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讲讲当兵的事情

更新: 2018-03-25 10:23:11



  讲讲当兵的事情


  开场白


  查阅了几个版本的《词典》《辞源》,都没见到“当兵”的词条或词组。细细一想,这当兵的说法实是个俗称,庙堂是不认的。虽说“当兵”之说俗而不雅,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其约定俗成的意思是明白的,准确的,不言而喻,独一无二。


  古人把当兵称为“从军”,或“从戎”。《史记》第一百一十四节“东越传”中记:(刘福)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汉书《注表》中记:人为卒,从戎也。今天,我们称当兵的书面语一般为“参军”或“入伍”,但交谈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还是“当兵”。再说“兵”字,在古汉语中兵的本意是指兵器,引申后才有“士卒”之意。有趣的是,在当士卒之意时,“兵”和“丁”两个字常是互用的,连动的,有点不分彼此的亲热劲。而“丁”字的本意是指黎民百姓中的成、壮男人,古代书中常有“丁力”“丁夫”“丁奴”“丁匠”“成丁”“壮丁”等之说。如此说来,当兵似乎是男人的事,起码是在古时候。现在当然不是了。不过,现在人似乎是比较复杂的,我们总是一边看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边也在看《战争让女人走开》这样的影视或书籍。这就是复杂,就是现今人和古代人的不同。


  史上第一女兵


  让世纪向后翻上一个又大半个跟斗,就到了距离今天一千六七百年前的魏晋南北朝,有个大名鼎鼎的人,同样在张罗着从军的事。因其生着女儿身,无缘“从戎”,不得已,只好乔装成“丁”。此人便是花木兰,有诗赋为证: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虽是诗赋,却也是史实,中国的文史素来是不分彼和此的,纠缠在一起,想分都分不开,分不清。在翻遍手头文史典籍后,我突发奇想,觉得花木兰着实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据可考的女兵。有了第一个女兵后,又突发奢望,想知道第一个有名有姓的男兵。考查无果,请教高人。高人深感这问题之无聊和艰深,难以作出正面的回答,只是像诗人一样闪烁其词地说:地上有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自己的兵。


  这话说得玄,但我还是有所心得,想,这当兵的历史是跟人类一样古老悠久的。


  天下第一耻


  花木兰是女儿身当了男儿兵,纺织女顶了万夫勇,传为世人美谈。到了南宋初时,有个著名民族英雄岳飞的同代人,身为七尺男儿,受着高官厚禄的恩泽,干出来的事却是孺幼不如,为人不齿。此人便是奸臣秦桧。在我家乡西湖岸边,秦桧至今还跪在“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岳飞面前,为纷至沓来的后人游客深恶。


  尽管秦桧之耻已示众警世七百余年,但不乏后继者。远的不说,就说一个近的,是我身边人,其孙子做过我三年同学。他有名有姓,却一向被人唤作“狗崽子”,因的是他爷爷曾替日本佬当过伪军头目,官至团长,是当时我们老家县上第一号威风人物,胯下骑的是日本大洋马,腰间别的是十三响手枪,屁股后头挂的是日本大洋刀,反正一身里外都是日货。听父亲说,日本佬投降后,伪团长是第一个被拉到富春江边,当着几万民众的面被毙掉的。执刑的人走后,无人敢收尸,围观的民众纷纷上去朝尸体吐痰呸沫,几天里肮脏的口水把伪团长泼得跟一只溺死的落汤鸡。有道是:卖国求荣,苟且偷安,乃奇耻大辱,属天字一号!兵当到这份上,自是无耻至极。


  其实,我们家乡距离西湖仅三十六公里,秦桧跪岳飞之塑像历时已久,想必伪团长不会没见过。见过了还要仿效,就更是无耻又无耻的啦。


  父亲故事


  说说父亲故事有意思。


  父亲今年七十五岁,新中国成立前一直跟爷爷在富春江的支流大源溪上撑竹排,卖苦力谋生。六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戴眼镜的人找到我爷爷,说有个病人,得了急病,要连夜送去东梓关看病。东梓关是富春江边的一个小镇,镇小名大,是因镇上有一高人,姓张,会徒手接嫁骨头,用现今的话说,是著名的骨伤科医生。父亲说,骨头在他手上,像针线在裁缝手上一样听话。那时没有公路,只能走水路,去东梓关,要沿富春江逆流而上。爷爷和父亲把竹排划到我们镇上码头,一只乌篷船已经在那儿等他们。船上有四个人,一人躺在担架上,裹在棉被里,看不见人样,只听得见不休止的呻吟声。另外两个人是抬担架的,还有一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人。


