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心:论田耳的中短篇

更新: 2018-07-15 15:17:11

我团着身子,一朵花慢慢展开花瓣。但

我的心没有展开。它紧缩着,如一块秤砣。

它让我安稳地立在冰面上。

桑克的这首诗中,“花瓣的展开”与“心的紧缩”奇特地展示为同一个具有紧张感的过程。田耳的小说犹如这个过程,文本外部的触角探向、卷入纷乱而无限的世界,但同时向内地“紧缩”成“秤砣”般、沉默而“安稳”的心。这个小说之心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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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衣钵》开始记住了田耳这位作家。小说叙述了一场“成长仪式”,道士的儿子李可留在乡里子承父业,情节不复杂,可要将故事讲得入情入理其实不简单。从时潮来说,这是一个都市化的时代,李可的同龄人们攘臂争先地漂往城里;从个人意愿来说,面对群山四合,李可早就有心“离开周遭一切,走出去”。那么到底是什么留下了李可?在村里,人们不知道佛道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区别,做道场的时候,和尚道士一起上阵,“做和尚的做道士的脱了衣便和别人毫无二致地种地养家娶妻生子”。20世纪初叶,在一片拔除宗教、改革陋习的声浪中,鲁迅为田夫野老、蚕妇村氓举办“赛会”、信奉“神龙”辩护:“宗教由来,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纵对象有多一虚实之别,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则同然……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知识分子看不上的、“四不像”的民间宗教活动,实则同农人生活,以及扎根于此生活背后的情感寄托、精神想象有着切身而实在的联系。乡间生活中的生死病痛,“都少不了请道士”,通过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李可领受道士这份职业的意义,且将此意义点点滴滴落实到了一己生命的血肉真实之中。此外,我注意到田耳特别写了李可看月亮的情形,月亮“纠缠的光芒在地上结了一层白茧,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在他体内某个最为柔和的地方抚摸他”,他甚至不忍出声,怕“一出声就会弄破整片月光”。同样是看风景,如果和当年路遥笔下高加林看高家村的风景作比照,况味完全不同。其实,“风景”一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过耐人寻味的词义迁变过程,据小川环树先生考证,“风景”最早见于晋文,其初义“本来并非单指目中所见之物而已,还包含有温暖的感觉这层意义”,据《说文》,“景”字本义原是“光”。但中唐以后,“风景”的词义发生变化,“景”字完全失掉了光明的涵义,仅仅成为景象、景致的同义词,当时的诗人们使用“清景”“诗境”“幽景”等词,“这意味着和外界隔绝而自成范围的一个孤立的世界。这里所称的外界就是官场、尘俗的世界。这一群诗人把自己关闭在这孤立的世界里,与此同时,也就不管世间俗务,独来独往,专从大自然挑选自己喜爱的‘景’并以此构筑诗章”。这群关闭在孤立世界里的诗人,可能就是柄谷行人所谓“内在的人”的雏形,也是高加林的先辈;我敢肯定李可不同于此,他站在“风景”的源头,那是一片光明辉映、互相拥抱的“温暖感觉”,那是李可对乡土的热爱与尽责。

田耳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从其天性来说可能也不喜欢强攻创作的单一面向。在我的记忆里,他早年的中短篇,如《衣钵》这样的温暖亮色并不普遍,晦暗、反浪漫、拒绝抒情倒是让读者过目难忘。

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像《围猎》中参与“围猎”的那群人一样,无意识中聚拢为群体,赏鉴一幕人性恶的发作。田耳的高超之处在于进一步指出,旁观者也会刹那间转变为受害者,他人即地狱。对于《最简单的道理》中的小丁而言,除了打架的社会青年,连老师、同学甚至父亲,都意味着暴力和欺骗。更进一步,每个人都面对着整体性的暴力循环,依据即时的强势或弱势地位,扮演施暴者或受害者,比如徐老师在被体育生们揍了一顿之后,转而将内心淤积的愤怒和不满情绪发泄到了更为弱小的小丁身上。如何突破这一无尽的暴力循环呢?传统社会主义时期自上而下形塑青年人三观的力量早已被瓦解,田耳的小说中也从来不存在含混不清地回返“革命年代”以寻获精神乌托邦或想象性解决的方式。那么本该维护正义和秩序的体制力量呢?考虑到《事情很多的夜晚》中将椅子踹散放火取暖的警察,尤其是《独舞的男孩》中“毛茸茸的警察”追查反标时,那只探向姚姿胸口的、“硬得像一把鞋刷”般的手,你就知道田耳对这样的力量完全不抱信任,他甚至还要在《一个人张灯结彩》的末尾给多行不义的刘副局胸窝子插上一把刀以实现“诗性正义”。当然我们不应忘了老黄,不过他的存在就好似暗夜风中明灭的孤灯,既要和刘副局保持距离,又要时时提醒小蔡等青年警员不走歪路。《最简单的道理》中,从来没有主动伤害别人的只有小丁,他是突破循环的希望吗?在小巷里听到“呼叫的嗓音”时,小丁选择“软软地站着。除了抽自己两三个耳光,他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一个耻辱的时刻,我想起电影《非常夏日》(路学长,1999)中也有类似桥段:主人公在面临绝境中求助的少女时出于胆怯而无所作为,此后一直忍受自责的煎熬。直到再一次面临生死考验,主人公从被囚的汽车后备箱里赤手拧开螺丝,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最终使得自己和少女获救,“完成了以自己的血肉为祭祀品的成长仪式”。《最简单的道理》本也可以视作一部成长小说,但是田耳并没有给出壮烈的自我救赎,结尾处小丁躲在卫生间陶醉地尝试社会青年“教他的那个方法”,完全是一副鲁迅所谓“坐稳了奴隶”的模样。

