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壬
母亲说她要生弟弟了,这个暑假就让我去姨妈家过。她要生个弟弟的事,事先并没有跟我商量,要知道,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是在说,我在家会妨碍你生弟弟吗?她看懂了,用手指爬梳着我的头发,我犟了一下。母亲似乎因为生了弟弟后可能会怠慢我一些,她提前表现得有些愧疚,这并没有让我高兴。我有一双跟她一样的大眼睛,只要一难过,眼睛里就含着雾,我听见她虚弱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父亲用自行车把我载到姨妈家。我在家里过暑假会三天两头地受伤,我不穿褂子和鞋,光着上身打着赤脚到处野,芭茅的长叶子一定会割破我几次手指,下水摘莲子,腿肚和膝盖被荷叶梗上的刺划得伤痕累累,爬树,肚子会被树皮刮红,至于小脚板,母亲经常给我挑扎进去的刺啊玻璃锋啊之类的东西,她总是责备我,或者说,我做不到让母亲满意。姨妈住在市里,她那个地方的小姑娘都不兴打赤膊的,她们全都穿塑料凉鞋,这真让我难受,好像四肢被捆绑住了一样,这感觉就好像是,大脑里一根主轴突然被控制住了。在以后的很多年的时光里,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既可怕又熟悉,我时常觉得我的生活捏在别人手里。那天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屁股后面,一个人伤心着,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到了姨妈家,这个大个子男人把我揽在怀里,箍紧,用了三下力,我眼睛里的雾还未散去,没有掉眼泪,他也是知道我很委屈的。我不抗拒,但我要准确地把这难受传递给他们。把我送到姨妈家,是母亲的意思,我隐约觉得,母亲排斥我。想到这里,胳膊一阵锐痛,母亲总是偷偷地掐我,掐的时候,她似乎还呲了一下牙:你个小骚包。
姨妈是读了书的,嫁了个城市人。她是中学的声乐老师,盘着头发,穿高领带弹力的针织衫,脖颈到胸有一个美妙的弧度。我老是觉得,从她喉管里发出的歌声,是经过这个弧度弹出来的,我还觉得姨妈全身都充满弹性,柔软而多汁。我的表姐莹莹大我两岁,也就是十三岁吧,这个暑假她完成了小考,就要成为中学生了。小的时候,姨夫报算术题考我们口算,我总是比她快。背书、做智力填空她都不行。她比我蠢,大人们都有共识,她是温和的,像大部分不聪明的女孩子一样,长着一个敦厚的下巴,目光略略拙滞,嘴唇老是微微张开着,仿佛期待着什么,却显出一股迟钝来。她只好总让着我,而我是不叫她姐姐的。我的姨夫在武汉工作,印象中,他很久很久才回来一趟。
我住进了楼房,没有湖,没有田野,没有成片成片的树林,天空也被切断了,我关进方格型的笼子里,还穿着泡泡袖的连衣裙。姨妈很喜欢我,管我叫儿,她至今还跟人家说我的一个冷笑话,她说啊,是哪一年,她带着我和莹莹去动物园,末了,我赖着不肯走,我要求带走一只小猴子。我在那里哭啊,嚷着要猴子。最后,姨妈说送给我一只兔子,我才答应回家。我还没来,她就安排我和莹莹参加暑期的书法培训班,还把我的作息时间作了明确的规定,我的生活就被弄成一截一截的了,而且空间不停地置换,去这里去那里,楼房,竖的,节节向上的空间,一格一格的,属于我们的,只有一格。精确,残酷,窒息,它限制着释放和舒展。这跟乡村的生活完全不同,广袤的大地,无限铺展,湖和田野、村庄、树林没有明显的界定,甚至跟天空都是相连贯的,我可以舒展开胳膊腿,不去计较时间和空间,盛夏,乡村弥漫着浓郁的植株草叶的气息,它们旺盛的吐纳,绿得快要破了,傍晚时,太阳熄落,殷紫的洗澡花成片成片地开放,像个小喇叭吹出甜腻的腐香,要是拿罐子封存起来,大概可以拿去酿酒吧,要醉倒人的。城市,控制我的是天性的某一部分。只是那个时候,我无法总结。
