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茶峒
作者:张正望
我对茶峒的认识,起源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我沉醉于《边城》的文字,又在山水滋润的烟雨茶峒里。
茶峒在哪里?“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这是沈从文先生记录的上世纪初茶峒的地理位置。
这小山城在湘西极为平常,如不是因水运为湘西货物的进出负点码头的责任,如不是突然有一天,一位操着浓重的湘西凤凰口音的年轻后生,跟随着湘西靖国联军的部队移防川东,途经这不起眼的小镇,仅勾留三日,便为这里的山水人物所倾心,从他的眼里,从他的笔里,把这小镇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用他年轻善良动情的心灵和清新朴素细腻优美的文笔,勾勒书写得动人心弦、耐人寻味,让这地处湘西边陲的偏远的茶峒小镇闻名于世,让大山里生活的淳朴善良的小人物们的悲欢离合与最原生态的人性光辉感动世界,恐怕至今都罕为人知。
现在陆路交通非常发达,小镇上通川东、下达沅水、最终汇入洞庭的水上交通的功能早已荒废,作为码头的责任既已卸弃,而它的地理位置又不足以担当陆上交通的杻纽,故而小镇河街原来的繁荣景象便渐渐冷清衰落了下来。现在很多人去茶峒,多是受了小说《边城》中对小山城描写的诱惑,到了花垣,念想着就是去看茶峒,到了茶峒念想着就是去看翠翠、看拉拉渡、看水码头、看吊脚楼……吉茶高速通车后,去茶峒就更为方便了,这些念想很容易成真。
凡捧着书里的“翠翠”去茶峒的人,老欢喜把眼睛盯着镇上的年轻女子,像是要在她们身上根据沈从文先生的描写,“按文索骥”寻找翠翠的影子,把自己心中的画像张贴在她们的身上左比右对。甚至从身边跑过去的黄狗,都会把他们的心思联想到它与翠翠的那只是否同宗同族,因为看着那乖巧的样子就像。
如今茶峒已经消失,代替它的是另一个显得有些浮躁的地名,叫“边城”。 虽然那山还绿,那水还清,那人还善,那船还渡,那地还在一脚踏三省的界儿上没有挪动一步。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此“茶峒”,已非彼“茶峒”了。漫步河街码头,一低头,一回首,逐渐商业化的边城,让我已经看不清渐渐远去的美丽而又拙朴的茶峒的影子,也触摸不着小镇曾经浑厚淳朴的宽厚情怀了。拉拉渡、水码头、吊脚楼都尚在,而且这些东西比当年的要进步现代气派了很多,但翠翠只剩一座握着一把虎耳草的塑像被黄永玉老先生定格伫立在孤岛上。这些尚存的东西在边城现代人的生活中,更多的是承载了旅游文化的功能,又像是一类符号,注释着茶峒小镇的前世今生,更像是人们放在那里追思往昔的一枚枚手写的标签。
茶峒只有一个,而边城却有很多。
在茶峒水码头边,茂林翠竹的掩映下,有一块难得的宽敞平地用砖墙围着,院墙内敞坪显眼的地方立有一块巨石,上刻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先生的亲笔题词:中国边城百家书法园。园内依山立着许多石碑,碑上雕刻的文字是由中国百名书法家分段书写的沈从文《边城》一书的全部内容,一碑一章节,把小镇曾经的哀乐故事和民俗风情图文并茂艺术化地袒露在世人面前。石碑依次排列,形成廊道,看完一石,翻过一节,上面的汉字或楷或隶或行或草,龙飞凤舞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着实冲击人的视觉和灵魂。细细读去,你会发现,小人物内心中最美的人性光辉在这冰凉厚重的石碑一雕一刻地凿痕里熠熠闪耀,会让你产生立马转身去古镇上寻找那段朴实岁月的冲动。
这园是本世纪初新建的,原来没有门,开放式的,不用买门票,游人可免费自由地欣赏大家的手笔,而今设了门槛,很少有人光顾,倒显得门庭冷落了。不过,这“书法园”创意新颖,构思独特,别有风格,还是很值得一观的。这百余块集当代书法之大成的石碑连缀而成的《边城》一书,我想,应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重的一本书了。
站在茶峒的河边,背靠这百家书写的《边城》,在弥漫着文化的空气里,眺望岛上“小兽物般天真活泼的”翠翠地久天长的想念一个人的忧郁可怜模样,一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里永远触目的都是青翠的山水,都是善良的物事,如何让人不浮想联翩。这些东西连同她日思夜想的傩送二老,明天会回来吗?
碾坊、渡船、城墙、白塔、桐油、川盐、吊脚楼、厘金局、水码头、青浪滩、龙舟赛、拉拉渡……各种符号信息在大脑中交汇。遽然,我思维的屏幕上演了一部时空交叉的大片,我的脚步仿佛落在古镇的青石板巷里,“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莫不安分乐生”,此刻,我的思想面对的已不是历史,而是一种时光的穿越。我放慢穿越的步伐,不想这感觉从记忆里消失得太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静静站在岛上的“翠翠”,深情而又忧郁地望着清水江水昼夜不息地流淌,把她的思念托付清澈的河水,带进酉水、带往沅水、带给还在四处漂泊至今未归的傩送二老,用梦中让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又软又缠绵的歌声给自己孤寂等待的岁月安慰镇痛;清水江畔,漫步树荫小道,那拂在脸上的柳枝,撩拨起人千丝万缕的牵挂,又像是在清风中述说着古镇的“爱”与“美”,那哗哗东流的水声仿佛是在呼唤着这古镇的乳名:茶峒,茶峒……年复一年,翠翠的眼神,清水江的水声,寒暑交替的日月,已经把那遥远的过去凝固成了一种永恒。
留住茶峒,我能做的,就是把它一头栓在骨子里,一头灌进笔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