  上船后,父亲发现抬担架的两个人,皮带上都别着乌黑的驳壳枪,在肥大的衣服里面若隐若现。十五岁的父亲见了又惊又喜,变了法子地跟他们套近乎。船到东梓关后,客人要求父亲随他们上岸,说是帮忙,实际是怕爷爷和父亲失信走掉,父亲是作为人质带走的。张大夫名不虚传,几个小时后,船又载着四人往回走,担架上的人已经减了痛苦,可以坐起身子跟人拉呱。他动员爷爷让父亲“跟他们走”,去当兵。起初爷爷是同意了的,所以船到我们镇上,父亲便抱着两件衣服告别爷爷,随他们上了岸。但走不出百米远,爷爷又追上去,反悔了,叫父亲跟他回家。爷爷说,孩子还小,等他养两年再送给部队。两年后,父亲想找他们也找不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有天父亲去县上开公审大会,大会开始,主持人说下面请赵县长宣读审判书,出来的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人。父亲后来经常说,那天他要跟他们走了,当的就是新四军。


  再说,回头一年,即一九四八年,父亲已经娶妻生子,对扛枪打仗的事已经不感兴趣。然而一天夜里,他被镇上李保长下头的几支枪押去镇上,扒掉了衣服,套上一套黄不拉唧的制服,连夜被送进杭州城,塞上一辆不知去向的火车。下了火车又行军,行了军又坐船,不知要去哪里。在船上,父亲看见一船船的伤兵跟他擦肩而过,还有火炮不时在水里炸响。炮弹响一下,船上乱一回,混乱中父亲看有人偷偷溜下船,没在水中不见了。父亲水性好,便跟着下了水,直到天黑才游上岸。


  不用说,这就是抓壮丁,是国军逃走台湾前干得最热乎的事。父亲说,仅新中国成立前一两年里,村子里被抓壮丁去当国民党兵的有四十几人,几乎村上多数人家的青壮年都被抓过,有的被抓过两三次。这些人多半像父亲一样,以各自的方式开了小差,逃回家。征兵征到这地步,军队的战斗力也就可想而知。这样的军队,别说八百万,纵然八千万照样也要被打得稀里哗啦。


  父亲说,没有当上新四军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但能及时无恙地从国民党军队里溜号出来也算有幸,否则他这辈子不是白死了,就是白活了。


  中华儿女多奇志


  小时候我最崇拜一个人:海霞。海霞是何许人?海岛女民兵。


  要说海霞是个虚拟的文艺人物,出自任斌武写的小说《海岛女民兵》,走红于吴海燕演的电影《海霞》。这出电影在我小时候是放了又放,然后又被地方大大小小的文艺团体改编成各种剧目,以形形色色的面貌登上各种舞台,引得所有适龄男女青年都以海霞为偶像,竞相争当民兵。就这样,虚变成实,一个变成了无数个,包括长我八岁的姐,也穿戴得跟海霞一样当了女民兵,在家里面我们都叫她海霞。出了门,因为海霞太多,为了区别,被冠以一个个定语,叫某某家的海霞。当时差不多年龄的姑娘,稍为出挑一点的,都被人这么喊。被这么喊是一种承认,是一种光荣,更是一种责任。每天到了晚上,姐总是把两根辫子扎得硬硬的,然后扎一根皮腰带出门去操场上参加军训,要很久才回来。白天上班,夜里训练,或者四处警戒、巡逻,这就是当时一个民兵的形象。现代汉语词典对“民兵”一词是这样解释的:


  一种不脱离生产的、群众性的人民武装组织。也称这种组织的成员。


  当时我们村里的组织叫民兵大队,下属三个民兵连,其中一个是女民兵连,我姐当过副连长,主管夜间巡逻事宜。对当时活跃在祖国大地上的千千万万个女民兵,伟大领袖毛泽东曾赋诗一首: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我当兵后,曾在军队内部刊物上看过一则报道,是个美国记者写的,说的是中国除了常规的海陆空三军外,还有一支庞大的民兵队伍,人数过三亿。对这个数字,我们的军事教员在课堂上曾严正地指出:肯定是少了!


