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
在许多读者看来,纳博科夫不是个讨喜的人。他有张毒舌嘴,骨子里骄傲至极,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从康拉德、海明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历史上那些鼎鼎大名的文豪,无一不被他数落过。他的作品多数曲高和寡,属典型的学院派风格。如小说《微暗的火》居然有近百页注释,文学典故从希腊罗马神话到乔伊斯无所不包,此等天书,怕是想要存心捉弄读者。然而《说吧,记忆》则不同。它所展现的纳博科夫,给人以另一种感觉:温暖且略带伤感。
这是一本自传性回忆录,由12章独立的散文集结而成。纳博科夫在其中追溯自己的成长、教育和文字生涯,其中不乏动人篇章,如写父母,写亲朋,写家庭教师和初恋。某些方面他像极了普鲁斯特:擅捕细节和瞬间感受,字里行间融合色彩、声音和气味,把“通感”形式运用到了极致。单凭这一点,也不可否认纳氏具有一流作家的才华禀赋,虽然他为弥补经验世界的局限,在其他作品中屡屡捣鼓各类生僻知识。
所谓“经验世界的局限”,指的是他虽身处动荡年代,总体上却过得安稳。回顾纳博科夫生平,他出身俄国贵族,幼年丰衣足食,过着公子哥的生活。父亲为法学家和政治家,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受家学熏陶,纳氏自小习得俄、英、法三语,青年时代又入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可谓百分百精英教育。日后辗转赴美,任教于多所名牌学府,在象牙塔度过20多年。晚年重回欧洲,定居瑞士直至逝世。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他一生志趣仅限阅读、写作、捕捉蝴蝶和研究标本,其间虽历经战火,颠沛流离,却能免受牢狱之灾,得以安稳读书而不问政治,这不得不说是流亡作家中的幸运儿。
既然如此,作为写作者的纳博科夫,所谓“难以言说的痛苦”又在何处?这还得从他的跨文化背景说起。纳博科夫自小接受英文教育,但作为非母语者,完完全全用英文创作,确是一件非比寻常的难事。在《说吧,记忆》的后半段,他坦言学生时代用英文写诗的焦虑。为提高英文水平,他穷其一生斟酌词句、创新文体,如此极端做法,或是为填补内心作为“异乡人”的不安,希冀为英美主流文坛接纳。《说吧,记忆》就属于这类跨文化书写的典型。有趣的是,作品第五章用法文书写,其余各章皆用英文写成,后又译为俄文,经补充修改,再度译回英文集结成书。可以说,纳博科夫的人生经验,经过多次重述与再重述,已然成为一个杂糅体。语言文字经由这种跨文化过滤,加上作者本人又偏爱英美法文学传统,其作品风格不免趋于英法的精巧细致,而远离俄罗斯的粗粝深沉。《洛丽塔》《普宁》是如此,《说吧,记忆》亦是如此。
然而,相较“融入”之苦痛,纳博科夫更大的恐惧,则是在异国文化影响下逐渐“丧失或讹用了从母国俄罗斯抢救出的惟一东西——她的语言”。因政治体制变革和时局动荡,他深知自己无法重归故土,遂发奋书写俄文,企图紧紧抓住母国文化在自身血液里的一息残存。此种状态下,追忆或写作俨然成为一种抵抗主体危机的方式,以弥合当下与往昔、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巨大鸿沟。
及至书末,有关流亡生活,纳博科夫如是说:“我们,流亡者们,虽然使用他们(异族人)精巧的装置,给他们爱开玩笑的人鼓掌,采摘他们路旁的李子和苹果,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像在自己人当中的那种极富人情味的交流。有时候,似乎是我们无视他们;但是偶尔,而且还是相当经常地,那个我们借此平静展示自己伤心事的幽灵般的世界,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动乱,使我们明白谁是无形的囚徒,而谁又是真正的主人。”诚然,流亡者游离于母国和他国边界,与异族人和母国同胞都存有隔膜和疏离。作为边缘群体,纵有千般愁绪、万重伤悲,也难以找人诉说。《说吧,记忆》之书,或道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