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青花帝国》:在青花中感受家国

更新: 2018-07-15 10:59:40

在我的阅读印象里,江子属于慢工出细活的作家。他不轻易着手某个题材,一旦决定了,他就全力以赴,孜孜以求。曾读到他的散文集《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作家汇集了那些平常的、低微的、单一的、散落于民间的事物与情怀,用以展示他心目中关于“宏大题材”的另外一种构筑方式。江子面对的是大面积的、未被史家用力书写的民间,比如一位叫欧阳洛的人,江子巧妙地将自己的思绪深入到了军阀混战、硝烟四起的那个时代,用自己的想象跟随着这个年轻的农民一路穿行,展示欧阳洛如何从一个农民成长为一个坚定、成熟、刚毅和自信的战士。

历史情怀同现实审美融合在一起,透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和作家心灵的碰撞。由此激发的火与光,照亮了他置身红土地的道路,我可以清晰地发现,那里的山民、竹林、篝火、溪流是如何渐次被赋予信念之光的。江子的“微观叙事”写作,融历史、思想与个人文本于一体,峭拔于寻常散文之上,确立了自己的叙述言路。

江子的新著《青花帝国》延续了“微观叙事”模式,他没有笼统地赞美那个“帝国”的烦琐、灿烂、渊博的学理,而是抽身进入到青花瓷的深处,独自远游,独自观花,工笔般展示了自己与青花的相遇与相知。在我看来,与其说江子喜欢青花瓷,不如说他更热爱那些散落在历史河床上的青花瓷片,拈瓷端详,拈花微笑……《青花帝国》展示了江子的众多“瓷问”:“元青花”为什么是青花的一种称谓?瓷器的诞生要经过多少道流程?从素到彩,青花的绽放到底会耗费多少心血?在景德镇历史上,谁的烧火功夫最强,谁的彩绘功力最深?谁的仿古瓷技艺能与张大千媲美,又有哪个画师堪比石涛与八大山人?在这《青花帝国》之中,或许我们可以在恬静的青花背后,看到一个暗流涌动的万千世相。

《青花帝国》的写作特点,第一在于作者尽力回到了历史原点,呈现了历史的情状。

江子没有绕开文学而厉声叫喊,他的叙述根性是匿于事物当中的,不是那种跑马观花似的看风景,不是那种历史材料的堆砌。散文的根须将这一切纳入到一个生机勃勃的循环气场之中。瓷器术语、历史档案、小说细节、思想随笔、戏剧场景等等,在高密度的隐喻转化中使这些话语获得了空前“自治”。但这种“自治”并不等于作家文笔的失控或纵情,而是统摄于散文打造的景德镇空间中的。我仿佛看见,各种文体在围绕瓷器而舞蹈,它们在一种慢速、诡异、陡转、冷意十足的节奏中,既制造了矜持的谜面,又翻出了血肉的谜底。

自从宋真宗赵恒将年号“景德”赐予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江西昌南镇,这个南方小镇的历史就此被改写了。景德镇的工匠开始了苦心孤诣的艺术探索,在岁月长河中逐渐建立起自己独一的体系,缔造了庞大的“青花帝国”。通过江子的打捞,在青花瓷的微光里,有日理万机的皇帝、恪尽职守的督陶官、任劳任怨的工匠、个性张狂的画师、匠心独运的诗人、煊赫一时的藏家、远渡重洋的商人、海外的模仿者……这恰是历史的迷人之处。

与“大历史”不同,当下散文受到微观史影响更为深入。从小处、从个体入手,缓慢、丰沛地展开它们的生老病死,从而呈现出一个大时代加诸个体身上的轻与重,它们的命运其实就是大历史的命运。《青花帝国》展示的江子进入历史迷宫的历险。我们不应该再采用教科书的态度进入历史,而是自由地探索历史真谛:人的境遇其实并未发生重大变化,那些充满误解和错谬的情境,我们和陌生的人、陌生的物相遇时警觉的目光和奔放的想象,这一切仍然是我们生活中最基本的现实。我们的历史乐观主义往往是由于健忘,就像一个人只记住了他的履历表,履历表记录了他的成长,但是追忆旧日时光会使我们感到一切都没有离去,一切都不会消失,那些碎片隐藏在偏僻的角落,等待着被阅读、被重新讲述。

《青花帝国》第二个写作特征,在于完美处理了自己与历史的关系。

思想必须在具体时空当中进行,“发生”一词在英文里作take place,意思就是“找一处地方”。是的,江子找到了体现他心目中通往家国的点位。他清晰地意识到,放弃了“我”在文本里的出现,让自己面容模糊,成为一个匿身的思想者,让思想成为了自己的影子内阁。如同一个瓷器,回到了泥土,它只能想象、只能预测自己浴火的时刻。

《青花帝国》第三个写作特征,恰在于作家拼合的个体,大于、高于总体。

《青花帝国》无疑是成功之作。在于作家对个体的关注多于总体。就像对于瓷片的感情倾注多于瓷器一样。让我想起博尔赫斯在《阿莱夫》中的一个著名观点:整体并不必然大于它的每一部分。这一见解与亚里士多德认为整体必然大于它的任何部分相矛盾。

但我赞同博尔赫斯这一观点。严格地说,《青花帝国》8篇文章也是8个碎片,折射出一个庞大帝国的瓷器版图。作家尽量把每一个碎片里所蕴含的故事榨干吃尽,打捞、修复所有的蛛丝马迹,还有那种漫漶在瓷片上历史的光晕与气息,家国情怀成为了江子语境里最好的粘合剂。所以,全部的瓷片拼合起来的一个瓷器帝国的版图,也许内涵比瓷器本身要大得多。我们从中看到了江子置身个人生活深处的回顾与探幽,他在个体的、碎裂的、锐意远行的思考中,写下的这些文字,如果它们是一地的碎片,那么拼合起来的辉光,注定要大于一面镜子的反光。

但是,博尔赫斯也做过这样的提示:“左右相反的鸟在镜中离去”。

《青花帝国》也有遗憾之处,比如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一度占领了景德镇,出现了颇有历史深意的“太平窑”,这是打量强悍的战争与脆弱的瓷器关系绝好的案例,可惜作家没有就此深入采撷打捞。还有延续到特殊时期比如“文革”出现的匠心大作,我在四川建川博物馆曾见到的景德镇粉彩“斗鸭瓶”的传奇,我希望成为江子日后的关注所在。

《青花帝国》是江子动手烧造的瓷器,焕发出他作为诗人的原初骨色与质地。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