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小平
我有一个朋友,常说一句可能是村上春树说过的话,“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要伤害另一个人。”他说这句话是有现实体验的。1989年,他正处于欲望狂奔的青春期。那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的《挪威的森林》,
他和许多痴情的少男少女一样,在书店门口排起长队抢购了一本。后来他对我描述道:“渡边君”的自慰在我的心里烧了个洞。“我穿着雨衣去购买了一张国家大剧院的票,那天,伴随着柴可夫斯基激扬的《天鹅湖》音乐,白天鹅纷纷上场,我坐在黑暗里注意到了那个领头的‘天鹅’,纯洁得像一道光,我注意到了她纤细灵巧的足尖,跳着跳着,我的视线已经被一种融化的感觉模糊……那次,我有了第一次的性经验,我做了一次‘渡边君’。”从那以后,我的这位朋友对女孩的纤纤细足特别留意并有了罪恶感,越是有罪恶感就越是欲罢不能。他有时忧郁地对我说,我在意淫世上最美的梦。后来他结婚了,两年后又离了,从那以后,他不再爱女人,也不再去看《天鹅湖》,他成了标准的同性恋。他告诉我,他只喜欢“渡边君”那样阴柔的个性,和他独特的气质,喜欢和他一起融化的感觉。事实上,我去看他时,他的身边的确有一个男子,有时又是另一个,为他做饭、洗衣,其中一个还会自酿味道不错的葡萄酒,他说自己始终生活在虚无的边缘,他把在北京的房子和车都给了老婆,自己仅靠偶尔做雕塑,或者拍纪录片为生,有一个纪录片还在德国拿了大奖。他说,跟妻子离婚,只是不想伤害“另一个人”,她应该找到自己的幸福。这让我想到人们对同性恋者的误解甚或是歧视,其实除了性取向不同外,他们的道德修养不见得就偏差多少。我这里讲了这么多,其实只是个由远及近的开场白,我想谈谈另一位神秘的人,美国硬汉派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
得风传,村上春树和钱钟书,都曾受他的深度影响。当然,受没受别人的影响,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重新回收,塑造、包装过后的作品,有没有自己独立的个性特征和欣赏价值。这话其实就说到点子上了。平日里,我们经常会碰到有索隐癖的读者,看到谁谁出了一本新书,就忙不迭地“上下求索”,跟挖土机似地寻思,这种写法,这个故事究竟“是哪个娘奶的”?其实这话问得很是不明不白,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我们可以说,《围城》受了钱德勒的影响。但没写《围城》之前,钱钟书的文章写得也是妙语连珠,所以语言的天才,不用说都是钱先生自己的。且看《围城》开篇就来一长句:“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比喻新奇、玄妙,一点都不逊色于钱德勒。当然,《围城》的另一个成功之处,还是人物性格的塑造相当清晰,钱钟书笔下的“方鸿渐”言谈举止聪明过人,骨子里却是个被动的、无能的、意志不坚定的、经不住诱惑的人,是中国大多数文人的缩影。这话说回来,据说,写《围城》之前,钱钟书的语言并没那么错落有致,塑造的人物也不是那么清晰,这是不是说明他受了钱德勒的启发呢?钱德勒总是语带调侃、幽默克制,特别是人物对话,少见的自然天成。小说中弥漫的冷硬气质更让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我最佩服的还是他的比喻,那真是端的信手拈来,不落痕迹。相比而言,钱钟书的比喻,就显出卖弄的匠气,更兼有民国时期的学究气,有时显得过于“用心经营”,就好比小家碧玉非得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让人看着别扭。再看他讥讽起来是入木三分了,但往往失之于刻薄。就拿《围城》里面经常被引用的名言来说吧,钱钟书假借书中人物之口道出的“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其实并非钱钟书的原创,拿这来形容婚姻的一种困境也不见得有多高明。依我看,《围城》这个书名,最可贵之处其实在于,它反映了钱钟书忧虑而焦躁的情绪。当时,正值二战珍珠港事件爆发,他被困于上海沦陷区进退两难。真可谓城里的他想冲出,城外的人们却想着冲进来避难。如此两相比照,倒是村上春树得了钱德勒的真髓,村上的语言有点冷,是那种渗透在骨子里的有节制的冷。这种冷气质,让读者即使读到“渡边君”自慰,也不感觉矫情。村上节制的语言,反而赋予这种自赎行为以一种因孤独而高贵的意味。相比较而言,余华在《兄弟》中写主人公李光头文革时期偷看女人屁股,最后把这个场景演变成性的狂欢,就有失节制。同时,村上的小说大多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性气味,即使是同性也能被这种异香迷晕。但这种性气味并没有泛滥成对读者赤裸裸的性挑逗。这就好比在钱德勒的小说里,女主人公都是清一色的冷艳美女,她们轻佻放荡的举止,却并不激起你的占有欲。
