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涂昕
“如果你要问我,盛夏之美的极致凝于何处,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你,是凤蝶在你耳边划过的风;还有它们的翅膀洒在石板路上时闪时现、或肥或瘦的灰色碎影。”这是一本城市自然笔记,每一都有花朵与生灵飘然而出。作者用两年多时间,记下身边每一季草木的开花与结果,昆虫的踪迹,鸟儿清晨彩色的歌声,午后蝴蝶翅膀掀起的空气,追寻着自然世界里凝结的片刻灵光。更难得的是,这不仅仅是一份十二个月的自然观察,还描述了许多对自然有独特感受的作家,一些“通晓植物灵魂”的人:普里什文、纳博科夫、梭罗、沈从文……
早春的花儿爬藤上树
最初迎接春天的那一拨花儿当中,当算蔷薇科最声势浩大且夺人眼球吧。早在二月初爬山时就发现已有山莓率先开出了小小的乳白色花,迫不及待捎来春的消息。到了五六月,山莓会结出由许多小核果组成的娇艳欲滴的红果实。据说这红果子味甜,可直接食用,也可制果酱或者酿酒;此前未敢尝试,今年决计摘来一尝。
二月将尽,小区上环的樱花树几乎在一夜之间“嘭”的一声开了个满树缤纷。一冬的枯寂色调被这一簇簇剔透的白色点亮,令人顿生赏心悦目之感。大约两周的光景,明媚的白色一朵朵黯淡、消隐、熄灭,直至最终从枝头飘落,换上一树嫩绿。
叫它“樱花”,其实只是泛泛的名称。实际上蔷薇科樱属有无数长得相像的品种,我从来没有学会将其细细分辨; 我一直简单地通过每一片椭圆形花瓣中间那个下凹的刻缺来将樱花和其他蔷薇科的小白花区别开来。一道道小小的刻痕,仿佛是上天故意让这好看得令人屏息的花树带上一些缺陷,不至于完美得不似在人间;这或许出自造物主的公平,又仿佛更像是造物主的偏心。
当人们对春风的触手感到熟稔,就会有更多的蔷薇科树木开花了。小区中环的杏树开纷密的白色小花,花瓣较樱花显得短圆,也没有樱花那样修长的花梗,乍一看像是直接贴在花枝上的。它们五枚红褐的花萼会在花朵绽开的时候向后反折,仅凭这一点,就不会把它们认错。
峡谷几棵李树也点缀上了小白朵。这种花树的最美之处,就在于新叶、花梗和花萼翠嫩的碧色与洁白花瓣的相互映衬,这是初春时节最青涩动人的色彩搭配。紫叶李叶片红褐,虽没有李树那样葱翠的配色,全株的形状却是蔷薇科花树中最美的:它们慷慨地垂下枝条,将白得几近透明的、轻柔简净的单瓣花送到我们眼前,姿态是那么轻轻松松、任性随意; 然而细看之下,竟找不出一丝笨拙的线条,每一株都舒展得恰到好处——直到月末花落,结出细小的果实,枝叶的美妙走向依然会保存得十分完好。
蔷薇科所有白色花朵中,我最爱的是梨花。汪曾祺《葡萄月令》这样描绘:“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初读很是惊艳。后来见清代画家恽寿平《杨柳梨花图》,梨树花枝横逸而出,黄融融的月亮从杨柳上升起,正好停留在花枝中央,映得花叶分外温柔。春夜的微风拂得柳枝几欲触碰到月亮。画上题曰“杨柳昏黄晓西月,梨花明白夜东风”。
