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
我所在之处
有人说加利福尼亚今天面临的问题,美国必定会在明天遇见。未来之浪率先破碎在岩石嶙峋的加利福尼亚海岸,变化来势迅猛。这里面包含着真理。只不过缺少了一个小点,因为没有一个地方雷同于另一个地方,加利福尼亚在许多方面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没人会意识不到加利福尼亚所遭遇的变化和困境。它们极有可能是整个文明世界所共有的问题。
——雷蒙德·F. 达斯曼,《加利福尼亚的毁灭》
沿着街走,我抬起头,看见核电站实验室,在山坳的桉树间闪烁着光芒。我转身,则是加利福尼亚湾,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此刻正在变暗,绿、黄和深红与天空交相辉映。伯克利毗邻向西直面太平洋的群山,而它最好的时光——下午,黄昏,闻名遐迩的日落,傍晚——并不会被海雾搅乱。我头脑中有着许许多多的城市和国家,但它们都与这个每天环绕着我的地方联系在一起。人类的想象力受限于空间,持续建构着一个整体的建筑,这个建筑源自记忆与想象中的风景;它从最切近之物向渺远之物绵延,环绕唯一的轴心萦绕着许多圈层,始于双脚触及的土地。
想象力的空间特性产生了诸多结果,我会频繁地回到这些结果。如今我会约束自己,我要说,于我而言,无论清醒还是在梦想,世界的四个角落始于几乎是我触手可及的形式。西边,岛屿和海湾的岬角,大桥——两只恐龙——旧金山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金门大桥在间隔有序的灯光中明明灭灭,那些灯挂在纤细得看不见的铁丝上,桥的外面,开阔的大海。
东边,沿着悬崖延伸的道路,斜坡上的桉树,山麓上的碎石有着响尾蛇的颜色,隧道,空荡荡的山峦层层叠叠直抵云霄——灰绿色的群山一年中有数月逐渐成为了玫瑰色和紫罗兰色,然后在明澈的天空下呈现为亚麻色,海上的雾极少到达这里。南边,一块平坦的不毛之地,栖居着一百万人口,奥克兰市,它的外边,椭圆状水泥环城路,伸向圣何塞和洛杉矶。北边,其特点也是绵延着环城路,拥有三条交通路线,伸向纳帕和桑塔露萨周围的葡萄酒乡,随后是加利福尼亚北部的针叶森林,鹰在弥漫着薄雾的峡谷上空盘旋。
我的想象力在西边并未历险到特别遥远之处,那里一无所有,除了数千里的海洋,毫无变化;在东边,我的想象力也并没有漫游到远于萨克拉门托河谷及其内华达山脉中的山口。越过内华达山脉,它就会遭遇一种空无——喷气式飞机数小时内穿越,看到的都是这个行星的空荡荡的、起皱的表层。另一方面,我的想象力喜欢与影像嬉戏——它持续不断地变更着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和亚利桑那州的浩瀚沙漠,重新排布岩石(大教堂?石化的原始蜥蜴?),这些岩石突起于荒野的俄勒冈州海岸边的水面,逗弄雷尼尔山冰山附近的华盛顿州的果园。
不,用散文描绘风景明信片并非我所擅长。然而我还是在这个国家的纯洁性中发现了一些沉重的东西,其纯洁意味着它似乎等待着命名。美国并非经过了数个世纪才缓慢地、循序渐进地找到了表达方式;倘若有人想要用言语大肆渲染,变化是如此翻天覆地,二十年几乎等同于别处的两百年,以至于往事总是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无论是在这里,在西海岸,还是在美国其他地方,一个人所面临的东西无法援引“人文主义所形塑的想象力”进行定义——一些不可理喻的东西,这些东西既关于眼睛所吸收的形式,也关于想要将这些形式与人类生活联系起来的企图。
我们人类如今正处于疯狂的冒险之中。我们投入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看似一片虚空,或者,至多是一堆杂乱无章之物,我们必须赋予它们某种秩序,使它们彼此相连——这一个紧挨着那一个的右边,那一个紧挨着这一个的左边——通过使用地图的抽象构图。那种令人不安的自由,遭遇人迹罕至或者至少没有留下可以清晰辨认的痕迹的高原、河谷或火山口……这需要一种独断的选择,而不是臣服于确证。
