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亲爱的岛 亲爱的海

更新: 2018-03-26 23:31:00

作者:潘向黎

  到厦门,就一定会到鼓浪屿。

  去年,我住在岛上的海上花园酒店,游客退潮后的夜晚和清晨,小岛又向我露出了熟悉的静美朦胧。散步的时候,有时候抬起脚步会突然不敢踏下去,或者面对一枝挡道的三角梅犹豫着可不可以拨开,因为心里总觉得只要做一个动作就会从梦中醒来,被无情地抛回城市的万丈红尘、十面埋伏、无穷辛苦、重重烦恼之中。

  鼓浪屿好像和我有很深、很特殊的缘分似的,到了这里,总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喊一声:“是我,你还好吗?”

  是了,我是福建人,虽然我出生在泉州,却是血统纯粹的闽南人。我两三岁时就常到厦门,在鼓浪屿对面的亲戚家,凭对着海水咬字不清地说:“海水啊过来,小黎要澎澎(澎澎者,儿语洗澡之意)”,成了全家许多年取笑的“典故”。长大后知道福建人的骄傲——林巧稚先生是鼓浪屿的女儿,成为中文系的学生后,更知道林语堂先生、弘一法师都曾经和鼓浪屿有过不浅的缘分;但我不曾像我所仰慕的林语堂先生那样在这里度过童年和青春岁月,更没有福分和诗人舒婷一样,神仙一般长久住在鼓浪屿上;甚至我的写作,也一直和厦门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暗暗承认自己对鼓浪屿所怀着的,是一种类似单恋的、没有来由的感情。

  但是,生命真有她自己的逻辑,并让人拜服于她的神秘。大概是10年前吧,我读到父亲潘旭澜的文章《五十年之约》。说的是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和他的两位同乡好友,曾华鹏先生、吴长辉先生,三位复旦大学的大学生在西湖边相约,等将来工作、结婚以后,要连同各自的妻子,6个人一起到鼓浪屿好好住几天。这“承载着中国大学生对美好生活的期望”“以真纯友谊的名义签字存在心底的合约”,显然是当时的他们能够想象出来的美好生活的极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毫不奢侈,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几乎轻而易举的计划,几十年间竟没能实现——了解那段历史和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人们大概不会惊讶。

  幸运的是,他们的友情从未改变,这也许要部分归功于闽地古风对他们的浸润。饱经忧患而一向语速迟缓、落笔谨慎的父亲这样评价他们的友情:“无论什么季节,无论风晦明,无论山呼海啸,即使音书断绝,即使朝不保夕,即使独处危崖,我们都知道,有那么两个好友,心底开着雷达,搜索着自己的动向,关注着自己的命运。”终于,在那个约定的50年后,他们在鼓浪屿住了一个星期,不过只是4个人,只有华鹏伯伯如约带了夫人,父亲和长辉伯伯都只是一人前往。父亲的解释是:“都老了,早就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了,而且各自家里有种种杂事缠住。”那次相聚非常欢乐,他们毫无计划,每天在岛上散漫地信步,一日三餐在岛上找喜欢的餐厅吃,回宾馆午睡,晚上在一个套房里喝茶、饮酒,“三家村夜话”聊得十分畅快。父亲感慨地写道:“我能活过七十岁,又能与也经过磨难的好友来这里寻梦,要说是幸运,自然可以。毕竟尚能行走的时候,踏遍全岛的街道和海边,找回五十年前的旧梦。然而,它已苍老残破。”是啊,他们本该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大展才华的岁月,却在风暴的席卷、无情的摧折、备受压抑和歧视中度过,而且青春永不再来,一切无法弥补。

  是2013年的今天,仔细重读《潘旭澜文选》中的这一篇,才发现当时他们住的就是海上花园,和我去年住的竟是同一个地方。父亲如鹤的身姿在2006年7月消失于长江入海处的苍茫——在此之前,华鹏伯伯和长辉伯伯各自从扬州和香港来看望了他。然后是长辉伯伯温暖人心的笑脸隐没于浅水湾的蓝天白云。最后,华鹏伯伯潇洒的身影也在2013年的1月悄然淡入江南的烟树木。在天塌般的悲伤、海啸般的哀痛和孤儿般的茫然无措之中,我紧紧抓住一个想象来安慰自己:他们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得以欢聚,继续海阔天空地喝茶神聊……他们都是如此守信、重情的君子,一定是这样的,一定。

  是的,鼓浪屿埋藏着父亲和父执们的青春旧梦,曾给他们带来一生中并不多的,因此弥足珍贵的悠闲和愉快,他们五味杂陈的感情和心绪,也肯定汇入过鼓浪屿海面上那不断涌动的波浪……鼓浪啊鼓浪,鼓起的是多少代人心中不灭的梦想和深沉的眷念,人们深爱的不仅仅是这个小岛,而是以“鼓浪屿”命名的一种生活:宁静、丰饶、舒适、优雅,以蓝天大海、琴棋书画为伴,在大自然和艺术的双重眷顾之中,远离贫穷和愚昧,远离政治运动、生存压力、精神创伤……但这种生活,对多少代中国人来说,始终还是离梦想近,离现实远。

  如果说,是父辈对鼓浪屿一生不移的情感,让我对鼓浪屿有特殊感觉,应该算“虽不中,亦不远矣。”

  命运神秘的拼图中还有一块,是不喜欢谈儿女情长的父亲没有披露的。去年,当我独自漫步在菽荘花园的栈桥上,身边的园景和眼前的海景包围着我,两句话蓦然跃上心头:海阔天空,尘虑顿消。我忍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笑着说:“那里我也去过的。当时我和你爸爸还在谈恋爱,就在你站的这个地方,我们第一次合影。”母亲回忆道,当时父亲提议合影,而家教良好、性格单纯的母亲内心颇为犹豫,总觉得一旦合影,好像两人关系就定了下来似的,事关重大,“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母亲说。我后来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就在菽荘花园的小桥上,背后是园林和小洋楼,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穿着朴素的衬衣,父亲站着,个子高高的,一身书卷气,母亲坐在桥栏上,梳着两条小辫子,年轻秀丽,她的目光没有看镜头,自然中带着些许闺秀的矜持。他们的面前有大朵大朵的花朵,让人感觉到彼时的春暖花开。

  “既遇良人,云胡不喜?”照片上的两个人就这样,在鼓浪屿初恋定终身,从此携手走过了40余年的风人生。

  天风海涛,树影花香,红瓦雕,琴音诗韵,更兼花朝月夜,到处都是携手同行、低声笑语的双双对对。海上仙山哪有这么活泼的人间景气?哪似这般可以融入其间去看、贴在心里去爱?鼓浪屿,是亲爱的岛,亲爱的海。

  而对我来说,是这些,又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来自家族和血缘的神秘缘分,让这岛,这海,如此亲近而让我深爱。

  连先知穆罕默德都说“既然大山不肯到穆罕默德这里来,那么穆罕默德就到大山那里去吧”,早已成年的我如果再重复幼时“海水啊过来”的呼唤,就不再是天真而成了狂妄,大海不会为任何人“过来”,但我们可以一次一次地“过去”或者“归来”,向这个亲爱的岛,这片亲爱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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