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过一只黑狗,确切地说是我们厂里的狗,因为我们平时就住在厂里。为了工厂的安保,我们很需要养狗。先前我们捉养过六只狗,时间最长的没有超过半年便夭折了,有死于狗病的,也有死于车祸的或无故失踪的。于是我们失去了再养狗的信心。
今年年初一天,突然跑来一只小狗。它浑身黑色,向我们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见面便摇起尾巴来;在它兴奋、友好的神态中饱含着乞求和凄怜。它是哪么的讨人喜爱!人说黑狗聪明,黑狗有灵,今日见状果真如此。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收养它。
我端来一个白瓷盆,里面盛有肉汤拌和的米饭,为我们的新成员接风洗尘。它看了看,迟疑了一会,方走上前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完了,它向我走来,舔舔我的鞋跟,咬咬我的裤腿,然后从我的胯下钻了过去,它认可了我们是它的新主人。木匠小胡拿来一个五十厘米见方二十厘米高的木盒,里面垫有柔软的棉絮,这是为我们小黑狗准备的新窝。“该给它起个名字吧!”小胡说。“就叫它辛幸吧,祝它一生平安,日子先苦后甜。”我说。我们的辛幸有了新家,开始过上了真正狗的生活。
辛幸白天守在厂门口,它彬彬有礼,摇尾致意,迎送上下班的员工和来厂的客人;如遇生人带东西出去,它会不停地狂叫,直到门卫过来处理。它也喜欢到处转悠,车间里、食堂内、鸡窝边、大道旁、草地上都有它的足迹,尽情享受游玩的乐趣。晚上陪我办公,品赏我赐给它的美味食品。辛幸最拿手的表演是它能竖起后腿,直立行走十几米远,因此它成了全厂的明星和大家的朋友。辛幸太幸运了,谁说没有天堂?天堂就在人间,只要你走对了路,幸福就到你家。
一天辛幸从大门口突然狂奔过来,咬住小胡的衣角,拖着往厂外跑。大家都很惊讶,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过去看,原来对门的单大妈心脏病发作了,倒在路边不省人事,幸亏小狗报讯,得以及时治疗,免除了大祸。辛幸事迹轰动了全镇,成为远近闻名的“英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属狗类,虽说没有奖赏也在众人的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特别托小胡和食堂范阿姨看管饲养。
不过日子长了,对辛幸开始有些闲言碎语,范阿姨说,嘴越来越刁,连肥肉都不吃啦!更使范阿姨不安的是辛幸私闯鸡舍,搞得鸡飞蛋打,还失踪了两只老母鸡。接着是车间年师傅告状,辛幸随地大小便,工具箱也成了狗厕所啦!听到汇报我找来小胡,小胡说,已经解决了,还真立竿见影。是对门单大妈献的计,单大妈家也有狗,她儿子在屠狗场工作,对付狗很有手段。年师傅找来一根粗木棍,哪里有它的大小便就把它牵到哪去,按住它的脑袋,叫它鼻闻嘴啃,然后用木棍猛击它的头部,果然就温顺多了。
这一招真灵,说也奇怪,此后厂里再也没有发现辛幸的大小便。正说着,范阿姨进来了问:“治嘴刁有法子吗?”,“那还不简单,单大妈说了几天不喂食看它还耍嘴刁!这叫饥饿疗法。”小胡很有把握地说。平静的日子不出一个礼拜,一天晚上,食堂里灯火关闭,漆黑一团,范阿姨去叫加班的工人吃饭;回来时隐隐发现饭桌上有一黑影晃动,估计有窃贼行窃,她停了停,待大群人到齐,一起进入食堂,打开电灯一看,原来饿了几天的辛幸正在桌上开怀畅饮,把满桌的饭菜搞得一片狼藉。众人打的打,骂的骂,辛幸一溜烟的跑了。
这下是孙悟空大闹了天宫,全厂职工召开紧急会议处理黑狗事件。有人说把辛幸送掉,让它继续流浪;有人认为拴起来,限制它的自由更好;还有人主张干脆把它杀掉,大家美餐一顿。正当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单大妈来了,小胡要她发言,单大妈说:“先带到屠狗场,受受教育再说。”大家一致推选单大妈和小胡办理此事。于是将辛幸戴上头套,放进纸箱,搬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往屠狗场去了。
你想屠狗场是个什么地方?