我的表姐莹莹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我们俩睡一个房间。一见面,小姐俩就粘在一起了,她乐于给我梳头,送给我好看的塑料发卡。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潜在的,复杂的,我无法说清,只是感觉她有了灵性,被唤醒般的灵性,有神彩了。她依然温和,不跟我争什么,但是,骨子里她是拧的,未必温顺。感觉像是,一个曾经透明的容器混加进去了不可知的物,它现在混浊,不再透明,也难以捉摸。而这不可知的东西,像有体积的实物,我真切感受到它存在,它实有。姐姐说,祝贺你今年又考得好。同时她居然轻蔑地说了这样一句,考得好也未必有用。我很惊讶,追问为什么,她就不再说了,只是笑,那笑,很有内容。她忽然有了明艳的脸,凹凸的小身体,扎眼的小乳房和陷下去的腰,它时刻都在准备扭动。那濡湿的唇,总是张开着,她的汗液,散发着令我陌生的气息,一种掺了特殊物质的气息,它让紧贴发肤的爽身粉变酸,发酵,然后再变甜,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从她腋下,颈窝处散发出来。这气味跟姨妈的完全不同,姨妈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复杂气息,她充满弹性的身体像一个浆果,快要坏掉了。她的毛孔里不断往外散发气息,熏人,带着强烈的生殖信息。那微微的腐香,腥,很好闻,它们藏在她的乳沟里,和下身的某个部位。她总是说她阴火太重,一杯接一杯地喝菊花茶。而我的母亲,她是乡村卫生所的护士,全身都是药水的气味,那气味太寒冷了,把我和她隔离,使我无法真正贴近她。我并不熟悉母亲肉体的气息,三岁,她就让我一个人睡在那个黑暗的小房子里,我经常哭了很久,才看见父亲走进来抚慰我。所有这些气息,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就像我在乡村感受到大地蒸腾出的浓郁的气息一样,是那样自然。可是我没有气味,没有识别系统。我没有立场,没有态度,甚至没有性别,可男可女,我的身体,依然是女童那样的扁平和瘦小。我明显感觉到姐姐跟我不同了,这个不同,不在于她长高了,全身都湿漉漉的,似乎还发着光,有着女人的性别气息。而在于,她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内容,那是一对安静地、清晰地、不贪婪的看世界的大眼睛,并且,它还发出这样的信息,它处于正确的位置、唯一的位置的感觉。至于清晰,那仿佛是了解某种真相后的清晰,不奇不怪的。但是,我肯定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可我还没够着。[NextPage]
书法课非常枯燥,光是一个横,就要写上一天。上午,莹莹带着我坐公交去文化宫上课,中午,我们冒着酷暑回来吃午饭。有时课是下午的,逢到下午的课,一般下课较早,莹莹就拉着我去玩,我们不急于回家。这偷来的兴奋,我们从心里长出翅膀来。我们穿过钢厂的围墙,沿着铁轨一直走到居民区后面的大山脚下,我一路飞跑着,她喘着气跟在我后面,这路都是青石板铺的,光亮亮的,塑料凉鞋踩在上面,啪啪啪地脆响,我用力去踏响它,再用力踏。一回到野外,我就有力气了。莹莹喊着我,我看见太阳慢慢往下坠,晚霞在远处把山峰烧着了,她跟上来,风就吹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脸都飞了金。这时,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个人,他站在半山岔路口的平地上,支了个架子,好像是在那里画画。姐姐拉着我走近了那个人。
这个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光景,浓眉,目光精亮,有准确的捕捉能力,他的五官都很大,陡峭的额头,脸颊线很硬,往下,伸出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巴。我注意到,他粗壮的胳膊一用力就突显蚯蚓般的静脉管,他穿着短袖白T恤和及膝的工装大短裤,我和姐姐凑过去想看看他画了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看见他脸上布满青色的胡桩。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尽管我是个孩子,但还是感受到了。