  美好的事情


  一九八一年,我参加高考,考了个全班第三。那时候是先有成绩再填志愿,填志愿是临门一脚,很关键。为此,父亲专门往县上跑了一趟,找人请教,回来就铁定地叫我填“解放军工程学院”(现更名为解放军信息大学)。那时候我国南方正在打一场边境战争,母亲因此不同意,怕我被拉去前线有个“三长两短”。父亲火了,说长短了都是烈士,光荣的!我就这样当了兵。在上学期间,我享受的是义务兵待遇,吃穿不要钱,每个月还发津贴,家里同样享受军属待遇,大门口贴着“光荣之家”的金字,过年过节政府还上家里慰问,发一些鸡鸭鱼肉和年画什么的。父亲说,又上学又当兵,一文一武,学问和光荣两头都赚了,世上哪有这么美好的事,美好得很哪!到军校后,我的光荣感也达到极限,因为我发现有一半同学高考成绩都超过我几十分,我是高攀了。父亲知情后,又强调说这是“美好的事情”。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我可能会修改掉其中不少内容,但当兵这桩事是不会修改的,因为我基本同意父亲的观点:当兵是“美好的事情”,我的人生因它而被磨亮。


  一般人可能想不到,后来我虽然转业到地方工作,但其实还是一名军官,有部队,有职务,有头衔,具体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预备役第十七师三团政治处主任,中校军衔。《兵役法》明确指出:


  预备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组织部分之一,每一个预备役军人都有义务保家卫国,随时听从部队召唤。


  更美好的事


  一九九三年春夏之交,我收到一封发自柬埔寨金边的信,信封的右下角有明显的“UN”字母。这个“UN”标记总觉得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什么。阅了信才知道,这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标记。


  信是时任成都军区宣传部副部长王爰飞寄来的,他当时的身份是联合国驻柬埔寨军事观察家。中国军人代表联合国赴他国执行维和任务,这是第一次。参与此项任务的有四十六名专业军事人员,履行的是军事观察家之职之责,同时还有一支由三百多名官兵组成的工兵营部队,主要执行诸如扫排雷等任务,消除战后隐患。部队于一九九三年初赴任,历时一年零三个月,完成任务出色,得到了联合国和世界各国的支持和表彰。当个“UN”的兵,自然是新鲜的事,更是荣幸的事。王爰飞虽是相识已久,却从未和我有过书信往来,此次特别地千里来信,大约也是为了与我一起分享他的荣幸。


  这荣幸属于他个人,更属于我们国家。据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军人接受联合国指挥,派驻到他国去执行维和任务的机会和人员越来越多。我觉得,这是“更美好的事”:我国军人在他国“UN”,而不是让他国军人来我国“UN”。什么时候谁家的国土上出现他国军人,不管是“UN”还是“XX”,总不是件好事。往前看,没多远,这样的事情就摆放在我父辈的国土上,现在我们终于把这一锁进历史簿里。现在我们出去啦!去吧,去吧,我对着王爰飞寄自金边的信封想,只要你们在“UN”队伍里,我这个预备役军官就不可能再回到队伍里去啦。


  麦家:我的秘密属于国家


  “小说家应该是三轮车夫,一路骑来,叮当作响,吆五喝六,客主迎风而坐,左右四顾,风土人情,世态俗相,可见可闻,可感可知。”他在书中如是说。这一次,他的三轮车带着读者一路回溯到了在学校度过的童年。乡村少年挣扎进取的艰辛,拼命学习以求通过高考改变人生的压力,来之不易的参军机会等等,麦家将自己的身世、家庭、经历、好恶、困惑、恐惧、念想,如实道来,毫不躲闪。正如麦家所说,《非虚构的我》就是一个真实的我,“我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虚构的,但这本书有些甚至是我的微缩版自传,是对我过去走过的路的一种检点。”


