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雨中所显现的
苍耳
如果暴雨不是一直在戏仿战争的话,那么这些年来它怎么会越下越暴烈、越下越奇诡?以最近一场暴雨为例,它迅猛得如同闪电战,半天内降雨量达二百七十毫米,令安庆城区出现极为严重的内涝,父母居住的小区一片汪洋,最深处竟达三米。据父亲说,水突然冲进家门,猝不及防,家中所有可浮之物均漂起,所有泡沫之物均被水流轻易地带走(诸如拖鞋、靠垫、包装盒等)。父亲先将母亲连同轮椅一并转移到床上,原本漂起的大床因突然的重量而沉稳下去。但水流仍在上扬,仍在围困,床上的轮椅和轮椅上的母亲,成为房间里一座白发苍苍的孤岛,令人揪心。
第二天部分楼区退水后,我问父亲:那些老照片呢?父亲茫然地说,想不起来放哪了。要知道,在水涝中最不堪“泡”的,便是纸以及相关的一切。父亲的确老了,记性不好。这些老照片是父亲作为前线记者拍下的,其中有关朝鲜战争的照片最多。第三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在柜顶找到部分老照片,没被水淹。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我发现这些发黄的老照片,摸上去总是潮乎乎的。在江城居住了二十几年,我领教了潮气的厉害和不动声色。它总是在梅雨季弥漫开来,毫不费力地使家具、衣物、铁器、书本生出斑斑霉点。比如,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工兵锹慢慢被锈蚀、被残缺,以至于最后仅剩下光秃秃的坚硬木柄被遗弃在角落里。
我在老照片上看到年轻时的母亲。那时她也到了朝鲜。父亲说,这些都是在平康前线拍下的。年轻时的母亲并不漂亮,但身着宽松的军装,与父亲并排站在朝鲜的群山上,身姿和眉宇间均透出一股逼人的朝气,而身后那繁密的松树、灌木丛和隐入乱草的小道,使现场变得更加真切和充满细节感。我将这些照片拿给母亲看,她竟认不出上面是谁。近一年来,脑萎缩使她丧失大部分记忆,连老伴也认不得。
与六十年前那场战争一同老去的,还有亲历者所代表的那一代人。他们像我的父母一样衰老,不堪岁月磨洗而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据我所知,很多亲历者回国后都在乡村务农,过着没有养老金的清贫生活。在我下放过的乡村,一些村民会在日常交谈中不时嘣出“抗美援朝”这个词,这时你才知道他是退伍老兵,参加过朝鲜战争。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这个重复次数最多的词,便是嵌入他们心中的庄严徽章。事实上,那时候家中仍有不少朝鲜战争的遗留物,比如军用望远镜、绿水壶、工兵锹、照相机、瑞士手表,尤其那个中号的白瓷缸,上面写着隶体红字“献给最可爱的人”,给我印象最深。
这些战争遗留物曾渗透在后来的日常生活中,诸如瑞士手表常年戴在父亲的腕上,望远镜成了我少时的玩具;白瓷缸充当家人刷牙的漱口杯,插满各色牙刷;工兵锹又薄又轻,木柄很短便于携带,但它的刃口锋快。据父亲说这种锹并非限工兵使用,志愿军每个人都发一把,当时挖壕沟、掘坑道都离不开它。我对这把工兵锹的感情很深,因为从城里下放乡村后,这把锹翻过土、种过菜,还挖过防空洞;父亲离休后在院中种植花草,仍在使用它。
然而如今它们大都不知去向:望远镜不在了,白瓷缸和绿水壶不在了;工兵锹似乎“坚持”得最久:八年前也烂得只剩下木柄和残铁——我认不出那木柄属于哪一种木料,它何以如此坚硬?至于让生者失忆、让物证不堪磨蚀的力量,也在这个雨季被我强烈感到了。
小区退水后充斥着一股腐败、恶浊的秽气,和青苔一般蔓生的冷湿的潮气。别小看这不易察觉的潮气,它在慢慢腐蚀铜铁之器时,也在暗暗损毁旧照中的风景和人物面影,甚至记忆、激情或者理念。我记得清楚,白瓷缸跌破了瓷,生了锈,烂成小窟窿,母亲不忍丢弃,请补锅匠给它打上补丁继续用。但它经受不了皖南山区的梅雨季浓重的潮气,以致底部全烂掉了,在返城时它就不在了。后来在课堂讲授魏巍那篇文章,不禁又让我想起那个消逝得无影无踪的白瓷缸。
这天晚上,父亲告诉我入朝参战时他原先在二十四军任军报总编,不久上面要调他到十八兵团,他不愿意去。军长梁金华找他谈话希望他去。梁军长平时待他不错,然而父亲去后,正赶上国内“肃反”运动波及军内,军队也开始定量“挖”反革命分子。大约老家有人在写交代材料中,恶意地牵扯到父亲,因此父亲遭到兵团软禁,还有一位作战参谋也被关。专案组要求被关者认清形势,坦白交待。在“宽严大会”上,那位参谋顶不住压力和诱导,竟违心地“坦白”自己向南韩军队送过情报,当即被“宽大”了。父亲则坚决不承认任何无中生有的诬陷和主观臆断。他告诉他们,下结论应在负责任的调查之后,而不是在深入调查之前。在几个月的禁闭期间,他坚信污泥终究是污泥,不可能长久遮盖清白,精神因此没垮掉。与此同时他给中央写信,申诉自己的冤屈,然而那个参谋后来却自杀了。在那个年代“承认”自己是间谍,无论在哪个层面都是“致命”的。那个参谋根本没干过“间谍”,他是被诱供的。说到这,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惋惜、悲悯和不堪回首的伤悼。