是一块白色的画布,他似乎画了下面的居民房和钢厂远处的烟囱,但是用色很可怕,天空是血红色的,近处的树都变形了,蓝黑的枝条伸出来,最后细到虚无,成片的居民房似乎在蓝黑的阴影下沉睡。这沉睡更像是集体的沉默,没有声息,但透出不安来。几个黑烟囱孤独地立着,像醒着的眼睛,在树和居民房的留白处,渐渐远处的时光,透出橙红的亮色。我不喜欢这画的用色,直接的感觉是害怕,觉得有魔性,有蠢蠢欲动的东西藏在里面。同时这个人,也让我有了畏惧感,他身上有不可知的力量。我姐姐莹莹问道,你是画家吗?那个人看着我们笑着说,算是吧。我突然脱口而出说,你这画让我感到很害怕。
那个人将目光聚定落到我身上,显然他对我的话有了兴趣,他问,你为什么感到害怕?我说,是这颜色,这颜色让我害怕,还有,这画里藏着让人害怕的东西。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结实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在说,你眼光还不错。他说,这画画了很久,他经常在傍晚来这里看,一看就是几小时。我说,一动不动地看吗?他说,是啊,为了保存记忆,或者修复记忆,我怕以后来看就记不起现在的样子。他说这样的话,我和姐姐都不太懂了。我为能跟一个画家说上话,并得到他的激赏感到得意,这是姐姐做不到的。但是,他的眼睛似乎慢慢对姐姐很有兴趣,在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我们了解到,他是钢厂的画家,他从包里拿出一些素描像来,我们看到,有一些人物,还有一些露着乳房的女人像。画家看着我姐姐说,他很想为她画一张像。他说,我姐姐莹莹有一种骨朵般、正在鼓胀着的美,为了让我们听明白他想表达的美,他做着花朵一样的手势,他甚至为某个词在用力,他在为他的表达用力,他说,是动感的,是开放前的饱满,一个临界点,没有冲破。我似乎听明白了他要说的,我呆呆看着姐姐,她有点难以相信似的,从小,她很少得到赞美吧,姐姐的脸在发着红光,写着浓浓的醉意,满眼盛着蜜,她一定是甜到心里去了。我心里一降障痛,并迅速掠过全身,犹如电击了一般,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是那样孤单那样难受,我觉得我快站不稳了,我的聪明,我对那幅画不同寻常的感受力,全都没有用,没有用,它们被姐姐的美击败了。这将成为我的第一个秘密。我听见我跟姐姐说,我想回去了,我要回去。我姐姐莹莹说了句让我极为意外的话,她说,家是不能乱回的,要恰到好处地回,但她看看天色,说,好吧,我们回去。同时,她答应,明天过来让画家画她。
晚上,我和姐姐都难以睡着,因为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我被莫名的忌妒折磨,而她,是捂不住的激动。我们都坐起来,开着床头的暗灯,在这样的灯光下,披着头发的莹莹很美,她的脸光洁得像传说中神奇的蛋,嘴唇濡湿,发着光,目光温柔。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美,这个美有什么标准。眼前的莹莹,我并不清楚她是否符合美的标准,但在心里,我就觉得她美了。姐姐浑然不觉我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突然跟我说,红,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生孩子吗?我疑惑地说,女人长大了不就会生了吗?她摇摇头,用手指点着我的脸蛋说,女人要跟男人做那个丑事才能生孩子。然后,她对着我的耳朵,用我们湖北黄石方言,把那个丑事说了出来。就是我们平常骂人的那句脏话,我一听就明白了。此前,关于男人女人的某些器官,关于父亲母亲之间长期让我疑窦丛生的某些细节,一下子让我拨云见日,我没有怀疑,在瞬间就意识到它的正确性。真让人绝望,那件事,太丑陋了,太脏了。在乡村,我无数次看到猪、狗、蛇及昆虫们的交合,我们经常恶作剧地将正在交合的狗强行拉开。它让我看到两个最丑陋的器官真切地插入,暗红的肉色,粘乎乎的,似乎还滴着不明液。那可笑的姿势,愚蠢的表情,要是换成人,我难以想像,真让人绝望。而现在,我知道了,人一样也要做这件丑陋的事情。我感到大脑中,有一个隐秘的帘子被拉开了,关于人的一个最大的秘密,我现在知道了,对于一个才十一岁的女孩来说,那一瞬间真让我幻灭。这秘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它公开地藏着,他们全都心照不宣。啊,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心里那样绝望呢?