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艳
乳白的雾气,散绕在北宋年间江阴的小香山上,一袭疲惫却坚定的身影,行走在近千年前的那场轻雪中。林木掩映,他时隐时现。终于行至几间木屋前,他却并没有急着推门而入。停下脚步,他望向院中,无际的雪色映出无端的伤情与清冷。而一树一树枝柯疏朗的红梅,暗香浮动,在薄薄的晨雾中,开得清静。雪光映照,弥漫成耀眼的光芒,仿佛与山外滚滚红尘两相隔绝。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融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红梅》
他就是晚年被贬谪的苏轼。早春的红梅,如星光洒满眼前,他吟出这首自成一格的《红梅》。“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无疑孤寒而沉重,是梅,也是他自己。
其实,苏轼已经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了。正门上方的横匾“梅花堂”,落款便是“眉山苏轼”。这三个字,硬朗,神气横溢,有岁月冲洗的从容。仕途失意,人间冷暖相济,友情给了他最渴望的温度。江阴友人葛延之多次邀请他到梅花堂调养休息。清代乾隆《江阴县志》记载:“梅花堂在香山之巅,石壁清池,梅花四映。堂旧五楹,额为东坡手书,姿致遒劲,后人即于此视坡公焉。”
江阴枕山负水,襟带三吴,有“延陵古邑”“春申旧封”之称,贬谪江南时的苏轼,曾受命到江阴赈灾,与江阴人,尤其江阴葛氏往来颇多。葛氏作为江阴历史上的文化首族,首开江阴家庭文化先河,其家族仅在宋代就有三十三人中进士,被称为“五世登科”。葛家作为诗书礼仪之家,与苏轼自然交从甚密,尤其葛延之与苏轼的交往,更成为府、县志历朝多有记载的佳话。
不知道,梅花堂的梅,是否曾经安抚了宦海沉浮中苏轼动荡不安的内心,那点点凝于枝头的冷香,想必给过他些许慰藉。小香山不以雄奇名世,梅花堂也没有非凡的瑰丽,苏轼在这里,居香山之巅,临浩荡长江,一仰一俯间,有了天地气势。不知道,他是否刻意忽略了人间的痛楚,虽几次入朝、贬官、贬官、入朝……难离政治漩涡,他仍可以超然无累,以旷达、澄澈入世,同时,以自己的精神力量赋予了梅花堂别样的意味。
梅花堂与苏轼相遇的更多细节,已无迹可寻,但多年以后,当年迈的葛延之回想往事,他与这位文坛大家的相识过往一定会历历如昨。梅花堂后的东坡洗砚池,虽墨迹难辨,仍依稀可见这位苏老前辈当年临池的倒影。宋绍圣四年(一零九七年),当年已六十二岁的苏轼再贬海南,谪居儋州时,葛延之不辞万里到海南探望,并在那里和苏轼朝朝暮暮生活了一个月。
历史上的梅花堂,或者与梅花堂有缘的历史名人已再难觅踪影,但是,有苏轼和葛氏似乎就足够了,他们的盛名已然成就了梅花堂。
梅花堂不知道,在时光的流离中,它还将不经意遇到一位杰出的旅行家和地理学家——同是江阴人的徐霞客。
明崇祯二年(一六二九年)冬,徐霞客游小香山,写有《题小香山梅花堂诗(五首·有序)》。其序云:“予兄雷门,结庐种梅小香山,山以吴妃采香名也。千年迹冷荒丘,一旦香生群玉,不特花香、境香,梦亦香,可谓不负此山矣。堂颜为坡仙笔。坡仙爱梅花以名堂,予兄借坡笔以酬梅,可谓不负此花矣”。
雷门是徐霞客的族兄徐应霞,明代原兵马司指挥,号雷门,他与徐霞客同年生于江阴,能诗喜游爱山。当晚明王朝飘摇欲坠时,徐应霞急流勇退,辞官退隐于小香山。梅花堂临石虎门古战场,一度因战火损毁殆尽,徐应霞重建了梅花堂,在堂后刓石为池,留石为轩,并在山上广植梅竹。
徐应霞在香山结庐隐居后,遍游天下的徐霞客曾三次到香山拜访族兄,赋诗唱和。明崇祯二年(一六二九年)曾两次到香山探访。这一年,徐霞客自燕山返乡后,即到香山与兄长欢聚,赏梅竹,登高观景,还写下了《题小香山梅花堂诗五首》和一篇序文。
崇祯三年(一六三零年)的一个春夜,清风明月,游历而归的徐霞客难得与堂兄又雅聚在梅花堂,瞻秀岭千峰,兄弟二人觞咏为乐。或许只有这时,胸怀天下山水的徐霞客才有片刻的宁静。
雷门所建小香山梅花堂,到清光绪年间尚存。梅花堂经千百年,默然不语。它懂得所看到的一切,人或事。
梅花堂的梅,已成为陈年的记忆了。如今,洗砚池也早已湮没。山外喧嚣,尘世里忙碌的人们,还能知道多少这里的旧事。竹林深处的梅,花事还一如往昔的盛况吗?
“唯三更月是知己,此一瓣香只为梅”,是不是只要梅花开了,那相知的人也便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