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丝

更新: 2018-03-26 00:13:09

作者:李清玺

  俺娘是个文盲,斗大的字识不得半筐,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

  因为忙,因为没文化,我们的生日,娘记不得;她自己的生日,我们也无从知晓,好在一家人都喜欢吃面条,不是顿顿,也几乎是天天,大家的生日,想必都不会错过。上了学,需要填表,出生日期不详,总说不过去,于是,回家问娘,娘颇费踌躇,可着劲地回忆,生你的时候呀,是个秋天,高粱正红,棒子还没黄包……具体时辰——兴许是上半夜,月亮欲圆未圆……我的娘呀,这可让我犯了难,只好胡乱将就个日期了事。

  更犯难的是娘的名字,人人都喊她“大陈”,大陈长大陈短地叫得亲切,就是没人喊她大名。娘因为姓陈?还是生下来就胖,抱在怀里很沉?我猜不出。后来,向父亲求证,才知道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秀兰。我们都喜欢这个名字,一朵散发着幽香的兰花,只可惜除了我们,其他人知之甚少。直到用到娘的身份证,我才突然发现,名字依然是“陈大陈”,想必户口本上也如此,问题一定出在父亲的疏忽上,对此,我们至今还耿耿于怀。

  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农民,却撂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你们姐儿几个,只要上学,上到什么时候,我都供,除非你们不想上!”我是读书读到大学的唯一一个,也是干活最少,花费最多,回报父母最有限的一个,直到现在,除了给父母挣回一点颜面,我还是伤娘伤得最重的一个。“有文化”的我和“没文化”的娘之间,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现在想来,一多半的责任在我,不知当时,娘的内心,到底是啥滋味?

  前几年,娘得了一种怪病,一年要犯两三次,病来得快,去得也疾,来时意识模糊,浑身抽搐,厉害的不得了,待送入急诊,又查不出病因,输输液、打打针、吃吃药,就又成了健康的人。这病,折磨着娘,也折磨着我们全家,先后去了几家大医院,都诊断不出个结果。我内心极为矛盾,既希望娘没病,没什么大碍一家人方可放心,又希望娘真的有病,有病,方能彻查出病灶,得到及时治疗,上了年岁的娘,似乎再也经不起这样反复的折腾。

  我怀疑,娘是心病,娘是一个千般苦万般难一肚子委屈都不愿向人诉说的主儿,各种各样的繁难和委屈淤积在心头,越积越久,越攒越多,越埋越深,始终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和口,引起心理反应,心理影响到生理,再加上严重的体力透支,娘才会支持不住,反复出现一种近乎病态的症状。我不是医生,可我了解自己的娘,她的心胸并不大,纠缠在是是非非中,自己不好也不能走出来。她没有文化,又不会合理地表达诉求,一味地自己承受,情感出现溃堤,也就在所难免。

  其实,说到底,真正的病因,还是娘心底的善良,还是娘骨子里的坚强。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一家人,受累最大,吃苦最多,遭罪最深的,还是你们的娘呀!”这些,我们都知道,娘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衣食饱暖,又身体力行地教会我们自强,她用勤劳,用善良,用坚韧,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蓝天。因为娘,我们心里有了温度,有了热望,有了不断前行的动力。娘不识字,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实实在在的付出,本身就是一部人生的宝典,读娘,只有读懂了娘,才能明白什么是得什么是失,才能通晓什么是毁什么是誉。只可惜,读娘的过程,竟如此艰难,如此漫长,直到进入不惑之年,我才算真正读懂了娘。

  在农村,人过六十,就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夏天找阴凉,冬天找阳光,东墙倒西墙,赶赶集,上上庙,斗斗纸牌,玩玩麻将,总之,是该退下来休息了。娘却不,她依然种地,好地撂了荒,她心里不舒服,人们都说,娘种地种上了瘾。是呀,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确实有了感情,她常说,“土地最有良心,你对它好,它对你不赖,天地之间的这杆秤,公平着呢!”每每料理完家务,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扛上农具,到地里去,而且,不走大街穿小巷,不走大路选小路,她怕遇见熟人,更怕街上的人说三道四。