在《寻找采芹》里,五十二岁的廖老板高居财富、权力的金字塔顶,睥睨天下,甚至要教诲被他污辱与损害的李叔生“你他妈应该愤怒一点”,后者“眼仁子里压抑着的东西”暗示出残存的尊严,但这并不导向任何道德的自省,李叔生以接受廖老板十万元的方式,如合谋一般巩固了金字塔原先的等级秩序,没有一丝改变的可能。有意思的是,采芹似乎是个毫无内心生活、空具丰满肉体的女子,然而小说中廖老板唯一一次感受到冒犯,恰恰来自青春肉体,“当一个二十岁的女孩问‘我是不是老了’这样的问题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应作何回答?”不过,唯有以自然生命的平等来反抗社会性的不平等,这到底是一种策略还是无奈呢?

2

谈田耳的中篇,《一个人张灯结彩》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在这部小说中,每一个细节无不得到层叠的铺垫、坚实的展开。比如那顶帽子,是老黄破案的转折点,也是局中人走向迷途的引线;帽子联系着小于、钢渣和于心亮,三个孤苦的人凭借着帽子抱团取暖,却也最终因此铸成惨剧。我读这篇小说仿佛看见一棵树,内部密实的细节汁液饱满、生气灌注,所以整体上亭亭如盖、枝叶扶疏。我所说的细节,不仅是指帽子这般贯穿始终、直接推动情节发展的细节,还包括那些隐微闪烁于字里行间却“带着电”的细节。《战争与和平》里的一幕,皮埃尔被法军俘虏,即将面临枪毙,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瘦削男孩,被蒙着眼睛,但是就在行刑前,“他整了整后脑勺的结,让它稍微舒服一点”。这个带电的细节击中了詹姆斯·伍德,好像是被“闪电点着了一样”,他感兴趣于“托尔斯泰这位决定论者”对这个看似“诡秘无意义”的动作所设定的意图:男孩在临死前去拨弄眼罩,“是在行使自由的最甜蜜犒赏呢,还是在对那个不舒服的结做出无奈的反应?无论是哪一种方式,另一个人的绝对个人中心,必然给了自负的皮埃尔以启示。在这段经历之后,他对他人之间差异性的感知开始增强。那位男孩调整了他的蒙眼布然后死了;皮埃尔,形象地说,调整了蒙住自己眼睛的东西然后活了下去”。

老黄和小于最后一次照面,小于怀揣积蓄去骗子那里买一张“A级特赦证”,小于“似乎不信——她脸上毫无喜悦。但看情况,仍打算扔几千块钱买这注定没用的A证”。就在交易之际,警察赶到,老黄把小于带了出来,放她走,此时,小于“怨毒地盯老黄一眼”……读到这个细节的时候,真是悚然一惊,同样恍若被闪电击中。整篇小说里,哑巴小于都处于他人的观察与窥视之下:老黄刮脸的时候会睁眼看“小于俊俏的脸”;钢渣“坐在窗前往对街看去,哑巴小于老是在眼前晃悠”;警员小蔡也曾爬到理发店面对街的楼顶上,监视小于的日常生活和周围情况……当然你会说这实不足怪,我们每个人都处于他人目光的环视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但哑巴小于的情形依然是不同的。比如老黄和钢渣也曾被对方观望,“老黄要走时不经意瞥了钢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扫描器在辨认条形码,迅速读取了钢渣的信息。那一瞥,让钢渣咀嚼好久,从而认定老黄是胶鞋(警察——引者注)”,电光火石的眼锋交错之后,老黄和钢渣都“读取”到了对方的信息,这是一种基于等势的对峙,“老黄终于看到钢渣,钢渣也一眼瞥见老黄”,被观望者对自身处境有清醒认识,同时在潜意识中给观望者预留了一个位置,双方处在互动、平等的行为关系之中。这种关系在小于那里几乎不存在,她每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置身于视觉单向性的窥视下。在哥哥于心亮的葬礼上,小于又被老黄瞥了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认出这是个老顾客”,迟钝的反应也暗示着被动。“老黄目光厉害,说像照妖镜则太多,说像显微镜那就毫不夸张”,钢渣也有同样“厉害”的目光,在他们的注视下,小于的心迹无所遁形。当警察们设计带着人像拼图专家去找小于时,老黄甚至心起怜悯:“小于太容易被欺骗了,太缺乏自保意识,甚至摆出企盼状恭迎每个乐意来骗她的人。既然这样,何事还要利用她?”上面的这些列举,只是为了回到小于“怨毒地盯老黄一眼”这个细节,我甚至觉得,田耳在全篇中刻意写那么多视觉的交锋和布局,只是为了小于最后怨毒的一眼,这是主动的、自由的、完全逆转了不平等关系的一眼,这是这个沉默的女人对于孤独决绝的抗争,哪怕是意识到失败的抗争,我简直要说这是惊心动魄而壮烈的。老黄那“厉害”如“显微镜”一般的目光,也断然无法招架小于“怨毒的一眼”;作个类比,就像鲁迅笔下的“我”无法招架祥林嫂那一声关于“灵魂有无”的逼问。

