪比天津南市、开封大相国寺和北京的天桥。但这些人首先想的恐怕还是西安城里相对的太平,而不见得是艺术的兴废。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了母亲的“爷爷”赵广田,本是河南杞县一带说唱坠子的名角,早些时候逃荒到西安,在六和茶社靠说唱坠子书维持生计。其时,西安的刘宗琴、刘兰芳两位女性坠子名家正被追捧。民间艺术的根本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直接参与到启蒙、救亡图存一类的宏大叙事中去,不过,这些以娱乐底层民众作为谋生手段的民间艺术家们,除了在形式、技艺方面有其严格的自律外,在说唱内容,或者价值诉求上,还是和中国文化中的“诗教”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对家国忧患、伦常秩序的表达等等,这从战争时期他们会选择说唱《杨门女将》《岳飞传》等作品可见一斑。
坠子艺术家赵翠婷的人生和艺术巅峰,当在1949年以后。新中国成立,传统艺术也要“说新唱新”,宣传新思想,歌颂新生活。数百年来各自为戏的摊档,首次被集中统管,成立了文艺团体,“社会变革开始浸润到最底层民众的意识和观念里,一场思想的革命正悄无声息却是那样深刻地催生着精神的解放”。作者深切体会到:“母亲,觉醒着她从未觉醒过的灵魂。”当时内地支援建设大西北,一些文艺团体、艺术名家也积极参与其中,京剧名家李丽英、豫剧名家陈素贞,一度唱红兰州。大西北曲艺的活跃,让这个坠子之家心向往之,他们举家迁往兰州,在高原古城开唱河南坠子。他们到工厂和部队表演,作品被电台录音后播出,大受欢迎。他们还参与创作,把反映部队英雄事迹和社会新风尚的节目奉献给新时代的观众,像“罗盛教救崔颖”、“十女夸夫”等。赵翠婷被确定参加“抗美援朝慰问团”,后因停战未能成行,她代表兰州市文化艺术界艺术家,被选举为兰州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作者解析母亲那时的内心变化:“现在的说唱不仅仅在让人为此而讨乐,好像还应该包含更为独特和深刻的作用。在此之前,母亲还从未如此专注地想过自己的说唱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会儿仿佛找到了艺人的价值所在……自从解放之后,自从来到兰州,自从进到录音棚里,到现在站在身穿军装的官兵面前,她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坠子的说唱既是职业,更是一种艺术的追求和向往。”一位民间艺术家,一个解放女性的身姿宛在眼前。
在书中,谢新源将坠子书定义为文艺轻骑:“若想摆大场子,可鼓、弦、板齐上,四或五人同台;若欲简单,一人一把三弦,亦可自拉自唱,边走边唱。”说词、唱词、打板,“七分说,三分唱”,形式虽然简单,受欢迎的程度却超乎想象。坠子的传统内容和其他民间戏剧、曲艺相似,多取材于中国历史故事、文学名著,百姓大都耳熟能详。在作者看来,坠子书在近百年的发生、发展,毫无疑问是中国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同历史上的诗经乐府、巷陌谣谚,对我们的文明自有其独特的承担。同时,由于其底层性、甚至是前述的“物质性”因素,坠子书的普及性更强,大众化程度更高。赵翠婷自十二三岁开始说唱,十四五岁技艺趋于纯熟,从为求生、为活命而学艺说唱,到有了做人的价值感、使命感,被尊称为人民的艺术家,这也是艺术会反过来哺育人生、补益社会的最佳证明。谢新源认为:“坠子书较之于母亲,那是一种韧性的生存精神。”这个判断极为精当。中国文化之所以在历史上任何的极端困厄中都能够生生不息,奥秘正在于其世俗化这一性质,世俗化方能经世致用,才可能助力生存。一个差一点被饥饿吞噬,命悬于人贩绳子上的寒门女孩,终成才气焕发的坠子艺术表演家,走出了超越功利的自我实现之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特别是在乱世之中。聚焦20世纪中叶的坠子书说唱艺术,天津有“坠子皇后”乔清秀,北京的姚俊英、马玉萍、刘慧琴并称“京城三绝”,山东也有代表人物郭文秋和徐玉兰,而作者的母亲赵翠婷,则首开坠子书在西北尤其兰州一带说唱的先河。
通读全书,最强烈的感受是,作者在这篇看上去是一气呵成的散文作品中,提供了一般意义上的散文无法提供的文学丰富性和艺术冲击力。我想,这一方面和这部作品题材的独特性甚至是惟一性有关,但更得益于作者在文体上的大胆拓展。我们看到,谢新源在一手素材(母亲的口述)和扎实史料的基础上,几乎采取了可以采取的任何文学手法。比如对情节、细节的合理虚构,对主要人物形象的适当刻画,包括对个别对话和心理活动的想象。还有细致入微的描写,特别是像对坠子书说唱本身的艺术效果,包括演艺环境、艺人的风格等,都呈现得十分生动。尤其是将回忆与史料并织,勾勒特定历史时空中的风云变幻,也相当精确,完全经得起推敲。从结构方式看,虽是长篇架构,却仍旧保持了夹叙夹议的特点,作者进出自如,无形中对坠子书说唱这一民间艺术的“史”与“论”都有所兼顾,且以一位具体的艺术家(母亲)的艺术实践道路不断予以佐证。从完成性来看,作者既显示出了长篇作品的整体性思维和宏观掌控能力,也能在局部的情景、画面乃至“声音”处理上见出功夫,通篇叙述游刃有余,起承转合非常自然,看似巨细无遗,实则详略得当。语言方面,精简、克制、平淡,不事雕琢,无拖泥带水,少夸张渲染,即便时常碰触到的是坎坷境遇所带来的哀氛与悲伤,却罕见怨怒、忌恨的言辞。最后,作为名副其实的散文作品,尽管篇幅巨大,我们看到作者在抒情性方面并未有丝毫弱化,他每每生发出的对乡土艺术生命力的惊奇,对社会历史跌宕起伏的喟叹,对天地间生民的苦乐和坚毅不屈的感怀,都是以悲悯之心观照,也更富洞见与真知,体现了一个对中华文明的精髓价值了然于心的写作者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