  岁数不饶人呀,七十多的人了,心态再年轻,心劲再要强,也一样会力不从心。农忙时还好,她咬牙顶着,没完没了的农活,追着她,撵着她,起早贪黑,百毒不侵,百病难缠,一旦粮食入了库,精神松弛下来,娘不找病,病找娘,各种不适便会接踵而来——腰酸,腿疼,背抽筋,四肢酸软,神经麻痹,哪儿哪儿不得劲儿,一种典型的农闲综合征。求医问病,打针吃药,大家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儿,轮流回到家中照看娘,日子久了,我们也开导娘,“娘,咱们合计合计,一季下来,粮食确实不少打,可看病吃药哪样儿不花钱?我们回来伺候您,又耽误多少进项?再说,受罪的是您个人,谁都替不了,我们干着急呀!”一年不行,转年我们又搬出德高望重的长辈劝说,“大陈呀,地就甭种了,我们把身子养好了,没病没灾的,就是孩子们的福,就是替孩子们着想,种点儿地,累坏了身子,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了孩子!”

  娘的坚持,自有娘的道理,她说:“种不多,我可以少种,能种两季,我只种一季,种不了经济作物,我只种大田作物,粮食这么贵,一切都靠买,得花多少钱?咱乡下人有种说法,手中有粮,心里不慌,遇到天灾人祸,粮食才是定海神针呀!”劝说无效,我们只好由着娘,但约法三章,一不贪多求全,二不着急上火,三不争强好胜。娘种地毕竟是上了瘾,脱瘾也需要一个过程,就暂时由着娘吧。

  娘,第一次住院,很蹊跷,我们都怀疑她中了毒。那时,我高考失利,闷在家里不愿见人,我原本是可以帮帮娘的,可娘喊我几次我都没有应。她一个人下了地,又一个人很晚才回来,在准备洗手作中午饭的当儿,她突然就不行了,牙关紧咬,嘴唇发紫,双目紧闭,脸色铁青,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我一路狂奔地喊来医生,医生号过脉,听了心脏,看了瞳孔,然后转向爹,“快找车,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车子一路颠簸,我紧紧地搂着娘,看着奄奄一息的娘,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娘呀,醒醒吧,我们不能没有娘啊,我单知道自己委屈,怎么就不替娘想想,我好自私,我好后悔呀!”检查——洗胃——输液,急救过程中,娘始终都不睁眼,也不吭声,我们的心悬着,悬到了嗓子眼。我含着泪给娘洗手,给娘擦脸,给娘整理头发,给娘换上干净衣裳,之后,牢牢地牵着娘的手,等娘醒来。天擦黑了,娘才慢慢苏醒,她疲惫地睁开眼,吃力地说:“我——我——这是在哪儿呢?”爹凑上前,说:“在医院,你病了,病的不轻。”[NextPage]

  医生说,娘中了毒,因为娘身上还有洗不净的药味儿。娘上午确实拌过,也撒过农药,是呋喃丹,一种事后禁用的剧毒农药。之前,娘反复唠叨,该死的老鼠真难缠,刚种的花生,就刨得七零八落,补了又白补,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娘心一狠,就用呋喃丹拌种,整整补种了一个上午。回家的路上,恶心,发慌,脚下绵软,手上、身上,都是挥之不去的药味,她有点后怕,疑心自己中了毒。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心慌,进了家门,来不及洗手,就昏迷过去。爹急着追问:“你——吃了——吗?”娘迟疑着,“兴许——没吃”,我们悬着的心放下来,爹接着问:“种子,剩下了?”娘说:“还有多半盆,搁在一口废弃的瓮里。”第二天,父亲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掩埋掉剩余的花生种。

  娘,没有生命危险,可病总是时好时坏,好时一切正常,不好时心慌气短,幻听幻视,就像人们常说的癔症。足足熬了一年多,娘的身体才渐渐复原。我心里明白,娘没有中毒,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倒在高考失利的阴影中,怎么爬也爬不出来的儿子,她心疼儿子又没有办法,她相信儿子什么道理都懂,她不知道如何打开儿子的心结,这种痛,痛在儿身,更痛在娘的心上呀!

  娘又住院了,一家人都知道,唯独我还蒙在鼓里。那一年,我还上大三,刚刚入学不久。突然地就想家,想得厉害,心神不定,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一种现象。“十·一”假日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天近拂晓,我进了家门,娘看到我,先是一愣,继而扎煞着两手,忙不迭张罗着为我做饭。

  家有点儿冷清,也有点儿乱,大秋忙完了,棒子堆成山,豆秸摊在地上,择净的花生秧,打成捆,密密实实地搁在围墙上。娘看着我吃饭,热腾腾的面汤,很下胃,我吃得满头是汗。我看着娘,她有点憔悴,但脸上总挂着笑。娘说:“刚走,怎么就回?”我说:“想家。”娘说:“待几天?”我说:“赶明早的车。”娘不说话,出溜下炕,独自走到院子里。之后,我听到抱柴禾的声音,我听到簸花生的声音,我听到花生倒进锅里不断翻炒的声音……娘知道我爱吃炒花生花生还没有晒干。

