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愈芸
从粽子尖山脚下发源,一路劈山穿谷,一路斩关夺隘,逶迤而来,径直向南,抵达一个叫窑湾的地方,这一段长五六里的河道,便是。我家就在窑湾附近。
上游是几条山泉的合流,在逼仄的山谷中游走。其间,偶有打柴人、挖草药的进去,余者人迹罕至。除了里面过于幽僻外,还与一个传说有关。
相传深涧里匿着一条巨大的鸡冠蛇,一两丈长,水桶粗,头顶生有鸡冠状的的东西,艳若血脂。这蛇行踪诡异,平时不见影迹,只在饥饿时,出来学鸡叫,伺机觅食。不明真相的人缘声寻去,大多有去无回,了无踪迹。据说这蛇见人便立起身子,与人比高。知情者若脱下鞋子抛向空中,鸡冠蛇就败下阵来,落荒而逃。但深谙此道有几人呢?因此,不幸遇上,大多难逃厄运。
从我教书的村小学下一条小岭,便到了。往上走一段,拐一个弯,便到了棺材泓。它长两三丈,宽不足一丈,两岸是齐整的的岩石,深处不可见底,青莹莹的,浅处水底的沙石历历分明,说是鸡冠蛇常在这儿出没,可谁也没真正见过。夏季中午,孩子们常趁老师不在,偷偷摸进棺材泓戏水。为防止意外,我们曾捉过几次,却屡禁不止。后来我用鸡冠蛇的传闻吓唬他们,不想很奏效。
棺材泓往下,是一垄田亩——邱家畈。它的边缘有一道断崖,流水从崖顶倾泻而下,有五六丈的落差,形成瀑布。遥望,像谁手持素练在崖前挥舞。水流跌落在底部的岩石上,激起的水花经风一吹,像烟雨迷蒙,似微尘弥散。即便是盛夏的正午,一到这儿,顿觉凉风习习,阴气袭人,如入清凉世界。遇上盛水期,抬头仰望,只见雪浪滔滔,珠玉滚滚,似自天而降。巨大的冲击声,像隐隐轻雷在山谷中传响。
下方是一口水潭,不过一间房子大小,这就是龙井。据说从前这潭深不可测,用乡亲们的话说“四两黄丝探不到底”,里面栖着龙,因它得名。如今的水潭已被沙石壅塞,不过一人深。老人们还说,这儿有水鬼,呆在潭边守株待兔,专等那些命中犯水关的孩子。一旦遇上,立马拖入水中溺亡,这样它才可超生。孩子若被算命先生告知犯水关,家人是断不让他们来这儿的。我自然不信这个,但觉得这里有些像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一人来,确乎有些阴森。
自龙井而下,两山夹峙,涧谷更深。朝上望,或断崖参差,或林木蓊郁。视野狭窄,云天一线。山上以一种叫四季青的树居多,苍翠如黛,四季不凋。这种树坚硬致密,是烧制木炭上好的材料。悬崖的缝隙间,一丛丛龙须草披垂下来,当风摇曳,若长髯飘飘。先前人们冒险采回来,用它搓草绳编织草鞋,柔韧如丝。河道不很整洁,有的地方叠着乱石,有的地方淤着泥沙,有的地方积着枯枝败叶。当然也有洁净的小潭,微波不兴,阳光直射,光影在水面轻轻漾动。岸边长着菖蒲、忘忧草之类的植物。夏天,忘忧草花这儿一束,那儿一丛,绽开了灿烂的笑靥,像百合花。花气弥漫,满谷郁香。
依着山势,河道时而平缓,时而急转直下,时而拐弯抹角。也断续有几口小水潭,不深,错乱地堆着石块,这给水里的动物们提供了庇护所。小时候这河里甲鱼很多,内行人走一遭能逮好几只。记得八九岁那年,我口腔长满水泡,以致溃疡,大人说我上火了。爷爷就在抓回一只甲鱼,让奶奶炖给我吃下火。十几年前,野生甲鱼价格飙升,常有人背着小篓,扛着钢叉进河去。如今河里甲鱼几近绝迹。