旧金山海湾景象。
面对过于巨大的空白
被迫遭遇自然。例如,发现自己置身于羽河(Feather River)某处山林,置身于岩石、五英尺粗的松树墩、干燥闷热的嶙峋地面,毫无庇护。在某称程度上,我们通常受到很多东西庇护:我们分别对人赞美或谴责,我们在吹嘘与欺骗待人时扮演不同角色,与别人相互依赖——科学家凝注于其他科学家,艺术家凝住于其他艺术家,政治家凝住于其他政治家。这一切造就了一个持续更新的依附之茧,它为时间赋予价值——进步,倒退,净化,革命,一场配制颜料的革命,袒胸露背的泳衣。
我们越深地陷入这只由话语、屏幕上移动的画面、转轮印刷机出产的纸张织就的茧,就越安全。但那只茧的硬度千差万别,各个国家截然不同。我并不想与因果链嬉戏,所以要简简单单地承认,这块大陆拥有某种诸如精神的东西,这种精神出于恶意而扼杀任何想要制服它的企图。违犯者罪恶滔天然而暴行总是势如破竹地漫延,地球表面的连绵起伏减少了我们的错误与价值。
在羽河畔的松树面前,或嶙峋的岩石上,它们散落于白浪滔天的海洋边,海风在这里承受着海狮的吼叫,或在塔玛佩斯(Talmapais)山的斜坡上,海洋与陆地的边界在这里散裂为岩石,看上去犹如创世第一日,我站着,赤身裸体,一无所有。我并未获得任何东西,并不参与进化或革命,我无可吹嘘,因为这里将自己置于别人之上或之下的整个集体游戏溃散了。陌生、冷漠、永恒的石头、石头般的永恒,与之相比,我只是拥有组织、神经、搏动的心脏的短短一瞬,最糟糕的是,我屈从这同一个令人费解的法则,它宰制着我眼前的一切,而我仅仅将它视为自己自居、反对一切意义的东西。
我并不将自己归入那些搜寻奇景的人,也不拍摄大自然的全景照片。对其自身而言,大自然既不秀丽,也不丑陋,它无疑只是一面人将内心的地狱和天堂投射其上的荧幕。然而壮丽、广阔的太平洋海岸不知不觉地渗入我的梦境,重塑我,脱去我的衣物,也许从而解放了我。
很长时间,我驾轻就熟地禁止自己遭遇那那摈弃了评估的混沌;我并不试图逾越人性之物的界限,因此使人赞同无论富于希望还是晦暗绝望的预言;我将律令强加于自己身上——我构想出工作、许诺,一如既往地了然于心:我只是在逃避,延缓着必须与近在咫尺等候我的东西相抵牾的时刻。
树下,我们在桌上铺开纸张,试着书写或添加一系列的人物;骚动不安的树叶,由风撩动着,飞翔的鸟群,嗡嗡叫的虫子——开阔空间与思想运作之间的不可通约——转瞬之间驱使我们来到一个环绕着四面墙的处所,此处,我们的行为似乎得到了重视、获得了尊严。茧、洞穴、房间、门、围墙、巢穴,克鲁马努人 所探寻过的那些地下走廊,然而要受到穴居鬣狗的危害,所以,在最为僻远、幽深的角落,他可以借助火炬的光芒招引神奇的野兽:只有在那里他的劳作才变得广阔无边,只有从那里,他的劳作才可以掌控生活在地球表面的动物的命运。
此刻我在这些书中寻求庇护,然而我人性的热情已被山峦与海洋所削弱,被那些我怀着一种类似于厌恶的感受凝视着无边无际之广袤的诸多时刻所削弱,风摧毁着我希望与意向的小小家宅。
注释:
雷蒙德·F. 达斯曼(Raymond F. Dasmann,1919-2002):美国致力于自然保护的生物学家。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54年获博士学位。后任教于加州洪堡州立大学。主要著作有《加利福尼亚州的毁灭》(The Destruction of California, 1965)、《野生动物学》(Wildlife Biology,1981)等。
克鲁马努人(Cro-Magnon):旧石器时代晚期新人的总称,1868年发现于法国南部克鲁马努山洞中。
(译自Czes aw Mi?osz. Visions from San Francisco Bay. Tran. Richard Lourie. New York: FSG,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