在距我们不远一个叫灵池的小镇,有一个秘密的屠狗场。这是一个农家四合院,朝南堂屋有一个大厅,中间是吊狗的横梁,四周是关狗的铁笼,地上摆着杀狗用的钢丝套和铁钳。杀狗时,先把钢丝套伸进狗笼,套住狗的脖子;随后用铁钳夹住,吊上横梁,狗会拼命惨叫挣扎;当狗挣扎停止后,立即剥皮,开膛。铁笼内的狗见状惊恐万分,会呜呜发出一片哀鸣。厕所傍边有一个新盖的茅屋,里面堆有药死的狗和病死的狗,经剥皮处理后也运往销售点。整个大院阴森恐怖,臭气熏天。胆小的人都不敢进,不要说狗了。
去了屠狗场,回来以后辛幸发生了异样变化。它从不去食堂,更不到车间,见人就逃;连我的办公室也很少光顾,偶尔来一回,转头就走,再不吃我给的食物;它把它的根本职责----迎来送往看管家门的事忘得一乾二净。这使我渐渐淡薄了对它的爱怜。它唯一愿意亲近的仅是小胡。它只吃小胡喂给的食物,有人走近,会躲到小胡身后或竖起后腿匍匐在小胡的胸前;它与小胡嬉戏打闹,两相无猜,亲密无间到完全不知天地之间有人、狗之分。有一回玩得起兴,竟抱住小胡的腿,频颠它的臀部作做爱状,引起大家的阵阵哄笑。“小胡,你是狗日的,还是日狗的!”自此以后一些人常这样拿小胡开玩笑。
这使小胡生气了。他正在谈女朋友,他必须离开这触霉头的地方。
小胡的离去使辛幸变得完全孤单无助,它到处转悠,惶惶不可终日。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辛幸信步来到单大妈家。这里有五,六个狗兄妹,都热情欢迎它的到来,这里有吃有喝,狗儿们相互玩耍嬉戏,好不快活。它真是喜出望外,庆幸找到了世外桃源。单大妈也不见外,对辛幸还格外照顾,毕竟辛幸救过她的命。就这样,辛幸白天在单大妈家吃喝,玩耍,晚上回到厂内休息,睡觉,日子倒也过得挺自在。
单大妈家养的是肉狗,每年底天气转冷,送往屠狗场笃定买个好价钱,仅此一项收入不菲又口福不浅,这让单大妈乐此不疲。因饲料里配有特殊添加剂起催肥作用,辛幸快速壮大,原先的木盒已容纳不下它修长的身躯,小胡走后再也无人为它打造新的木盒,它只能席地而睡;天气渐渐转凉,木盒内的棉絮已不翼而飞,辛幸只有依靠皮毛和脂肪抵御寒冷的侵袭;附近小镇上,狗肉店里人头攒动,火锅生意非常红火。小胡是新增的跑堂的服务员,店里包吃包住,工资还比厂里高出许多,心里非常开心,仅一个多月体重就增加不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立冬,掐指算来自辛幸进厂已有9个来月。这天乌云蒙蒙,北风呼呼,寒气袭人。我正在办公室接电话,突然范阿姨跑来递上一份辞职报告,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我惊呆了!小胡离开情有可原,范阿姨突然辞职使我非常不解。我找来车间年师傅,要他赶紧去调查此事。范阿姨是多年的老员工,有一手好厨艺,说什么我也得留住她,我要防止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年师傅刚离开,单大妈走进来低声对我说:“范阿姨看见辛幸扒坑啦,狗儿扒坑不是人死就是狗亡。无论如何要把辛幸送到屠狗场去,帮范阿姨解灾!要不她肯定走人。”啊!这完全是迷信的说法,但不能不考虑到她们非常忌讳这种事。我好一会没有作声,单大妈目不转睛盯着我。留人还是留狗二者不可得兼,我只能舍狗留人,于是点头了。单大妈笑了,将辛幸戴上头套,放进纸箱,搬上白色的面包车,开往屠狗场去了。
单大妈走后不久,年师傅就来汇报,范阿姨并不介意辛幸扒坑一事,她已发现,辛幸自从受到鼻闻嘴啃的教训以后就不再随地大小便了,而是扒坑掩埋;其实范阿姨另有考虑,她已与狗肉店老板说好,如她去工资比小胡还要高,要她就去上班。今晨单大妈一说,这正好是个借口。我这才明白范阿姨突然辞职的真正原因,“加薪,给她加薪!再高我也要留住她。”我增大了嗓门说。我立即拨打单大妈的手机要她赶快回厂,我也要留住辛幸,可是她的手机无人接听。原来此刻单大妈已经到达屠狗场,刚一下车辛幸就狂叫不止,它甩开头套见人就咬。单大妈连忙上前阻拦,辛幸完全疯了,对准单大妈大腿狠狠一口,顿时血流如注,单大妈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大家乱棒齐上,将辛幸当场打死。司机赶紧把单大妈抬上面包车,向医院疾驶而去。
夜幕渐渐降临,我坐在办公室里,医院打来电话,单大妈因受狗咬又心脏病复发,仍处在昏迷之中。工厂内外一切如故,一个没有狗的夜显得格外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