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吉直树,一九八〇年出生于大阪府寝屋川市。吉本Creative Agency 所属搞笑艺人。作为“Peace”组合的一员广受关注。著作有《第二图书科副科长》《东京百景》。《火花》为作者小说处女作,获日本文学界最高奖芥川奖。
《火花》最早是刊登在日本的老牌文艺杂志《文学界》2015年2月号上(实际发售日期是1月份)。作者又吉直树是一名漫才艺人,创作纯文学作品,颇有话题性。杂志发行之后短短数日,就两次加印,增加发行了3万册。文艺期刊加印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这也是《文学界》自1933年创刊以来,有史可查的第一次加印。
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在日本亚马逊上下单,大概三天就送到了北京。不夸张地说,我应该是中国大陆地区第一批读到《火花》的人。我记得是在下班的地铁上开始阅读这篇小说,不能释卷,回到家后用一个晚上通读了全文。读罢第一个感受:这不是日本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吗?但反复重读之后,发现还不止于此。当时就想写一写这篇小说,彼时却无从下笔,仿佛千头万绪缠绕在心中,胸中块垒层层叠叠,难以倾吐。总之,很久都没有这种奇妙的阅读体验了。
我马上向社里申报了选题,希望能尽快把这本书介绍给中国读者。在日本那边,《火花》获得了芥川奖,累计销量达到300万册(读者朋友,你能想象假如岳云鹏获茅盾文学奖是怎样的震撼吗?),成了现象级的畅销书。经过一番艰难的版权竞争,《火花》的简体中文版终于在今年的初夏和大家见面了。所谓好事多磨,承蒙本书译者毛丹青先生的大力推动,作者又吉直树先生应邀到上海,参加了《火花》的新书发布会。在上海,我和又吉直树先生面对面地采访、肩膀挨着肩膀一起喝酒,聊了很多,对《火花》有了更深的理解,终于可以下笔谈一谈《火花》了。
中国的读者对《火花》的了解,也许更多的是来自电视剧,对文本则了解不多。毫无疑问,《火花》是一部纯文学作品。纯文学作品的定义,众说纷纭,但不外乎以下几点:“强烈的时代共鸣”、“深刻的思想内涵”、“创新的文学技巧”、“多重解释性”。《火花》在以上几点都有涉及,简单地贴个标签的话。就是“又丧又燃又有爱”。
一、丧
最近两年,“丧文化”突然在我国青年中大行其道。一张“葛优瘫”的照片,在几十年之后又火遍网络,成了青年人宣泄情绪的工具。什么是“丧”,并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按我的理解,也许是一种在这个时代中没有目标和希望的感觉。我们都能明显感觉到,阶层上升的大门正徐徐关上,阶层下滑的通道则大敞四开。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过去之后,贫富分化再次凸显,而且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迅猛。而任何试图轰轰烈烈的运动,都在一瞬之间被商业社会消弭于无形。这个时代,青年们找不到目标,找不到希望,找不到定位,我觉得这是“丧文化”的来源。
《火花》可以说是一部“一丧到底”的作品。我说第一感觉像《了不起的盖茨比》,就是因为它讲了一个奋力拼搏又终归于失败的故事。两位主人公,漫才艺人德永和神谷,为了追求艺术奋斗了十年,终究没有获得成功。
《火花》的电视剧被誉为年度神剧,豆瓣评分高达9.3分,有超过15000人评价了这部剧。如果这部剧在五年前上映,可能不会有这种轰动效应。彼时的文艺作品正流行治愈与鸡汤,读者、观众们还是期待在文艺作品中寻找happy ending。时过境迁,这部充满“丧文化”元素的作品,瞬间就引起了我国青年的强烈共鸣。
这种共鸣不仅仅存在于小说通篇对“失败”的描写,更存在于主人公奋斗过程中的“丧”。
小说的叙述者德永,对我国的读者来说,有很强的代入感。他离开家乡,来到东京,是一个标准的“东漂”。在繁华的都市中,他有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甚至有那么几个夜晚,觉得所有人都是陌生人”。贫穷的生活,他尚可忍受;但在寻找自己能相信的、能支撑自己的信仰的过程中,陷入了极大的迷茫,直到遇见了神谷。又吉直树在采访中说:“与其说德永崇拜神谷,不如说他寻找到了自己能相信的东西。”德永把神谷当作可以支撑自己的一盏明灯,让自己有了坚持梦想的理由,然而,他又亲眼目睹了神谷与世间的格格不入,直至最终的陨落。
我想每个“北漂”都能对德永感同身受吧。每个“北漂”的人,都对贫穷的生活有心理准备,都试图寻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坚持下来。长期高速的经济发展,所有的文艺作品告诉我们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告诉我们付出会获得成功。我们把这当作美好的目标和信仰。然而,我们这代人曾经相信的东西,都在飞速发展的社会中一个一个坍圮崩塌。“成功”的个例越发不可复制、不可捉摸,对于自己所坚持的理想、信念,则疑虑重重。蓦然回首,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找不到信仰的时代。信仰的缺失与崩溃,又与德永何其相似。
小说末尾,德永放弃了漫才事业,告别演出时说道:我们颠覆的是“努力一定会有收获”这句美丽的格言。这是笑中带泪的喜剧。读者们看到这里,难免对德永、对神谷、对自己一洒同情之泪。
二、燃
当然,《火花》不是一部大吐苦水、宣扬虚无主义的作品。它在“丧”的描写之中,也赋予了主人公强大的力量,能激发读者燃烧的斗志。这种“燃”,表现在它深刻的思想内涵里。
《火花》作为一部纯文学作品,直面了艺术的终极问题。小说的主要篇幅,是通过德永和神谷的对话,探讨漫才的艺术理论。对于艺术的终极问题,《火花》借神谷之口表达出来:
“只凭普通与否做判断,岂不是沦落为标新立异的比赛了吗?如果走向另一个极端,完全反对一切新事物,那不是也沦落成单纯考究技术的比赛吗?假如只关注如何弄好两者关系的话,起步沦落成讲究彼此关系的平衡比赛吗?”