同代后生邹一桂颇得恽氏真传,其《小山画谱》中说梨:“三月尽花开,五出,色纯白,心初黄,开足后赭墨色,长柄丛生,叶嫩绿,亦有柄,随风而舞,花之流逸者也。写此花者,必兼风月,或飞燕宿鸟,以淡墨青烘之,则花显云气亦出;其干柔曲,老干苍黑,以浓淡墨画之,不用赭。”手上有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该书,所配邹一桂花卉图册之五正是月下梨花,花瓣的颜色当真与月色相溶。汪曾祺爱画擅画,想来自然是极懂写梨“必兼风月”的。
沉静一旦被这些白色花朵打破,其他色彩便纷纷苏醒。重瓣棣棠黄得浓郁,繁密的花瓣更添加了重量,沉沉地坠在枝头,拖曳出大弧度的曲线,随风微微弹跳。
美人梅由紫叶李和重瓣宫粉梅杂交而来,调和了两者的优点。层叠的花瓣错落生动,又不至于过于繁复,一如轻轻淡淡的粉红花色,不落于俗艳,也不会寡淡乏味。或许因为跟凌霜开放的梅花沾亲带故,它们花枝的形态较之妩媚柔韧的紫叶李多一些直率简练。
桃花常见淡红和水红两种,花瓣比美人梅长得潦草一些,单看貌不惊人;待到繁花满树,才明白如果少了它们,你感受到的春之气象一定是不完整的。苹果属的垂丝海棠妙在一个“垂”字,初花时最好看,修长的暗红花柄坠着淡粉的花朵或者玫红的花苞,显得尤其轻柔温存;其叶比桃叶翠绿一些,边缘微微泛出一线红。
木瓜五片花瓣,质地厚嘟嘟的,粉底飞红晕。仿佛为了更好地护花,它的叶子生得大大长长,把小巧好看的花朵掩映在繁茂的碧色之间,引得人伸头踮脚、东寻西找才能一窥芳容。同为木瓜属的贴梗海棠,有桃红色、西瓜红,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正红色;省却了花梗,花朵们一枚一枚爽利干脆地贴在花枝上,像一个个简单明朗的短句,与硬朗直截的枝条气质相投。
蔷薇科之外的培植花卉,云南黄素馨最闹人。它的枝条柔软随和,把满树的花朵瀑布般铺开,明黄的一大片,十分耀眼夺目。它的众多别名中,“金铃花”最恰切——那样的灿烂如金,真让人恍然产生“铃铃”之音的通感。同为木樨科的金钟花,花冠逸笔草草,不似黄素馨生得圆润细致,倒是长椭圆的叶片挺括簇新,叶缘的锯齿都长得一丝不苟。
紫荆每年新生的嫩枝幼株花叶同时开放,稚弱谨慎、相互扶持。而老枝和主干上的花则会先于叶开放,花型并不张扬,但每一枝都十余朵簇生成束,再加上花色是浓厚的紫红,遥遥一望流光四溢;待花意阑珊,才看到胖圆的新叶衬上枝条。
玉兰二月底就打上了花苞,春风轻易就能将它们吹开。紫玉兰红得比紫荆更郁热,花朵满覆之时,直叫人担心那纤弱的枝条能不能承受这般的轰轰烈烈。白色的玉兰清洁无瑕,夜幕四合之时,它们微微放出荧光,虽不足以为走夜路的人照明,却也能够安抚人心。二乔玉兰是紫玉兰和白玉兰的杂交品种,花被白色作底,外面从基部泛出由深至浅的玫瑰红。不管哪一种玉兰,它们从打苞、开放直至凋谢前夕,都始终是挺拔向上、眺望天空的姿势——所以玉兰开放的日子,要有晴空蓝天相衬才好啊,否则真是辜负花朵们的拳拳心意。
藤蔓植物遍地牵延
打碗花一开,夏天就到了。日子刚迈进五月,就有一些粉白相间的“朝颜”迎着清晨的阳光陆续旋开——看花苞的模样,我想象它们应该是旋转着绽开自己的小喇叭,像活泼的少女跳起舞来展开的裙裾。五月渐深,打碗花嫩绿的藤蔓呼啦啦四处乱窜,顺着红叶李、海棠、黄桷兰一类的枝干纵向攀爬,也沿着小蜡、海桐、南天竹等灌木丛横向铺展,初夏的阳光跳跃在开得满坡遍野的“喇叭裙”上,整个世界都轻盈地舞动了起来。仔细辨认,发现吹着“小喇叭”的除了打碗花,还有同科属的旋花呢。它们外形接近,但旋花紫红的花冠比打碗花大出几乎一倍,叶子细细长长,基部是类似某种古代兵器的戟形。