  谈到他的经历,他告诉记者:“有一种人是在预定和设计中往前走的,另有一种人是稀里糊涂的,我属于‘另一种’。但是我想,即使是有预定和设计也难免峰回路转,人生最大的设计师肯定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是命运。”


  人生最大的设计师是命运


  麦家原名蒋本浒,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在他的记忆中童年都是苦难,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经常被游行批斗,他不敢出门上街,觉得丢人,走在街上也感觉所有人都在鄙视他。因为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麦家说:“在那个年代,像我们这种家庭,就像今天一个家庭里既有人犯了叛国罪在坐牢,又穷得交不起学费,低人一头,低到泥土里。”


  事实也是如此,被同学骂“狗崽子”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老师也会公开羞辱他。有一次下雪天,老师出去看雪了,麦家和同学在教室自习。雪花从户里飘进来,落在临而坐的他的脖子里。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起身想去关户,刚好被从外面赏完雪进来的老师发现。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你要干什么?”他说:“雪飘进来了,我想关户。”老师问他:“是不是冷?”麦家点点头。老师却说:“你头上戴着两顶大黑帽还怕冷啊?”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的麦家,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这也是“文革”那个特殊年代的普遍情况。12岁那年,他随父亲去一个亲戚家拜年,在亲戚家的灶房里,他发现了一本用来引火的《林海雪原》。这本不完整的书,就是麦家看到的第一本小说。对于这唯一一本书,麦家爱不释手,看得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几乎读了一个学期,最后很多章节都能背诵出来。


  这样的遭遇,让他的内心非常孤独,没有朋友,让他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那时,农村的孩子很少有写日记的,没这种风气,也很少有这种教养。因此,麦家写日记在那个环境里是属于很另类的,另类得有点病态。他说:“我写日记就是为了满足倾诉需要。人天生有交流、表达的欲望,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日记成了我的朋友,有什么话我都跟它说了。我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个朋友,它排遣了一个少年的孤独,也让这个少年对文字产生了亲近感。我后来写小说跟这段经历有很大关系,写日记是一种文字训练,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写日记我和文字建立了感情,我信任它,有话愿意以这种方式来说。”


  麦家另外一种排解心事的方式,是在田里帮助父母做一些简单农活的间隙,独自对着水牛、大树以及稻草人说话。因此,1983年,当他在书店里第一次看到《麦田里的守望者》时,就被吸引住了,以为它写的就是稻草人,这也是麦家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他记得:“没想到,在读过之后,塞林格在小说中的一些情绪很接近我当时的内心:孤独,苦闷,躁动,反叛。我更没想到小说原来可以像日记一样写。我从小就写了很多日记,这个发现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也正是从此开始梦想写小说。”


  现在回想起这些童年的记忆,麦家觉得:“正是因为童年受了这种伤,一辈子都要疗伤,我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写作是疗伤的方式之一。”


  “文革”时期,读高中是需要组织上推荐的,而且名额十分有限。麦家的家庭成分不好,原以为初中已经是他人生求知途中的最后一站。但等到麦家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改天换地”,取消了推荐制,改成考试了。


  1978年正月初二,他初中的最后一学期开学前,父亲专门把他叫出门,去了几公里外的一所高中,也就是他后来读高中的地方。父亲带着他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父亲一边开导他,说:“以后读高中不搞推荐了,能不能考上,就看你的本事了。”父亲还告诉他:“文化像太阳光,火烧不掉,水淹不掉,谁也没收不了。”


  原本因为没有奔头,读书很差的麦家,带着这句话去上学,完全变了个人,像换了一台“发动机”。因为“发动”得迟,麦家的语文一时追不上去,中考时只考了60分,低于全班平均分10分之多。数理化是可以突击的,考得很好,使他成了全班98个同学中,考上高中的五人之一。以至于,后来麦家的语文老师听说他在写小说,不相信,开玩笑说:“他能写小说本身就是篇小说。”