那样悲伤地绝望并害怕长大?我不想让姐姐看到我有什么异样的看法,怕她耻笑我无知。我只能顺理成章地接受我被告知的一切。我明白了,有些东西,只能是一个人承担的。随着慢慢长大,要一个人承担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我一下子明白了,莹莹姐姐为什么跟我不同。原来她是帘子外的人,是开了眼的,知晓了人事。而我在混沌中。姐姐继续跟我说,男人最喜欢这个事了,女人可以通过这个事,得到各种好处。然后,我听见她得意地说,女人是有优势的。这话我现在听来,就很好理解了,我问姐姐,你打算用这个得到各种好处吗?姐姐一听就恼了,用拳头打了我一下,你坏死了。她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说,我们红长大了会是一个小美人的。她邪邪地笑着,让男人喜欢的小美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并被这梦吓着惊醒了,莹莹问我做了什么梦。我没有告诉她。我梦见在一个魔幻的山脚,血红色的天,蓝黑的树林,吹很大的风,那个画家说要画我,我看见他的眼睛变绿了,我感到害怕,很害怕,我就拼命逃跑,我一边逃跑,一边感受到我正在往深渊陷落,一直往下落。我一路喊着姐姐,姐姐啊,我长期隐藏着瞧不起她的心态,她多蠢啊,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我是那样害怕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那样渴望跟一个人贴近,绑在一起。可是,我连母亲都贴近不了,现在她要生弟弟了,我只能跟她越来越远,我够不着她,只能一个人逃命。我知道,太多的事,我将一个人面对,我够不着任何人。[NextPage]
又是下午课后,莹莹说要去山里。那个画家说要画她。但是我不想去,我没有告诉她原因。我要回家。莹莹不让我回家,她拿出三毛钱零钱交给我说,前面巷子有个连环画的小摊子,我可以去看几本书再回家。我拿了钱恹恹地走了。她调过头来继续叮嘱我说,不要太早回家,被妈妈关在屋里做作业会闷死的。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用手搅着口袋里的零钱,我拿起一个五分的硬币,扔向口袋,它撞响了另外几个,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样孤单。我没地方可去,最后,我决定回家。
开了门,我忽然听到姨妈房间有响动,心里很疑惑。姨妈好像在哭。我绕到洗手间,那儿的窗户是对着她的房间的。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回忆起那个景像。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苹果在耸动,这是姨妈肥硕多汁的白苹果,它正对着我,对着我的还有一双男人的脚,仿佛是它在抖动上面的白苹果。它们没法看见我。我听见姨妈随着耸动在嘤嘤地哭着,我知道这是件什么事,也知道我必须离开。我轻轻地溜出来,锁上门,锁键“嗒”地一声套进栓洞里,这冰冷干脆的声音,一下子把巨大的寂静扔给了我,我心里空荡荡的,绝望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她们都有自己热衷的事要做,她们全都有让男人们喜欢的肉体,她们美着。而我,门门考一百分有什么用,过目不忘有什么用,我身上没有让男人感兴趣的那种美。我的姐姐去会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我准确地判断出这个老男人所怀有的不轨企图,他像猎人那样,闻到我姐姐肉体鲜嫩的气味;而我的姨妈根本听不见我回家弄出的声响,她听不见,她沉迷在那快速的耸动中。我被这世界抛弃了,被人冷落。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一个人睡的那间黑暗的小房间,我害怕一个人睡,我使劲哭啊,巴望母亲能走进来,把我抱进她跟父亲一起睡的那张温暖的大床上。可是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现在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妨碍她什么了,一定是这样。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她制止我跟父亲亲近,她是故意的。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走进弄堂,那儿的风很大,我的连衣裙后角被风扬起,我找到了那个连环画的小摊。