初夏是我最迷恋的季节。没有盛夏的浓热逼人,清晨和傍晚的温度甚至可以说是舒爽宜人的,然而阳光已足够热情慷慨,四处跳跃的斑驳光影,让人恍惚而沉醉。这时节是各种藤蔓植物大显身手的时候。紫藤的花当然早已褪尽,然而叶子依然蓬蓬勃勃覆盖在架子上,垂曳而下的风姿让人遥想花盛时的惊世美貌。葡萄、南瓜、丝瓜、黄瓜也都翠生生地蹿上了架,卷须调皮地打着弯儿。葎草各处滋蔓,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它会挠到你的脚指头,还会从右边高墙上探出身子碰着你的脑袋、缠住你的头发,肾状五角形的叶子透过阳光显出的色调湿润明亮,正是这时节最有代表性的一种绿。我喜欢看它们蓬蓬松松地漫溢在湖水的边缘,仿佛是湖岸派出的使者,想要一亲湖面芳泽。
长得最恣肆的,要数爬山虎。它们的叶子在幼时是可爱的心形,边缘有粗粗的锯齿,成熟后就会变成三裂的宽卵形。经过春季的复苏,一入夏,这家伙就密密层层、横行霸道地攀缘在各处墙壁、岩石、藤架上,每分每秒都在抽芽、生叶、展藤,铺开来、铺开来,铺成一片绿色的清凉世界。我最喜欢看庭院入口处悬垂下来的藤蔓,温柔、轻盈、摇曳生姿。还喜欢翻看它们灵巧的“小脚”——茎上长叶柄地方的反面伸出许多深红的卷须,端头有小圆片形状的吸盘紧贴在攀附处,你伸手扯一扯,还怪牢固的。
九重葛也在这个时候开得热闹非凡。这种原产南美的花儿贪恋阳光,色泽浓烈,多是正红、玫红或者紫红色,“花瓣”(其实是它的苞叶)的质地不像一般的花儿那么水润娇嫩,反而跟叶子一样挺括干脆,有笃定清晰的脉纹,所以又称“叶子花”。它像爬山虎一样生命力极为旺盛,随着阳光一发不可收拾地四处蔓延、花开不断,但其枝藤不同于前者的柔和随性,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硬朗和直爽。这种既妖冶妩媚又豪放干练的女特务气质,总让我想到它的老乡——那位同样来自南美、同样英气逼人,我非常喜欢的女画家弗里达。记得在为她拍摄的传记电影里,那个有孔雀施施然走过的庭院,四处绽放着的正是九重葛。
这美人五官长得结实、浓郁、醒目、肉感十足,翟永明说她“一根根向上生长的毛发/和她的浓眉是/内心茂盛繁荣的气象”。(翟永明 《剪刀手的对话——献给弗里达·卡罗》)“这位总是在学校的走道里像鸟一样跳来跳去的姑娘,这位喜欢在汽车开动的时候跳上跳下的女孩”,“喝起龙舌兰酒来像个流浪歌手”,“喝醉了能把任何男人打翻在桌下”。残酷的命运却不依不饶地打击她、企图压抑她的生命能量:五岁时罹患小儿麻痹症,十八岁在一次车祸中一根柱子从她的胃贯穿到骨盆,之后的数十年中,又经历了大小三十二次手术和三次流产,并最终瘫痪。但是,在她胸前打上厚厚的石膏也好、让她跛脚也好、截断她的腿也好、剥夺她下床行走的权利也好,甚至令她痛苦得如同另一场车祸的爱情也好,都没能让她败下阵来。相反,当生命之流遇到巨大的阻力,源源不断的水流涌来迎接挑战,拍击、冲撞、水花四溅,反倒因此积蓄起巨大的势能,真正实现了她所向往的“爆炸”——“‘它爆炸了,’她说,‘发出许多声响,非常美,因为在被炸得粉碎的时候获得了色彩和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