  偶然成为情报官


  1981年,高中毕业的麦家,因为数理化的成绩突出,偶然进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无线电系。高考结束后,麦家有些沮丧地到医院参加体检,因为语文、政治的成绩不高,让他考入大学的几率降低了不少。天很热,等待体检前他在一棵小树下乘凉。不一会儿,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同志,50来岁,胖墩墩的,显然也是来乘凉的,站在了麦家身边。正是中午时分,树又是一棵小树,罩出的阴凉只是很小的一片,要容下两个人有点困难,除非挨紧了。他由于自小受人歧视,养成了(也许是被迫的)对人客气谦让的习惯,见此情况主动让出大片阴凉。


  这个中年人友好地对他笑了笑,还和他攀谈起来。聊了几句,麦家才知道,原来此人是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负责招生的首长。麦家立刻向首长表示,很愿意去他们学校,就是成绩差了些。首长问了麦家的总分,认为他的分数确实太低。但是,当首长得知麦家的数学是满分,物理、化学也分别有98分和94分高分时,惊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想上他们学校。麦家激动地说,是真的。五分钟后,麦家改变了体检路线,转到四楼,接受了有军人在场监督的苛刻体检,并且一路过关。五天后,麦家接到了由首长亲自签发的通知书。他感慨道:“如果不是体检时偶然地碰到那位招生官,也许没有学校会录取我。如今回想这一些,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写小说。”


  进入这所学校学习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考上的是一所秘密的军校,专门培养情报官,毕业后去了一支情报部队。“具体干什么,对不起,无可奉告。我曾经从事的工作,秘密是属于国家的,不属于我个人,我无权坦白。”谈起那时的工作,麦家的口气坚决而肯定,“现在都不能说更不要说当时,当时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即使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部队还不是军训、枪炮、摸爬滚打什么的。其实我在部队那么多年,只摸过一次枪,打过六发子弹,比民兵还不如。”


  在这个神秘的单位,麦家虽然仅仅工作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意外为他此后的写作打开了一扇大门。在这里工作的人,每天下班离开办公室,也都过着像普通人一样的日常生活,但其中却充斥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规则和秘密。有件事让麦家一直难忘,常常提起。有次,他在办公楼下和别的处室的一些人打篮球。中场休息时,他和其中一个人聊天,被他的师傅在六楼看到,大声把他喊了回去。师傅告诉他,那个人是破译密码的,身上的机密度已经有22年。万一在聊天时,他把机密透露出来,听到的人也必须陪着他继续待在这里,直至该机密到了解密的年限。


  听到师傅如此说,作为一个新来的实习生,麦家不敢再跟其他人交流,因为偌大的一个单位中,并不知道谁是破译密码的,谁的机密度是多少年。所以他对其他任何人的工作都不了解,没办法了解,更不敢去了解。不过在这个单位中,破译密码的人就是宝贝,都是来自北大、清华等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起点高,智商也非常高,领导高看一眼。只要他们破译出一个密码来,从中央到军委的首长都会发文表彰,荣誉感是非常强烈的。


  但在麦家的眼中,这些破译者的生活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非常凄凉。他听说过一位女情报人员,长得非常漂亮,有无数人追求她,却终身未婚。25岁那年,她曾经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破译台湾海军另外一部密码就结婚,可是等她完成破译已经37岁了。而且,当她破译出来后,其价值已经将近等于零了,密码都有一个保险期,她破译出来的第二年,这部密码就作废了。


  因为工作本身具有保密性,失去了一些最基本的人身自由,连收发一封信都要经过组织审查,合格后方可投递或交付本人阅读。在麦家看来:“他们抛妻别子,埋名隐姓,为国家安全绞尽脑汁地‘暗算’他人、他国,最终自己又被世俗生活‘暗算’了。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与命运。生活在一个禁锢的、扭曲的世界里,他们有太多的困难,太大的问题,以至最后连正常的、健康的生存权都可能会失去。”


