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我们更不起眼
在影视城呆久了,你会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在镜头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只是复合板拼搭起来的积木,耳鬓厮磨的恋人,也许在私下连个招呼都不肯打。
其实连我这个小编剧也不那么真实,大编剧懒得在快入冬的时候进剧组,就让我代劳。导演和制片还有大明星是不屑搭理我的,偶尔叫我开会也是让我传话给大编剧是不是改场戏。我知道我在他们的眼里,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鸡,初入剧组的新鲜感,一闪而过。
所以当小配角和群演私下来问我,姑娘,能不能跟导演说说,多给加两句词时,我对姜越泽说,这真是隐形的嘲讽。
姜越泽永远一副很闷的样子,当然不是梁朝伟那种天生的忧郁,他永远处在一副放空的状态。不过好在他的角色是民国豪门里的智障少爷,为了家族利益娶了一个留过洋的大家闺秀,我跟姜越泽说,你“老婆”可比你聪明多了,人家就知道找导演和制片说多给点儿戏。姜越泽蹲在地上,瞅着我翻了个白眼儿,那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货,想加戏得靠演技懂吗?姜越泽站起来的时候长袍马褂上沾了泥土,撩起来拍打的时候露出了脚上的匡威帆布鞋,一只脚上是红色鞋带另一只上是绿色的,与他的整个装扮格格不入。那一刻我有点儿沮丧,姜越泽喊我“柴编剧”的时候我能听出一点点的真诚,我觉得是相似的境遇,才让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点的坦然,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不起眼。
和周围一切不搭调的,除了这双脏兮兮的鞋带,还有我。
只怪今天的天气太冷
姜越泽每次都自告奋勇地帮我拿我妈寄给我的快递,他偷吃了包裹里快两斤的酱牛肉后我才发现这个把戏,我觉得姜越泽就是靠着这么点小聪明演戏。我看他的一场感情戏,睁着眼睛微笑着让眼泪流下来,还是那副面瘫的表情,他瞬间就流眼泪了,下来的时候他伸开手掌让我看,一只眼药水瓶子,他嘿嘿笑,哭戏靠的就是这个。
无锡吹起了入冬的第一场寒风。我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炖着菜,姜越泽一边搓着手一边溜进来。他兴奋地用鼻子在空气中嗅着,然后一把揭开锅盖,氤氲出来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我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动手从锅里盛了一勺菜汤,边喝边说,柴晓乐,我觉得你做的菜比你写的剧本要好多了,考虑转行吧!
我不过是熬了一锅大萝卜,里面放点粉条和牛腩,这么传统的北方冬日家常菜就征服了姜越泽清汤寡水的肠胃。米饭用的是东北五常大米,稻谷的香气让人幸福得想流眼泪。我告诉姜越泽,大编剧之所以愿意带我出道,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做饭好吃。
姜越泽手捧一杯绿茶,吃撑了摊在椅子里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拿了最佳男配角,我一定会娶你,又会写剧本又会做饭的小姑娘不多见,先预定。
我的脸有些烫,只怪今天的天气太冷,午饭的气氛太好。姜越泽的话题我不知该怎么接,我讪讪地笑,等你拿最佳男配角的时候说不定我也拿最佳编剧奖了……姜越泽窝在沙发里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玻璃杯,攥得牢牢的,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我的一件旧披肩。
阳光在心里开出了花
那个下午在我的回忆里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姜越泽睡着的时候脸上有恰到好处的真诚,掩盖了他醒着时偶尔的不可捉摸。不止一次的,我想回到那个下午,站在那个角度静静地看着他,也是这个时间,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头顶脚下然后在心里开出了花。姜越泽醒来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我俩很兴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等到我们冲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剧组制造出的假雪顺风飘了过来,姜越泽的脸垮了下来,像是整个天空欠了他一笔好大的债。
满屋的萝卜香气让我觉得自己太家常了,男生喜欢的都是那种既妖娆又风情的女生,他们才是真正的玫瑰,我不想在姜越泽的眼里当一根用来炖牛腩的萝卜,我的手腕上也喷了香奈儿5号,可惜姜越泽没有注意到。