由小于这“怨毒的一眼”过渡到小说末了“山顶太黑,风太大,忽然露出一间挂满灯笼的小屋”才顺理成章。这个结尾让我想到田耳的乡贤沈从文,《边城》的结尾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里的语序排列和标点选用都在提示读者:并非无望的等待,是在“困难中微笑”。把《边城》理解为精致、唯美的田园诗,体会不到其背后隐伏的悲哀,这是看轻了沈从文的文学;同样,浸溺在悲哀与隐痛中,体会不到微笑的力量与挣扎向上的生命力,同样看轻了沈从文的文学。“一个人张灯结彩”也不是无望的等待,那是小于身体深处的呐喊,在无边的荒寒与死寂中为自己争来一束微光。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孤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应对孤独的方式,钢渣在孤独中盲动,小于在孤独中不甘心而挣扎,老黄是在对世界本相有了清醒体认后的坦然领受。但是就像小于最后以怨毒的一眼奋力向老黄作出回应一样,田耳并不让老黄希望的“必无”去勾销小于希望的“或有”(尽管从田耳本性来说肯定接近老黄的立场),这是小说家的卓越之处,他平等地容纳了多种声音。

《长寿碑》所收入的三部中篇,写现实的荒诞与人心的荒诞,无疑都是鲜活、启人深思的作品。不过读后还是有些不满。比如《被猜死的人》,小说对侵入日常生活骨髓之中的权力运作法则的揭破,并非仅仅指向对权力的声讨,与其说田耳要给出一部关于专制、群氓与革命互相角力的教材,毋宁说要探讨人心、自尊等近乎“形而上”的东西,梁瞎子被“坏老头”们推搡后踉跄离开的背影、小陈收取红包时的喜悦与紧张、老朱咬牙切齿的脸,无不铭刻着人心理承受力的溃解和精神变异。在最直观与外在的层面上,小说写养老院的打赌游戏,同时以敏锐的洞察与想象,切入日常经验形态,过渡到养老院一众老人的生存心理与精神品性的展示,最终却将权力驱动的欲望法则、人性异化与权力运作机制之间的合谋、缠夹,抽丝剥茧地剖析出来。然而我感觉意犹未尽的地方在于,读者从一开始就隐约猜到养老院是田耳搭建的一个实验场(开头关于养老院迁址原委的交代,自然可视为起兴),随着阅读的展开不断强化这种印象;于是乎,起承转合之间虽看得出匠心,但也不乏机巧的“设计感”。韦羲《照夜白》里写过一段:和朋友在夏日午间听音乐,音乐从钢琴转向古琴,朋友忽然遥指窗外,说蝉声好听。其实蝉鸣一直不止,直到古琴声响起,朋友才有了反应。“古琴是声音与寂静同在,随处留空白,不似钢琴宏大的占有性,把空间都填满了。”读《长寿碑》中的诸篇,有如听钢琴,钢琴声满满地“占有”着听众,听众虽也尽兴投入,但时刻意识到这是密闭的舞台表演,于是气闷的时候就想去看四壁上的窗户。

而《一天》真是杰作,那是拆了舞台,站到旷野上,听八方来声,细微处嘈嘈切切,绵延时如洪流般从天地间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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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把读者带到中国广袤内陆的某座小城,聚焦发生在二十四小时内的一场风波,起因是高中女生在宿舍跳楼,然后迅速以家属、学校为对峙双方集结阵营。随着各色人等加入双方阵营,这场纷争也持续推向高潮,可高潮又是毫无意义的,在责任认定纠纷的背后,在人情与法理的尽头,说白了,就是针对赔偿金的扯皮,可是任何公式都无法换算出一条生命的等价金额。