  多年来,麦家一直在写破译家,写破译领域的一些人和事,正是因为那段生涯在时间上不长不短恰到好处,所以他对这一群神秘人始终充满想象与好奇。他所知道的,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优秀特工,却恰好够让他成为一个特情故事的讲述者。不过他解释:“那段经历对我写特情谍战小说当然有一定的帮助,因为这是一个专业性较强的职业,我干过,了解它,至少比别的作家有优势。但并不是说我写的是我的经历,我笔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我以小说家的精神和技能创造的。就像闪电、雷之于蘑菇的生长一样,那段经历对我只是一次‘射精’,我的想象、思考、悟道,我对小说天生的忠诚和执着的爱,才是孕生《解密》、《暗算》等作品的子宫。”


  《解密》让我的写作长出翅膀


  那段时间,因为跟外界交往很少,麦家的大多休息时间都用来在宿舍看书,这是他在文学上很重要的一个积累阶段。1986年,他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一篇1500字的短篇小说,被上级单位看中,调离了那支情报部队。读过《麦田守望者》之后,对麦家触动很大,他创作了短篇小说《私人笔记本》,投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主办的文学杂志《昆仑》。编辑部主任海波在众多投稿中发现了这篇风格独特的作品,并将其改名为《变调》于1988年发表。此后,麦家又创作了中篇小说《人生百慕大》,也是在海波的指导下修改出来,并获得了当年《昆仑》杂志的优秀作品奖。


  那时的《昆仑》杂志发行量高达80多万,影响很大,一度让麦家在军队文学界小有名气。对此麦家很感谢海波,“他当时是很优秀的小说家,又是慧眼识珠的好编辑,发现培养了很多部队青年作家,我是其中之一。一个人在成长路上总会遇到几个贵人,海波是我的贵人。”1989年,麦家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在部队的17年中,麦家待过六个城市,五支部队,最后一站是成都武警水电部队,并在成都安了家。1995年,麦家被提升为该部队宣传处副处长,后又提拔为处长。一年到头给领导写讲话稿、给先进写总结材料的工作,让麦家苦不堪言,没有时间搞创作。听说武警部队要成立创作室,麦家打算放弃团职军官去作一名创作员,没想到却遭拒绝,理由是不够知名。1997年,他下狠心转业到了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小说创作当中。


  2002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出版了,并获得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实际上,这部小说从1991年就开始创作了,那时麦家还在军艺读书。一开始《解密》是一部中篇小说,1992年投给了某杂志,看到退稿信后,他背了个包就出门了,公共汽车开到哪里都不知道,就这么走了一个礼拜,用他的话说是“完全崩溃了,简直太荒唐了,写得这么好的小说还不行。”1994年,他从6万字的草稿中,整理出一部2万字的短篇小说,取名《紫密黑密》发表。1997年,又从11万字草稿中整出一篇4万字的中篇《陈华南笔记本》发表。他说:“对于《解密》这部作品,这些都是想放弃的努力,几次修改、扩写,也几次受挫,因为太难写了。这完全是个新东西,专业性很强,人物很奇特,又有保密的红线要防,很难把握。但这个东西已经长进我生命里,想放弃也放弃不了。”


  直至2002年,《解密》最终出版。出版不久,出版社却接到某部保密委员会的电话:不能再版,不能宣传,现有的书要下架。“11年的心血,就这么被个别人一拍脑袋、一个电话打发了,简直不能接受。因为我从事过保密工作,我知道如何避开雷区,对这样的要求当然不甘心”,于是,麦家跑到北京四处找人,希望重新启动保密评审,“当然如果确实有泄密问题,这样处理也不为过,毕竟国家利益不能损害。但我深信,我没有泄密,我在向无名英雄致敬。审查结果就是这样,我没有泄密,我写的是人,是职业的精神和特殊人的命运。”


  麦家形容,《解密》的写作过程是刻骨铭心的,他已经不觉得这是在写小说,而是在经历坎坷、凄凉的人生。写了11年,断断续续,是放弃,也是守护;是消耗,也是磨练。麦家经常说,在写《解密》的过程中,他天性中最大的弱点和优点都最彻底地绽放了,他也由此充分认识了自己。他说:“我现在很怀念那段日子,如果说我今后有可能飞翔,翅膀就是在那个时候长出来的。”


  从《解密》到《暗算》、《风声》,以及还没有完成的《风语》,始终都没有离开他钟情的谍战题材。“《风语》完成后肯定不会再写这种题材了,想写写武侠或者爱情。”麦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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