这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都要面临的终极问题。而且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不,不仅是文艺工作者,在任何一个行业里面,最终都会面临同样性质的终极问题。每个青年,决定为了某一个事业奋斗终身,心里都会有攀登那座最高的山峰的愿望。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最终只能是望峰兴叹,至多爬到半山腰,为后来人指点一二。
实现一个小目标、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固然可敬而幸福。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仅仰望星空,还是摘星星的人。神谷就是摘星星的人。他身上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质,面对无解的漫才的终极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击,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债台高筑、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小说中看似闲聊的师徒二人的对话,其实就是神谷对漫才这门艺术艰苦探索的过程,破坏一个美丽的旧世界,创造一个更加美丽的新世界,层层蜕变,一点一点飞向那个空气稀薄的高峰。也许有人认为神谷的行为无异于飞蛾扑火,但我更愿意解释为:
精卫填海,苍鹰击空。
成年人囿于利益的考量,往往斥之为“愚蠢”。只有少年,才会觉得不自量力是一种“帅气”。《火花》从始至终,神谷都在追求着一种“帅气”。神谷的“燃”,在于他是一个“少年”,面对庞然大物,仍保持鲸吞寰宇的气势。许多读者读过《火花》以后,有种受到激励的感觉,就是因为通过神谷,看到自己内心的那个的少年。
三、爱
现如今,语言贬值得厉害,在图书宣传上的表现尤其突出,动不动就是“迟来的大师”,铺天盖地的“一生必读”。有一种说法,说“又吉直树改变了日本文学的方向”。作为《火花》的责编,反复阅读过原文后,实事求是地讲,不是这样。不管是文笔还是文学技巧,又吉直树和川端康成这种级别的文豪,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
抛开作品,作者本人最值得关注的地方,并不在文学性,而在于他对人间世情的洞察力。我想,这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又吉直树经历过很长时间的贫困生活,受过生活的磨洗;另一方面,作为漫才艺人,观察人、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必做的功课。又吉直树把爱人之心融入到作品中,这是他最大的闪光点。
真正见到又吉直树本人的时候,我最强烈的感受,是他的气场非常温润,真的就像一块经年的玉石一样。有这种气场的人非常少见。我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火花》这种作品。
只有“丧”和“燃”,这样的作品其实也不少。《火花》之所以成为独一无二的作品,更在于里面融入“爱”的元素。
我认为“火花”这个书名就是一个很漂亮的隐喻。“花火”作为腾空而起的庞然大物,它有巨大的压迫感,可以让德永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可是,巨大的“花火”却是由一个一个的“火花”构成的。“花火”中固然有一颗或一部分格外耀眼,但若无所有火花的陪衬,也不可能有震撼的全景。
实际上,又吉直树自己也说,他创作的本意,并非是写成功与否,而是写一个漫才世界的群像。在上海,他反复讲了一个小故事:最初和他一起学漫才的人,有一些中途转行了。又吉这些坚持的人都很贫穷,转行的人比起又吉他们都富裕一些。可是,偶尔见面的时候,转行的人都怀有一种愧疚感。这件事情一直保存在又吉的心里,也是他写作《火花》的一个初衷。
漫才世界和所有的行业一样,有一小部分人成功,更多的人没有成功。又吉直树认为,是所有在里面奋斗的人共同构成了漫才的世界。即使是那些中途放弃的人,那些没有成功的人,根本没有必要愧疚,他们也做出了贡献,他们的存在是非常有意义的。
简单地概括一下,又吉说的是:
肯定平凡。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这个时代,人人想当明星,人人的眼睛都盯着最闪耀的地方。肯定平凡,必然有一颗爱人之心,相信人的良善的心灵。
小说的末尾,有一个和主线关系不大的情节:又一年的花火大会上,有位青年自掏腰包买了一颗焰火,向女友求婚。可是,他财力有限,和大企业购买的巨型焰火相比,他的焰火只能说是朴素。然而,“下一个瞬间,响起了以往无法相比的万众雷鸣的掌声和欢呼声,乃至于凌驾在焰火轰鸣之上。”
又吉借神谷之口说出:这,就是人啊。他相信,人最本质的情感,仍会相信、肯定并赞美平凡。
《火花》是一部把“丧”、“燃”、“爱”有机统合、恰到好处的作品。小说里有少年人的心性,也有成年人的爱和包容。当然,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能从《火花》里看出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也是《火花》的多重解释性了。
我期待大家的独特的解读。
本文作者玉枪,《花火》中文版责编。本文选自公众号“玉枪”(walk-ota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