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晏彪
北京的秋色向来短暂。往往刚想起要欣赏她的美,便已是一派叶落枝秃了。
清晨整理房间,偶然发现伯仁儿的速写本上有一枚树叶。伯仁平素喜好整洁,拾拣树叶自然不是为了收藏吧?我拿起那枚树叶翻看着,无意中见叶子上面写着两个字:原野。我知道原野是伯仁的初中同班同学,俩人一向要好,只是中考过后,他没有实现与伯仁继续在171读高中的愿望,远走异乡,到加拿大读书去了。摆弄着落叶,儿子的意思我似有所悟。翻开速写本,本里除绘有一些人物速写,还夹有几枚叶子和一段文字:
“每天都坐在写字台前做作业,只要抬头,就会能看到窗外的树叶。风来叶响,树静叶安。可以说,我是见证那一片片树叶从嫩黄到初绿、从茂盛到叶落的整个过程。大自然的美丽最容易欣赏,大自然的无情却往往在不经意间从身边划过。中考录取分数线终于下来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感到落叶的无情。班里在开学时还是五十六个同学,但临近初三毕业的时候,班里已经有七八位同学休学了,是提前淘汰还是另有它途?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竟有十余位同学被无情地挡在了重点高中的门外,我不禁想起窗外的落叶。
古人说,秋天既美亦悲,现在想想是有道理的。尽管我是比较幸运的,但佟伯翰、汤恺、关哲、原野他们却没有那么幸运,有的去了非重点高中,有的上了私立学校,还有的远出国门,难道这不似秋之落叶让人生悲吗?这也是我想珍藏几片落叶的缘故——天有春去冬来,树有叶生叶落,人有成功失败,此事古难全,但我们都还年轻,还有机会,无论怎样,我都会时常想起他们并真诚地为他们祈祷,希望有一天,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如窗外的大树一般枝繁叶茂、学有所成了……”
伯仁从不喜欢写作文,这是他第一次自觉自愿地写的东西,字里行间的其情其绪却深深地感染着我,这落叶之思,怀念之情,搅得我不由得想起深藏在心里久久不忍触摸的两枚落叶——胡絜青和吴祖光。
我与胡絜青老人是忘年交。
提及胡老,心中便涌起阵阵酸楚。胡老离开我们已经十余年了,当年我是胡老家的常客,除了约老人家稿件外,便是替友人向老人求字索画。
胡老乃着名作家老舍先生的夫人,也是齐白石大师的弟子,故文章诗词书法绘画无一不精,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百姓,求字画者如云,受益者无以数计。
记得大概在老人家去世前一个多月,地坛小学校长连中德先生对我说,学校重新装修后想请胡老为学校题写校名。我将连校长的想法转告了胡老,没想到第二天老人就打来电话说字已经写好了。当我把胡老的字交给连校长的时候,他说,有几个学生想去看望老人家,请胡老指点一下作品,不知老人家可同意。没想到胡老听后特别高兴,因为老人家特别喜爱孩子,她告诉我除了中午什么时候来都行。遗憾的是我因开会去了南方。可胡老却非常认真,电话打到家里问什么时候带小朋友们到她家里玩。接到妻子的电话我迅速告诉老人家说过几天就能回北京。然而,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还没等我回京连校长突然打来电话,告之胡老仙逝了。这噩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胡老虽然九十有七,但身体硬朗之及非常人可比,平日写字作画手都不抖,况且我出差之前老人家身体还好好的,怎么会……当我赶回北京后,从舒乙兄那里得知第二天将在八宝山火化。我当时心情很糟,一则没能见到胡老最后一面,二则没有完成胡老交办的事情,最终地坛小学的师生与胡老见面的机缘因我而未能实现,后悔之绪使我一宿未眠。
另外一位便是吴祖光先生,先生与我亦属忘年交。
吴先生去世时我正在国外,没能参加吴先生的葬礼,即使我在北京或许也没有脸面去见吴先生,因为吴先生生前曾不止一次嘱我写一写画家范曾,而我却因为自己的原因没有完成吴先生的重托,故而此事令我一直不愿提及更不想触摸。
还是新凤霞阿姨在世的时候,我常去吴家。有一次,见吴先生的书房里新添一幅画,一看便知是画家范曾的。范曾虽名气很大,但在吴先生面前乃属晚辈。吴先生在文化艺术界辈分很高,当年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就是吴先生在重庆时首发出来的。他父亲曾是故宫博物院的院长,家中收藏甚多。但为何吴老偏偏挂一幅范曾的画呢?
吴先生见我站在范曾的画前凝视,笑笑说,范曾的画很好,人品更好,你应该写一写他。
吴先生告诉我,前一段时间他和新阿姨比较烦,因为有人传说吴先生犯了错误,许多人就很自觉地离他们而去了,包括交往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不再登门,连电话也不敢接。这使吴先生很是心痛,他一生最爱的是朋友,最相信的是朋友,更不知伸手援助了多少朋友。
范曾恰恰与那些“朋友”不一样,几天一个电话,不是询问吴先生的身体状况,就是宽慰吴先生。又过了几天,范曾居然登门送画一幅。吴先生很是感动,所以将范曾画作悬挂于书房。这便是吴先生为何嘱我写一写范曾先生的缘故。
如今吴先生仙逝整整十载,可我还是没有完成他老人家的嘱托,总觉心痛。今日触景生情,见到儿子收藏的落叶,自然感伤。
谁人心里没有深藏过一枚落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