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谷禾的诗集,你可以大致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生活、家事、故土、居住地,他的忧思、痛处、亲情、怀想……一个大地上的漫游者、吟咏诗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如果有月光,那就是他写的“月光狱”,或者是他在月亮上睡熟了。熟睡中,“人间事,如烟远去/我脱去累赘的皮囊,执乌有弦”。日常性之外也要有缥缈之旅和心智的神游。这时,他“……就是阮嗣宗,也许陶渊明/亦或当街杀狗一屠夫/不禁戚戚然,须臾白了发肤”。恍惚间,辨认与惊心同在,更多是心心相印。诗人“恍如雪的一部分/桂树的一部分,石头的一部分,月光的一部分”。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转化之笔实为观照和引领。
在《源于热爱》一诗中,谷禾因爱而成为“月光的叛徒”,这给予月亮相关的写作带来了强烈的反差。也可以说没有反差,另辟蹊径,脱胎换骨,月亮的诗是不好写的。他说:“并非我已厌倦这百孔千疮的大好河山。/我所有的厌倦均源于热爱。/料想这大好河山亦如是,/她一会儿把我当还家的游子,一会儿把我当月光的叛徒”。此为面对为何厌倦、直击现实的真情告白,还家的游子是谷禾自洽的身份,而月光的叛徒重在建立一个不屈从、不盲目的形象,其实也是对独立人格的礼赞。谷禾的写作,一言蔽之——源于热爱,这是他的写作之根,也是灵魂的自白。从这一根基出发,我们就理解了谷禾诸多的诗作和写作倾向,无论批判、探析、揭示,还是抒怀、神游,波及广阔的日常性,无论痛彻心扉还是悲悯、质朴……
谷禾是个重视内容的诗人,但他也写了不少神游、冥想、不及物之作。这说明他的包容和消化能力强大,他是个吞吐量很大、杂糅,并善于转化的诗人。他的诗叙述性强,内含抒情的底蕴,对泥沙俱下的时代生活进行辨析和诊断。另外,他在一些诗作中也融入古典诗歌的意韵,如宋词般的短句在诗行间轻快切换。这也是他对东西诗歌传统兼收并蓄的一种努力和尝试。
谷禾的诗最为鲜明的特征是日常性。对日常的抒写构成了这本诗集的主要骨架,对此他有着清醒的意识,那就是以此“向杜甫致敬”。但写日常,并不等于日常,或委身于日常,而是揭示、探析日常生活中的诗意或反诗意。在这条路上,杜甫是位伟大的导师。谷禾也写日常中的非常——如事件、场景、某个节点,中断日常。对了,写诗就是要中断日常。他的一首诗也是个很好的例子:
在《车过沧州,一抬眼望见原野上水沟纵横》中,火车代表日常流逝的速度,途经一切不可挽回的事物,诗人却希求这头现代的怪兽停下来。他也认为这想法是荒唐的,但在诗的内在领域却是可行的,诗人的写作就是要将不可能转化为可能,而聪明的读者也会心领神会。“一抬眼望见原野上水沟纵横/水光清澈,又明亮/突然激起了我的中年乡愁,也让G125次列车/多停留了一秒钟”。这是一次中断行为,一首诗是一次成功的中断行为,将人从日常的庸常中解救出来,哪怕仅仅是一秒钟。
更多的日常性是诗人在很多诗中写到的“北运河”,他生活里的小区、停车场、咖啡馆、香椿树、地铁站……这些不经意的场景,经他的笔触婉转一下,便传递出不一样的味道和感觉。这些场景的抒写也标明了谷禾写作的地域性,诗人不断地返回地域场景中,眺望、出神、修整,磨砺他的写作神经,为不断的出发和漫游……不断离开和回家——他的乡愁之地。
谷禾是写田园的高手,或者说是转化乡愁的高手。比如诗集中《杀了——》《回忆一个村庄》《异端分子》《回忆一场雨》《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等就是很好的证明。其中后三首在此类型中又比较特殊。《回忆一场雨》,源自神奇、惊悚的少年记忆,诗人对此萦绕于怀,其中还是隐含了超越式的爱,但却是人间最为朴素的感情。如果我们将日常行为放在灵魂出窍的境遇中,效果自然不会一样,这也让我们来重新打量日常性,生活本身就是一场荒诞、又让人信服的传奇。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也是诗集中的力作。在这里,庞大无比的现实撞墙了,让现实找不着北正是揭示现实的一种方式。诗人在诗中没有做过多的判断——可能或不可能,对与错,任事件自身延展……如果回归理性判断和严酷的现实,这首诗就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最后一行的晚霞映现出诗人的态度,诗的力量就是扶老携幼将无穷的悲悯扩展至天边。
日常性中还可细分出几种类型,比如亲情和事件。诗集中写女儿的诗有三四首,可以看出谷禾作为父亲对女儿的关爱、担忧与期望,甚至连父女间的争吵也入诗了,可见他的实在与真性情。他是杜甫“诗是吾家事”的践行者,也是一位现代的在写作中带有自传色彩的诗人。读他的诗,真挚、质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是一位本色的不欺人的诗人。
以杜甫为师,谷禾的写作越来越开阔、疏朗,题材类型和写作手法无所不包,这篇短文不能一一涉及。读谷禾的诗让我加深了这一印象:在无所不能中侧重于不能,这是诗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