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任自己与回忆独处了。旅途中长久地坐车,望着外面,往事历历在目,那感觉很像在海底潜水,缓缓前游,过去的人与事就像海底的珊瑚、礁石,绚丽斑斓或黯淡模糊,一路慢慢看过去。
七八月的旧金山,风中雾雨相杂,冷得不像话。浓雾总要到下午两三点才散去,而傍晚一来又冷了下去。出门散步,朝着金门大桥方向走,上上下下的陡坡,道路看起来像一把尺子突然翻折起来似的,像极了电影《盗梦空间》里面的梦境桥段。天色一瞬间就暗了,风很大,阴寒欲雨的样子,我冷得瑟瑟发抖,搓着双手呵气,勉强往前走,只怕停下来更冷,浑身都冻僵了。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盛夏八月天。
那个黄昏,忘记走到了哪个街区,街上冷清得一个人都没有,沿街展开两排住宅,都是小小的袖珍房子,彼此之间墙贴墙紧紧挨着,尽管都很袖珍,却一看便知是地价昂贵的街区。家家户户都是小小的门,亮着一盏羞涩的小灯,楼下是小车库,很矮,矮到我走在路上,一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每家每户的室内场景——皆是橘黄的暖色灯光,大落地窗,屋内大都简洁素雅,俗世的温情细腻,淋漓尽致,像一本枯燥的小说中突然插入一幅极美的暖色插图,简直叫我入了迷。
逗留一阵,竟不知不觉就入夜了。深蓝的暮色,夜寒风大,我想起张爱玲写的一段话,“……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顿觉恰如其分。
第一栋房子,有一个穿棕色毛衣的瘦女人坐在窗户边的白色沙发上,一盏低着头的座灯像个侍者似的,默立其旁,静静守着她看书,窗台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暗红玫瑰。
又看到街对面另一户人家,屋内一张桌子,四个人正在亲密地围桌吃饭,笑语不断。几只酒杯折射出亮光。
接下来的一栋房子,没有人,灯亮着,只能见到火炉壁橱上满满一墙的相框,周遭的墙壁则是满满当当的书柜……
比起美国其他地方见到的,大大的草坪和带双车车库的房子,唯独旧金山那一条街的联排别墅更给我以“家”的具象。大概因为那一刻我很潦倒,又冷又饿,根本没有出租车来这条街,只能坚持步行回酒店。深蓝的暮色像海水那样灌满了一条街,一路清寂无人,仰望着一窗窗细密排列的温黄灯火,我感到彻头彻尾地孤独。其情其景,但凡是有个人能默默陪在我身边走一段,我都会动以终身之念吧。
不知为何,那个晚上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的画面,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年人,坐在幽暗的亭子里,默不作声地喝盖碗茶。四下全是雨水的腥湿气,黑色的屋檐静静滴着雨。两人就这么消磨一下午的时间,相对无言,风平浪静,背后各是一生的波涛诡谲,不可说。
她像卸行李一样卸下了她的故事,来到我身边,在纽约。8月的某个黄昏。第十二街的那家狭小酒吧,恰如其名,Cubbyhole。
她靠近我,指着我身边的凳子,问,这里有人吗?
我摇头,又轻又模糊地说,没人。然后以眼神请她落座。
就这样她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来,一个人。一看便是上班族,黑色小西装未换,金发碧眼,是寻常审美中的那种漂亮。我也是一个人。见她杯中酒尽,便给她买了一杯。
于是我们开始说话,她讲她的工作、生活、同事、家人……语调节奏像溪水潺潺流下。友善,亲切。我其实没怎么听进去,但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是显得足够认真和有兴趣的,还频频接过话头——出于某种礼貌。
当时我心里在细细揣摩的曼妙是,我与她作为两个刚好存活在这个时代的生命个体,本来各属于不同的半球,命运从无交集,此刻却近在咫尺,用语言交换各自的历史,真是叫人诧异。
也许是因为慢慢开始仔细端详,我发现她比我想象得更耐看:金发柔软,眼睛幽蓝,脸形瘦削,下巴小巧,是个美丽而平凡的马萨诸塞州姑娘。在纽约5年了,笑容还如此柔和,做一份家居设计的工作。忙的时候很忙,闲的时候很闲。住在布鲁克林。她开始越来越认清自己的性取向,厌倦男性,希望找一个女朋友。
聊了很久,一杯酒又喝完了。我恭维她,你真美。
她说,你也是,我打赌女人们会为了你排起长龙吧。
我笑,对她说,这是我在纽约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再喝一杯吧。
她说,真抱歉,我也想多待一会儿,可我的妹妹刚和男朋友分手,我答应了她明天要一大早趁男朋友没有回来,帮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
我带着几分失望,说,真抱歉。那……很高兴见到你。
我礼貌而克制地和她握手——此举真是生硬到与酒吧气氛格格不入,可我实在无法抹去我抗拒陌生人的本能。
她也同我握手。
以为就此别过了,此夜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她却又看着我,忽然以一种探索的语气,说,我能要一个吻吗?