莹莹姐姐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所经历的这些秘密,她都先于我知道。然而,这感觉我们是无法替代的。她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独自承担着她自己的秘密和孤独。她也有我所不知道的害怕和畏惧,但是,我们谁都没法替代谁的。我们要这样慢慢长大。吞咽着所有秘密,并要学着做好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那天晚上,姨妈炖的是排骨海带汤,她说让我多喝点,说是去火。我是唯一没有火的人,但我埋头喝得最多。在床上,莹莹跟我说他们见面的情况,因为了解了女人优势的论调后,我不再忌妒她,因为,我终究也会长成一个女人,她所拥有的这一切,我以后也一样会拥有。但是,我对她的热情很反感,既然她都知道了男女之间的那点秘密,器官之间相互吸引的那点秘密,那她就应该对这样的会面持谨慎态度。我再次涌起对她的蔑视,她仅仅只想获得心理的虚荣满足,而代价是……莹莹太可怜了。我在这样想的一秒钟后就后悔了,我看着她的脸,她是那样寂寞。比我更甚。她跟她的母亲隔阂,其程度一定不会亚于我跟我母亲的,我感受到了。她偷走她母亲的口红,并扔掉了它;她用力扯着姨妈的奶罩,嘴里嘟哝着什么,然后又拿到自己胸前比划。她们相互欺骗,闪躲。面上好得很。她的父亲,我的姨父,对这个人,我一直模糊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相处得少。我问,你喜欢那个画家了吧,她告诉我,她不会那么快喜欢这个画家的,那样很快就会玩完了,她知道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她在享受她的优势。我的姐姐,她面对的人生,比我复杂得多。但她藏着她的脆弱。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个叔叔,莹莹木木地喊了声于叔叔。我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长着斯文的长条脸,戴着眼镜,衣着干净,样子不招人讨厌。姨妈很不高兴,她说你于叔叔又给你买了很多东西,还不快谢谢。我姐姐就说了声谢谢。饭桌上,那个男人对姐姐表现出令人陌生的热情,很别扭,莹莹看上去并不喜欢他。我知道,她用这个态度挑衅她的母亲。我像遵守某种礼仪那样,小心翼翼地不说什么。饭后,莹莹说带我去文化宫看演出。我愉快地答应了。坐在公交车上,我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那个耸动的白苹果,我使劲地想挥走它,可是它总在我眼前耸动。我不知道,我的莹莹姐姐在想什么,我进入不了她,她的孤独。那个暑假可真长啊,我开始嚷着要回家,我将带着一身的秘密回家。可是我的姐姐苦苦挽留我,我是她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需要这样的人。在那个暑假里,我跟她分享她交往的那个画家,她拿回了一幅画,绿色的背景很安静,我的姐姐对着这个世界睁着她那清晰的,安静的,不贪婪的大眼睛,这一点,这个画家把握得很准,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起到画面的镇定效果。它压住了绿色的底。但是,他对皮肤的用色太大胆了,一种近乎燃烧的橙红色,胀着她那圆润的身体,仿佛马上就要破了,她鲜红的唇,仿佛因渴望接吻才那样红着,像滴血的樱桃。整个感觉透着画家的欲望,一个男人对女人肉体的那种渴望。如果我不清楚整个事件,我会说,透着对生命的热望。我的姐姐漫不经心地把画扔在一边,她悄悄地告诉我说,画家吻了她,见我诧异,她笑着说是额头。可是,我信还是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