这篇小说涉及一场极端事件,但田耳全然收敛去一般作家在处理类似题材时的夸饰。李长之先生在分析《红楼梦》时指出:“在材料的采取上,……并不在你如何选择那奇异的,或者太理想化的资料,却在你如何把平常的实生活的活泼经验拿住。”同样,田耳关注的不是事件“奇异的”开端和结局,而是绽放出“平常的实生活的活泼经验”的整个过程,就像门罗说的那样:“一篇小说不是一条要走下去的路……它更像是一座房子。你走进去,在里面停留一会儿,左右转转,在你喜欢的地方停下来,去发现那些房间和走廊如何互相联通,去体会窗外的世界从窗内观察有何改变……”左右转转,在喜欢的地方停下来,小说不是笔直到底的通衢,而应当“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借这段周作人对废名行文的譬喻,我们也可以说,《一天》的意义不在“朝宗于海”,而是但凡流经的地方,总舍不得轻轻放过,必得“灌注潆洄”“披拂抚弄”。小说中各色人等在介入这场纷争的过程中,带出鲜活多样的性情、气质、形状,带出每一个人沉浸于挣扎于其生命现场而积淀出的那部分世故、原则与智慧,带出每一个人在各自生存境况中具体琐屑甚至鸡零狗碎的信息。比如,病房里忽然闯入一位老者和四个着护工服的妇女,原来他们承包了丧葬一条龙服务,“这四个女人,身体总有一突出的部分,比如说,斜肩、罗圈腿,或者并非怀孕而凸起的将军肚……长相纵有差别,神情却意外地统一:虚白脸色,垂塌的眼皮,还有五官七窍处处皆在的呆滞”,带头的老者苦苦哀求家属:“这毕竟是……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干的事情。我们先前也不打招呼,闯进来,确实冒犯了你们。但是,就连这种别人厌弃的营生,我们还要想尽办法争取到手。你们看看这几个女的,全是猪不吃狗不要的剩货,她们只要能找到别的事情,哪肯来干这个?天天干这个,你以为男人不嫌弃,儿女出门不丢脸?只是为吃一口饭。”我们在“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可曾注意过这份职业、这类人?他们被时代所淹没,但恰恰又是“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啊。

《一天》表现的事件是哀苦的,但是除了少数几处情感的宣泄外(比如跳楼女孩的父亲以砖砸手),田耳的叙述节制而不动声色。仿佛电影中的长镜头,客观呈现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尊重在特定时空中登场的各色人等,自由地让每一个展示其意愿、心态与选择——哪怕他们出于对立立场而彼此冲突;而在这长镜头的背后,我们看到政治、经济、生活方式、人际关系、伦理道德等一切如何对个体施加改变的力量。借上文所引门罗的譬喻,田耳“左右转转”,悉心打量“房间和走廊如何互相联通”、“窗内”和“窗外”的世界“有何改变”……这些改变的讯息也许是细微、缓慢的,所以经常为旁观者所忽略,小说中每位登场人物的篇幅也着实有限,然而田耳在举重若轻中以管窥天,让我们拼凑、抢救出几乎被淹没的、每个人的“一个人的史诗”。

田耳的中国故事,关注的是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发展和结构转型等宏观经验(所谓“中国经验”)底下的,国人的喜怒哀乐和内在精神的嬗变,他们的欲求、愿望和人格在大时代的潮起潮落间面临何种张扬和窘迫。田耳的小说告诉我们,文学的成败,不在现实主义和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而在于如何牢牢把住“平常的实生活的活泼经验”。

行文最后我还是无法回答田耳的“小说之心”是什么?试着以田耳笔下的人物来回答,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采芹,前文中说这是一个没有内心生活的女人,没有内心生活的另一面就是,他者的目光根本无法穿透她的肉体,这是沉默而自在的肉体,当你觉得理应悲苦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当你觉得掌控全局时她会冷不丁地刺你一下,甚或毫无理由地不辞而别。采芹在田耳作品中有着庞大的同盟,有时表现为人物,比如《一个人张灯结彩》中的哑巴;有时表现为一幕戏剧性的场景,比如《氮肥厂》的最后,两个众人眼中的“衰人”,在工厂气柜的顶上快活做爱,甚至伴随着气柜的爆炸被顶上云端……这两个人各自领受着生活的限制,却偏要在不可能的限制中顽固地开掘出可能。这是“小说之心”绽放的一刻,机械而秩序井然的世界裂开了口子,田耳笔下的人物从社会现实的规定性中抽身出逃,朝向云端,朝向“人的无限性和高贵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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