我很意外,意外到居然问,什么样的吻?
说完真是后悔,再没比我这么问更蠢的了。但因为心跳加速,竟也忘记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说,仅一个吻。
她的舌尖极为柔软,清凉,像那一晚,阵雨过后的,纽约夜色。然后她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再追出去,却足足令我后悔了其后的整个夏与秋。
留下来的,只是一杯空了的生啤酒。有一个和它口味一样俗套的名字,蓝月亮。
那是一个平凡的夜晚,Cubbyhole门口依旧站着一群抽烟的女人,街道小而窄,建筑们都像发育不完全的少年一样,又瘦又矮,昏昏欲睡,正准备入梦。
夜如烟一般聚拢又消散,可我连她的名字都完全记不起来,大约是A开头的吧。
在纽约的那几天晚上,每天就是这样流连在不同的餐馆、酒吧,仿佛置时间于停顿一般,颇有醉生梦死的味道。有个晚上和几个朋友一起,一夜辗转了三个不同的lounge、club和pe bar,从上东区混到下城区,最后在凌晨4点去了韩国城一家小餐厅吃夜宵。
餐馆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天花板很矮,上了年纪的韩国女服务员几乎不说英语,忙得神色匆匆。我们都没醉,恰到好处地亢奋。一桌子的食物活色生香,香气扑鼻。人们说话喧哗,高声笑谈。那一幕,仿佛是万里之外的家乡生活中十分平常的一夜。
我由此接受了生活本质的雷同——这里和那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迈入成年人的门槛之后,你就知道,尽管人和人这么不同,但这个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漏斗,我们作为无数细沙,从开阔的斗口纷纷被灌入,互相摩擦,相认,又离别,缓缓滑坠,迅速老去……然后从同一个窄口被排除出去——这个过程中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孤独、痛苦、温柔与幸福,是如此相似。
我们如沙,经过这样一只漏斗,最后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临走的那一天清晨,我一个人出门,从时代广场步行到了洛克菲勒中心,为了登顶洛克菲勒顶层观光塔,最后看一眼纽约。
我一直被朋友们嘲笑为什么选择住在时代广场附近,他们说,你应该住在格林尼治什么的试试。可谁知道呢,我一无所知地来到这座全世界最著名的都市,其实就想看看它的喧哗与骚动。
清晨的时代广场真的没什么人,清洁工在冲洗街道。相比平时这里的摩肩接踵,那一刻更像好莱坞大片里的末世场景。
站在观光塔上俯瞰这个城市。下着雨,天色阴沉极了,能见度也不高。狭长的曼哈顿岛、灰绿色的中央公园,远处是大西洋,雨云重重。一眼望去,一小块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楼顶,布满了城市的面孔,仿佛触目惊心的老年斑,缓缓旋转的中央空调通风口正在排出烟雾……
在这座城市里,有过多少故事啊。它们一直在被时间的文火慢慢煮熬,百味俱备地融化在这人世里,像一锅越来越黏稠的汤,飘浮着白烟,气味浓郁,弥漫,伸展,蔓延至整个世界。
我不由得想到,这个世界,在我来到之前,就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我离开之后,还会存在很久很久。我与这个世界有过一面之缘。
望着纽约,我突然甘于了生命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