我盯着她看,这段时间,姐姐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身体更加饱满,通透,丰盈,她的脸,近乎半透明,眼睛闪着清波,有时影沉沉的,里面像是躲藏着一个魔鬼。她不避嫌的当着我的面换月经纸,我看见她换下来的那张,白色的卫生纸被折成厚厚的一叠,那上面吸饱了鲜红的血,是那样触目惊心,只剩下两头那窄窄的白边,姐姐跟我说,她今年五月份就有了。我看见她拿出干净的白卫生纸,用纤纤手指将它叠成一张厚厚的长条,那动作轻巧极了,然后她还抹平了一下,把它夹在橡皮月经带的两头,戴好,提上内裤,再把裙子放下来。她从容地做好这一切后,朝我笑了笑说,红,学会没有。我装着不太在意,我忽然想起了母亲,虽然她从未让我看见她操作的这一切,但是,农村的旱厕,还是让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女孩子来了月经,就是个大人了。母亲每个月换下的卫生纸,全部都扔进了厕所,那东西多脏啊,难以驱逐的腥臭,它来自女人的身体,来自我母亲,我不能再去想像。可是,我现在看着我姐姐的,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脏。我对长期以来,在我心里很抽象、很模糊的事情被具象化,感到异常平静,仿佛我早就熟知了它们,我仔细地看着姐姐的操作,没有多问一句话,我明白了,有些事,我要不露声色地学会。两年后,当母亲发现我无师自通地解决这一切时,她一定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不知道,还有谁也跟我一样,这样孤独地长大。
姐姐变得满面春风,姨妈毫无知觉,她和于叔叔多忙啊,她跟我母亲一样,对我的变化反应非常迟钝。莹莹开始要求姨妈给她买漂亮的无袖紧身连衣裙,姨妈把钱给了她,让她自己去商场里挑。姐姐还偷偷地买了口红,挑选了那种半高跟的皮凉鞋,紧身连衣裙裹在她日益成熟的身体上,她看上去,说有十五六岁也是可以的吧。但是我却担心姐姐,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我非常害怕她跟那个画家发生那件丑事,如果那样的话,我姐姐就变坏了,我不能让我姐姐变坏。我制止她去见他。可是,在我心里,我实际上已认定莹莹姐姐跟那个画家已发生了那件事,为什么会这样认定,我无法说清。我依稀感觉到,莹莹姐姐虽然对我坦白了很多心事,她一定清楚,我对她跟画家最根本的那件事一定充满好奇,那是一件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她支支吾吾的,我不愿意直接问,也是害怕她说出了我心里认定的真相。一天晚上,莹莹告诉我,她不再去见画家了。我吃惊地问,你们分手了吗?她点点头,我看见她没有一丝悲伤,依然是一脸的兴奋,她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哼着歌,漂亮的连衣裙摆鼓成一个大灯笼。我越来越不懂我姐姐了。 [NextPage]
姐姐懂得那件事可以为她换来各种好处,这是多么可怕啊,不,女人们都懂,包括姨妈和我母亲。姨妈背叛了姨夫,我看见了。母亲,她一下子成为我质疑的对象,我开始梳理过往的蛛丝马迹,母亲越来越可疑,我的心开始痛起来,某些细节慢慢被我放大,我越来越倾向于母亲跟卫生所的一个叔叔有着说不清的事情,这感觉折磨着我,我急需母亲出来澄清这一切,母亲对那个叔叔所绽放的笑容,好像是从她心里自己绽放出来的一样,是那样充满着幸福,她每天擦着紫罗兰粉底出门,穿乔其纱连衣裙,跟那个叔叔说话,声音轻得像春天的风一样,好像在呵护一个瓷器。我努力搜寻着,母亲是否对父亲有过这样的笑脸,啊,应该是有的,她跟父亲欢愉,完全感受不到我存在,太可耻了,我想起一次次地,一次次地在黑夜猛敲他们的房门,我要跟他们睡在一起,可是母亲她掐我,她背着父亲偷偷地掐我,锐痛,记忆中永远的锐痛。母亲跟那个叔叔在一间屋子上班,他们长期呆在一间屋子里,有时白天,有时黑夜,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姐姐不可信了,她言辞变得闪烁,我不能告诉她,我在想什么。可是我,是多么想跟一个人说出这一切啊,我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我必须要具备消化秘密的能力,多少年后,我找到了途径,用文字来实现表达,并且事先,我还虚拟出一个人作为听众,我所写出的所有文字,是让他一个人看的,这个人,他一定是一个男人,我已经没有办法去相信女人了。他耐心地听我说很多胡话,我的寂寞,我的歇斯底里,还有那些疼痛的点点滴滴,我必须要找到一个对应物,我不能对着虚无表达。