隔壁组在拍清朝戏,他们有一匹驴喜欢没事到我们这边溜达溜达,甚至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扯掉了导演的鸭舌帽,导演生气了,叫助手赶紧把驴牵回去,谁也没想到助手不会牵驴,他使劲一拽,驴很烦躁。一扬脖子挣脱缰绳冲进了人群。
人群里站着一个我,我正在和大编剧通电话报告拍摄进程,没有听到旁人的惊呼。当我感觉到身后有动物沉重的呼息声时,心下一凉,却被一双手猛地推开,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倒在地上捂着脑袋的是姜越泽。
辗转人生各自保重
姜越泽的脑袋疼得站不起来,导演指挥剧务和我带他去医院,出租车上姜越泽直说自己发晕,恶心。剧务见多识广,说估计整成脑震荡了,最坏的可能是脑出血。姜越泽闭着眼睛,柴晓乐,我可是为你受的伤,如果我被驴踢成傻子了,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那一刻我很想说,即使你变傻了我也会喜欢你。可是这样的台词,配上破旧的出租车和身边胖胖的有汗臭的剧务大叔,多么突兀又多么喜感。尚未等我回答,姜越泽已经不耐烦了,说,好不容易表白一回,你都不配合,当我没说。
他真的就再也没提这个话题,从他进CT室到剧组拍摄完毕解散的那一天。戏拍完就该散伙了,吃散伙饭那天,姜越泽举着白酒来敬我,一杯又一杯,不说话,只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们只是客气地道别,然后各自离开。我心里明白这样的年纪太年轻,没有什么可以给对方,女生需要安全感,男生何尝不是,再说,吃剧组饭的就是跑江湖的,辗转人生,还是各自保重吧。
可是我很想念他。三年里再没有人将萝卜炖牛腩吃的那么香,我也再做过。生活是溶剂,要么销骨噬魂,要么百炼成钢。我渐渐地成长,吃了很多苦头,也受过很多委屈,影视圈虽然浮躁,但是如果肯下功夫,也会有一日熬出头。当我有了第一部署名作品时,我想起那年在无锡住过的小屋子的墙角,有一只蜘蛛在努力地结网,它和它的那张网是不是依然还蜷缩在墙角。
它就像一个小马达
每天我都会问自己,你还想念姜越泽吗?其实有时候明明没有想起,却反复提醒自己。有时候和圈内的朋友小聚,偶尔我也会说起他,如果认识他的,会告诉我他的近况,更多的是不认识他,他们问我,这个演员没有听说过啊。
那么姜越泽离他的最佳男配角奖,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终于有一天,一个熟悉的制片人告诉我,你上次提到的那个男演员,前两天也向我打听你呢,他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把你的工作邮箱给了他。
回到家我打开邮箱,里面有一段很粗糙的VCR,漫天的大雪,晃动的镜头中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冻得通红的鼻子都贴上来了,柴晓乐,我快冻死了,我在哈尔滨拍戏呢,你看我送给你一场真正的雪。
那天下午弥漫在屋子里的萝卜香气又一次氤氲起来。我想起他那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帆布鞋,也想起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年临走时,我取了最后一次快递,送快递的大哥说,你男朋友呢,最近都没看到帮你拿快递,我问你说的是那个穿剧组马褂戴瓜皮帽的男生吗?他说,是啊,你男朋友还跟我说,他女朋友做饭特别好吃。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很长时间,它就像一个小马达,为这么长久的思念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
这些年的艰难和不易
我再次见到姜越泽的时候,他依旧没有拿最佳男配角,我也没有被提名最佳编剧奖。这次相逢是在另外一个影视城,我探班一个朋友的戏,没料到一个贴了满脸大胡子土匪扮相的男生凑了过来,是柴晓乐吧,哎呦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姜越泽在三伏天里演土匪,假羊皮袄捂得他一身痱子。他比两年前胖了不少,每一个变胖的英俊男生都像一块柔软的棉布,当我捂着眼睛哭的时候,他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这些年的艰难和不易,似乎都算不了什么了。
世上所有的重逢都是奇迹,尤其是这么毫无预兆的碰到。我觉得我得抓紧时间跟姜越泽把话说清楚。我清了清嗓子,姜越泽,有件事情我想郑重地问你,那年你脑袋被驴踢了之后跟我表白,现在还算数吗?
姜越泽把他的土匪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里面有一股热乎乎的汗味,他说,当然,我这么长时间没找女朋友也没找男朋友都是为了等你呀!
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姜越泽摸摸剃得发亮的脑袋,说,柴晓乐,你再给我做个萝卜炖牛腩吧,我自己试过几次,怎么也做不出那年你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