暑假的一天中午,酷热难耐,我和二弟自窑湾溯流而上,进嬉游。走到离龙井不远的一口水潭边,恍惚间,一道黑影从岸边跃向水中,“噗”的一声,激得水花四溅。紧走到近前一看,一只老鳖正往乱石底下钻。原来这家伙趁无人时爬到岸边晒太阳呢!我们很惊喜,可两手空空,如何抓住它!良机不可坐失!二弟胆大,蹑手蹑脚地走到乱石前,哈腰伸手就往石缝里摸。突然,一条灰绿色的水蛇箭一般地窜出来,吓得二弟立足未稳,一个趔趄栽在水中。他浑身精湿爬上岸,我也惊出一身冷汗。
上游很少有鱼,而临近窑湾的水潭,却能看到成群的鱼儿聚散游弋。小时候就曾随着大人集体捕鱼。他们买来一种叫做“鱼藤精”的药物,从上游倒入水中。不一会,下游河道里、水潭中的鱼儿中了毒,有的反应迟钝,有的像没头苍蝇乱闯,有的翻了白肚,飘在水面上。大伙将麻袋剪开,缚上两根竹竿,做成叉网来捞。一场下来,每家能收获十来斤。鱼大致有三种,一种是常见的河鱼,大的三四寸长。另一种叫“麻石板”,又叫“昂丫”,最明显的特征它头部下面是扁平的,身子滑得像泥鳅。还有一种鱼,我们叫它“红鱼瑕”,长约一拃,身体秀颀,形容俊逸,自腮部至肚子,雪白中洇出玫瑰红,银亮,艳丽,惹人怜爱。这种鱼很少见,只栖在冷僻的深潭中。它动作迅疾,轻易逮不着它。我早想捉条活的来养,一直不能如愿。可惜得到时,它的身体已变得冰冷、僵硬。
到了窑湾,河道变得开阔、平缓起来.河床有十来米宽,两岸乃至河中,遍生杞柳、枫杨。夏季,郁郁森森,浓荫匝地,清凉宜人。我们常在河滩里放牛,将牛安顿好,小伙伴们便找乐子。
这里有一段河床是石灰岩,被流水磨洗成光滑的凹槽,像滑雪的跑道,下方是积水潭。我们轮流爬上上端,身体仰卧,随流水顺势滑下,借着惯性,炮弹一般射入水潭,激起四散的水花和欢笑。石槽内布满水垢和青苔,滑得很,须用双手护住脑袋,否则,稍不留神就会撞得头破血流。尽管有风险,我们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一边是垦出的庄稼地,一边是梯田。田的边缘垒着一人多高的石坝,石坝的缝隙间长着许多苦李树,繁密的枝条伸向河中。其时,枝叶间缀满累累的果实,颜色由深绿变为青黄。我们采下来,用背心兜住带回家去,放进陶罐里捂上,不几天,苦李变黄发软。食之,酸甜微苦,清香满口。[NextPage]
捡粉石是我们的最爱。
一场大水退后,河滩的高处积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它们大多棱角分明,只有石灰石和粉石稍圆滑些。石灰石青白色,粗粝,松散,在迁徙过程中,容易磨去棱角,略有鹅卵石的模样,稍能入目,我们却视而不见。源头那一带山上有粉石矿,它们随着山洪或泥石流被带到河道里。我怀疑粉石是一种劣质的玉石,阴绿,浅黄,粉白,颜色各异,有点通透,质地很软,用指甲一划,就留下明显的印迹。我们像淘金者一样,乐此不疲地翻动着石块,专捡粉石。可就像买彩票中奖靠运气一样,有时收获颇丰,有时颗粒无收。
我们都有一些得意的藏品,除了与同伴们“斗石”之外,它还能派上不少用场。譬如跳皮筋、跳房子、下老母猪棋,拿它当粉笔使,在地上画格子;譬如身上生了痱子,将它在石板上研出粉末来,当爽身粉涂在患处;譬如因势相形,用钢锯条和铅笔刀刻成简单的小器物——但更多的是闲暇时把玩。摩挲着粉石,手感细腻,爽滑,沁凉,很舒服。我曾将几块上眼的粉石放在装糖水梨的玻璃瓶中,注入清水,名曰“养石”。透过玻璃,水中的粉石格外温润,莹洁。养石,石头倒没变化,但养眼、养心倒是事实。
到了窑湾,猛地拐了个弯,头也不回地一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