我猛然察觉到姐姐跟于叔叔热乎起来,我被这发现吓了一跳。莹莹疯了。我当然不可能单纯地认为她开始接受于叔叔跟姨妈的关系,我想,我也快疯了,我现在的想法总是径直朝着肮脏、邪恶的那头直奔而去,没有一丝怀疑。姐姐知道我看穿了她,她诡秘地跟我说,没什么的,只是想气气母亲。现在的莹莹能够老练地摆弄一个男人,她在那个画家身上,成功地找到了钥匙,并获得了成功,现在,她要用这把钥匙去试另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她的于叔叔,怎样抗拒一具鲜嫩的肉体呢?在沙发上看电视,姐姐假装累了,靠在于叔叔身上,慢慢地,姐姐坐在于叔叔大腿上,而她只穿着裙子,她是蓄意的,太坏了,她对他完全敞开,半分天真,半分邪恶,她把她热烈的气息喷到那个男人脸上,然后不怀好意地扭动身体。我可以看到的,仅限于此。她跟于叔叔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房间里,我在巷口看连环画,那样的下午多难捱啊,比一个世纪都长,还有什么比回避一对男女交欢,独自一人呆着更寂寞的时刻呢?可是书上老是会出现那个耸动的白苹果,想像折磨着我,像虫子一样咬啮,我再次想起母亲,她身上的药水味,立即切断了我对她肉体的想像。十一岁,我开始觉得我活够了。我不知道应该跟姐姐说些什么,她比我更有主张,她的见识可以整个地覆盖我,我并不比她聪明。现在我已经成为她家一个多余的人,在一个晚餐的餐桌上,我说我想回家了,我很想念我的妈妈。姨妈说,多住些日子吧,你莹莹姐姐没有兄弟姐妹,太孤单了,你多陪陪她。我看了姐姐一眼,她没有抬头,她不需要我了。我只好跟姨妈说,我还是回去吧。
姐姐去送我,她跟我说,姓于的男人现在会离开她的妈妈,会彻底离开她家。我想那个男人一定在她家呆不下去了,他已经惹出了大麻烦,逃离,是他最好的选择,而男人,最擅长的,就是逃离。我的姐姐用她的方式,达到了她的目的。“现在妈妈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回家。”她笑笑,可是我的眼泪流下来。我和我姐姐,在这样的年纪里,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秘密,像毒瘤,让我们痛苦,我们要这样慢慢长大。残酷,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光鲜的外表下,她藏着早被蛀空的心。我想,我也一样。
我的父母认为我变了,我装作天真地笑着问,哪里变了,他们说不出什么。我不再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还穿起了连衣裙,我不再在外面到处野,我开始认真地看各类书籍,练书法。我看上去,是一个多么听话,多么乖巧的好孩子啊,我依然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我依然处在混沌中。我的变,应该是指我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内容。我的这个内容,应该比我姐姐的更加复杂。我要做到无视我的性别优势,这是我跟她的区别。当我长成了一个有美妙体型的少女,我更加珍藏着我所知晓的所有秘密。我隐隐觉得,母亲有些畏惧我,她在我的目光下,显得有些慌乱,有些闪躲。可是我,多么渴望跟她贴近,做一对心灵相通的母女。当我了解女人秘密的那一刻,我就无法对母亲怀有好意,我信不过她,这让我痛苦。我想靠近,但我们越走越远。有时母亲打扮停当要外出,让我看着弟弟。我会立刻警觉起来,我会连珠炮般地发问,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要替我的父亲,不,是替我自己监督这个女人,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