父亲相册上有一张照片引起我深厚的兴趣:在植被葱茏的朝鲜丘陵上,父亲穿着短衫,低首注视着捧在胸前的一只鸟,神情专注而欣悦。我问父亲这是在哪照的?父亲说是在平康前线。我说战争期间还有捧鸟的闲情吗?父亲纠正说,那不是鸟,是松鼠。我又仔细地辨认到底是鸟还是松鼠。照片的尺寸太小,看不真切。父亲说在平康前线,军营周围的松鼠很多,这些小生灵在炮火中不知死掉多少,可它们一点不怕他。父亲已记不起当时他和松鼠之间的有趣细节了。也许这在当时太过平常,在轰隆隆开动的战争机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它们当中的一个是幸运的——它不仅被捧在一个年轻军人的手掌中,昂着小脑袋,谛听着山野短暂而难得的寂静,那么温顺而安详;而且它还被定格在一张相纸上,给几十年后的我带来一种内在的震颤。它其实寓含了一种真相,甚至真理。卑微的松鼠们并不显得弱小,也并非不值一提。相反它是强大的、顽韧的,那是生生不已的生机和宁静,是混乱而苦难的世界得以修复并持续下去的基石和可能。
有时我想,从教科书、传记和影像资料上了解朝鲜战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谈得上真正的进入?一场从三八线开始的战争,借助数百万士兵、平民的血躯和尸骸,最终又戏谑性地回到三八线上,归于零。当然,每个参战国都能从中寻绎不同的意义。然而对人类来说,对于更广漠的生灵来说,只能说是一个大悲剧。六十年来,朝鲜半岛三八线军事隔离区那儿,竟戏剧性地从生灵们的地狱变成了天堂——原因仅在于那儿没有了人的统治以及战火。相反,在隔离区以外,畸形的政治和霸权依然在“绑架”岛上的生民和生灵。很难设想某一天,隔离区那儿不会戏剧性地从生灵们的天堂再度跌回地狱。那个松鼠的后代们,此刻必定蹦跳在风中的松枝上,可是它们不知道天堂和地狱之间,仅隔着一块薄冰的距离。
父亲开始清理、翻晒被淹的陈年杂物。难得一见的葵黄的阳光,让所有的院落和空旷之地均摆满了被淹之物。父亲问我相册能不能晒,我说最好不要晒,过强的阳光总给人以不可靠的虚假感觉,何况照片上的这些隐入暗处的面影和事物,经受得了这么强烈曝晒吗?要知道,无形无声的紫外线同样具有杀伤力。我对灿烂得无以复加的强光一直保持着警惕。
每到夏天,父亲会裸露出布满褐斑的双腿,倘走在外面,会招来异样的眼光。因此,父亲很少身着短裤在外面漫步。我知道那是朝鲜的酷寒送给他的“礼物”。父亲说他是幸运的,不少战友冻死了,没冻死的作了截肢手术。这些烙在躯体上的斑斑冻伤,远比战争讲述来得更现场、更惊心。也许那才是有关战争最真切的记忆,以及不经意刻入生命深处的徽章?我常在报上读到,美国人一直在找寻失踪士兵的遗踪和遗骸,一旦找到遗骸,便给予战死者以最高礼遇。而战死在三八线以南的志愿军,大都被草草掩埋在荒山野地,六十年无人祭扫,更谈不上回归故国。
我感到一种让生者消逝又让逝者现出的力量。而这场暴雨恰好倾泻在消逝和现出之间:天空低垂着似曾相识的乌云以及扯碎它的闪电。
打开电视机,屏幕上一片漆黑,且发出嗞嗞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才现出一个亮点,十分钟后才闪烁毛茸茸的模糊图像——“天安号”残体被打捞上来了,还有尸骸。韩国人咬定是朝鲜人干的,朝鲜人痛斥这是卑劣栽赃,美国佬则宣布航母编队开进黄海。它怎么越来越像一场蓄意的阴谋?战争的阴云仍深深笼罩着东亚。如果你想知道“天安号”沉没的真相,那么再等五十年吧,那时候档案解密了,你们的后代会像谈论泰坦尼克号一样谈论它。历史就像一个可怜的“死刑犯”,必须等真凶露面才能洗刷自己。当你发现把握不住历史时,请别太难过,也请记住:历史仍是历史自己——在被蒙上假面和布景后,它仍固执于自己的本来面目,抗拒一切作假和伪饰。
市气象台说未来几天多云转阴,但部分地区仍有暴雨。这是一种聪明而又狡猾的说法。世界正在变得乖巧和饶舌。当房价伸缩着猩红的蛇信,“富二代”们已开始衣衫褴褛地跪地求婚了。而当上访者被当作疯子送进精神病院,车模和小三们又在网上制造什么“门”了。可是此刻,农民兄弟正在田头痛哭被淹的庄稼。而那些试图收割那场战争的生者和亡灵呢,他们是否也在痛哭被遮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