  我下了炕,来到娘的身边,灶火映着娘的身影,头发垂下来,遮住娘的脸,她一只手戴着套袖,一只手在锅里忙碌,翻炒着花生和沙土,噼啪作响,香味飘出来,暖暖的,好熟悉的味道。不一会儿,花生出锅了,不糊不焦,火候正好。娘看着我吃,娘给我打包,“吃吧,明儿走,把这些带上,让同学们都尝尝。”

  年假回家,很热闹,出嫁的姐姐,上班的妹妹,求学的弟弟,都在家,一家人忙着扫房祭灶。娘依然闲不住,屋里屋外地张罗,可就是不让她动手,她一上手,姐姐就拦,妹妹就抢,弟弟就不乐意,我有点纳闷,娘几时又成了保护对象,这不让,那不让的,到底怎么了?我问娘,娘不说,我问姐,姐不语,我问妹,妹沉默,再问小弟,就带了点情绪,小弟怕我发火,说:“娘手伤了,干不了活!”我望向娘,左手,依然戴着套袖,那只国庆节回家看到的黑色套袖。我凑上前,想摘掉套袖,娘躲闪着,急急地说:“没事,早好了,就你弟弟多嘴!”

  我的犟劲上来了,娘不得不摘下套袖,娘的左手手心,一个结了痂的黑洞,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娘,您——又咋了?”我有些哽咽,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姐姐连忙上前解释:“是电的,爹娘不让告诉你,怕耽误你学习!”我捧着娘的手,把头深深地埋下来,失声痛哭,哭自己的粗心,哭娘的磨难,哭一家人对我的付出。待情绪稳定了,大家才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今年过秋,收花生花生回家,要择,要摔,要筛,要晒……白天忙不完,晚上还要加班。父亲就临时安了电灯,全家老少齐动员,借着灯光,围着花生,你一角,我一片,他一堆地忙碌,有说有笑,效率很高,不到两个晚上,花生就摔完了。事情,就发生在第三天的上午,母亲独自在家收拾院落,捆花生秧,晒花生豆,腾出地方,堆放新劈下来的玉米。那只灯泡还在,长长的灯线,埋在花生秧下,娘想收起来,用手一截一截地盘起来,不料想,一股电流突然就传遍娘的全身,她倒下来,失去了知觉。娘是怎样挣扎着脱离了电源,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娘才被发现,也不知道,只知道,娘被发现时,气息尚在,送医院及时,才保住了性命,只是手上落下一个深深的洞。

  命大的娘呀,是老天可怜我们,让我们又找回了娘!命苦的娘呀,您注定了,今生还要受很多很多的累!国庆节回家,您刚刚出院,我咋就觉察不出,我还要娘炒花生,都是因为花生,险些要了娘的命,我这爱吃花生的嘴,我这没肝没肺的心,我憎恶自己!

  很多时候,我慢待娘,觉得娘没文化,天生就是一个受大累的命。我曾喊着闹着要一个新书包,娘没办法;我曾对着写不完的作业哭,娘没办法;我曾高考失利抬不起头来,娘照样没办法,所有的没办法加起来,就是我初初读到的娘。娘干完家务,也偶尔看一眼电视,边看边自言自语,情节连不上要问,故事太曲折了要问,结局不满意了还要问,我总是不耐烦,嫌娘打扰了思绪。结婚有了儿子,娘来给我看孩子,坐车坐过了站,折腾了一上午才找到家,我不但不心疼娘,还嫌娘事先不打招呼错过了接站!孩子送回老家,泥里土里玩儿,鼓捣地像泥,我心疼地掉泪,也把怨气撒在娘身上。

  如今,我才真正读懂了娘,娘活得憋屈,娘活得不容易,娘活得没有了自己。爹说:“有时间,陪着你娘走走,坐坐火车,看看山,看看海,去趟北京城。”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只是娘还是忙,动员了几次,都没成行,她说:“你奶奶,九十多了,吃得咸,吃得软,你爹,高血压,吃得寡,吃得硬,这对冤家,不好伺候!”

  等着吧,等着孙子大学毕业了,在大城市安了家,我一定去。娘,我们可说定了,一定去,去看山,去看海,坐火车,坐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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