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在当代是一个质的“异数”而不是量的“少数”。“异”就是独自。独自是永远的,这是质唯一的内涵,也是许多年以后才能被人逐渐理解的原因(一百多年来,人类“发现”了梭罗,但又有几人能真正理解梭罗对人类的根本意义)。“异”不会“轰动爆炸”,但将如核电站一样,在时空中一点一点昭示其光。
而且,如果她本身足够丰富、深邃的话,时空还将为她增加后人更多角多元地阐释其质的认知能源。她因此而永不熄灭。除非宇宙不再有大地,人类不再有自然。
《大地上的事情》似乎不可能产生于这个时代,然而她却诞生了——这就是“异”。这个留不下什么的时代没有她的功利同道、文化谱系。她翻越无数杂乱文字的崇山峻岭,孤身求索,在意义的源头凝神谛听。多么遥远的那儿,已经被我们忘却很久了。是什么重重遮蔽了我们?鲜有世人能够完成这样的灵魂穿越——她因此成了“异”。因为不可替代,因为其“增值”是那么自然而然。
其实,她本在最纯粹最朴素的童心里。然而,成年后,如果还饱满着赤子的纯粹与朴素的话,是只有忘我而艰难的心灵还原才能抵达,才能名副其实的——在兑水的书写泛滥至灭顶之灾的沉沦时刻,这样的考验重于乞力马扎罗山脉!因此,在人生苦途的意义里,真正的纯粹与朴素,并不能虚妄地与生俱来。她得寻找,她得跋涉,她得情愿像杳无人迹的涧流藓丛中,那朵蔚蓝色的“天堂花”一样,冷清却真正自由地盛开,并由衷地欣慰与坦然。
于是这时,“异”同时也就呈现出了语言的分野,以从里到外的个性,无意中为人们提供了辨识真伪“乡土文学”的界标:君不见,如今多少所谓风景、农事的文字,其文风心态,千人一面,不都竟然是拙劣的仿作,是浅薄的词藻漂浮吗?看似热爱自然却仿佛在故意污辱自然,书写本身就有违于自然的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真是何苦来着?心不到位,“气”不溯源,实不如不写。
而生存于田园、泥土、动物、植物、季节、蓝天与青山的苇岸,却既逆于陶渊明的夸张比兴,于托物行吟中暗塞计较功名的传统私货;又有别于梭罗的事无巨细,铺陈、繁琐,即使是同样天生的忧患,也因国情、性格的不同而泾渭迥异了——梭罗将其中的一脉,向着社会的黑暗不屈抗争,“不服从”的人格立志,言之简单、当然,行之则决绝、彻底;苇岸却蹙眉忍咽,宁肯将它们全部转向为人类性灵大地的沦丧而痛心——这样的关怀也许更终极更深重也更漫长。然而,那亦是我们的大地,当代的自然,人类与民族之一分子的我们亦有责任,但我们却残忍地将一切践踏了,在自欺欺人的破坏里不觉昏晓,让一个羸弱的生命独自颤栗、独自承受、独自轻抚千疮百孔的万物——也许并非别的什么,而正是我们的疯狂、自妄、愚蠢、平庸以及不择手段的掠取,使苇岸和《大地上的事情》痛苦地成为了“异数”,一个悲剧的、遗世的“异数”。
我们是有疚的。
我们应该有自赎的警醒——为着“异数”先于、别于我们的心力献祭,为着悲剧与虚无的极美所在,为着慷慨的大地即使对罪人,也无时不在默默滋奉着息息相关的一切,活着的人,应该也只能将人类的悖误递减至最低,更低……因为我们和大地都确实没有多少任意延宕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