据说,钱德勒曾想写一部小说,“人人都在作品里无忧无虑地散步”。他未曾做到,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马洛更接近于作家对理想的自我的塑造,自是不能与现实中的他等量齐观了。小说里总是步步暗藏杀机,冷不丁就冒出一枪来,让你立时毙命,更漫说在街上无忧无虑地散步了。然而,村上抵达了他的梦想。他笔下的“渡边君”和“马洛”一样拥有一身“高贵的颓废”,却是一个比马洛更寻常的寻常人。这寻常实在是非同凡响,无怪乎轻而易举就触动了一代少男少女的彷徨、恐惧、摸索和迷惑的情绪。《挪威的森林》一出版便在日本销售700万册,这恐怕让长眠九泉之下的钱德勒也要“望洋兴叹”。好在受过他点拨的两位大作家,都没有把从他那里取得的“真经”刻意隐藏起来。这一方面在于钱德勒已死,活着的作家断然没有嫉妒死去的作家的道理。再说,这位影响了诸多经典作家的作家,他的作品至今还被缠绕在到底得归于雅文学还是俗文学的魔咒里,以至于恐怖小说之王斯蒂芬·金都在《写作这回事》里,为他叫了一回屈。如此,对他就更没什么好心存芥蒂的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村上春树还是钱钟书,对钱德勒的推崇,实在是出于他们的真情实意。因为,到了一定水准的作家,倘使昧着良心去推崇另外一个作家,那只能说他是傻帽了,退一步讲,触目所及,还没见如此做贼心虚的作家能爬上文学的金字塔尖。总而言之,或许正是得益于他们的极力推荐,钱德勒的作品“流毒”甚广,辗转多年,他的作品“全集”,七部长篇和一部短篇小说集,也顺利“扩散”到了中国。
洛杉矶,这个大多时候阳光明媚、干燥少雨的城市,是无数做着“美国梦”的朋友向往的圣地,也是出生在芝加哥的钱德勒迁居的地方。也许是家庭离异的缘故,或是父亲弃妻弃儿行为的事实,这位火车工程师的儿子,很早就关闭了心门,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他与世道格格不入,并以孤独自居。但他常常从自己潮湿、阴暗的洞穴爬出来,为的是向世人证明自己不可忽视的能力。于是,孤独的他偏偏选择了喧嚣的登场。据说,自从钱德勒出现在洛杉矶大街上,那里的“气候”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拥挤的洛杉矶笼罩了黑色的神秘面纱,较以往多了N多悬念。钱德勒用小说把洛杉矶彻头彻尾地“洗刷”了一遍:十月淫雨,黑色风衣,肮脏的酒吧;浓雾,色情夜总会。总而言之,这座城市充满了诡异的诱惑力。他出手不凡的长篇处女作《长眠不醒》开篇就写到性情乖张的姐妹花与连环杀人案……结局却是,马洛侦探故意放走了这对富家女,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一位身心交瘁、病魔缠身的父亲,血液里还残存的一点自尊心”。这种判然有异于传统侦探小说的“黑色美学”,立刻震惊了素来喜好剑走偏锋的好莱坞。[NextPage]
其实,小说里的这种“脉脉温情”,更像是钱德勒完善自我人格的一种需要。
现实里的他有点玩世不恭、对人尖酸刻薄,他说,“如果有足够的人像他(马洛),那么这个世界会是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变得太无趣而不值得居住。”显然,他很满意自己的构思,他叙说马洛比关注自己更让他高兴,有时他是在证明另一个自己:他既不是阉人,也不是好色之徒,他可能会和一位公爵夫人共度春宵,但肯定不会毁掉一个处女。如果他是一位君子,那么这就涵盖了所有男人的优秀品质。钱德勒借小说来进一步证明自己:黑色的风衣里藏着的不光是一个酒鬼的皮囊,还有温润善良的人性。他把马洛变成“肮脏大街的骑士”,而现实生活中的自己便是“犯罪小说的桂冠诗人”。确乎如此,很能引发美女性幻想的马洛,经常因为办案,混在美丽富有的女人堆里,干过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是蜻蜓点水式的吻,他从不信任艳遇。曾遭到恼羞成怒的女人极端报复,潇洒的他总能机智脱身。这跟现实生活中的钱德勒完全不一样,他的婚姻整个就是诱惑的开始,也许这就是作品的虚构生活和作家的真实人生的区别。当然,关于他的婚姻,我一会儿再给你慢慢道来。
很多时候,文学史就是那么不可思议。打个比方说吧,把骑士写得完美无缺的骑士小说,统统走向了末路,“漏洞百出”的“堂·吉诃德”,却获得了永生。
我这么打比方,其实只是想说厉害的作品,并不是说它本身有多完美,恰恰相反它有可能处处都是“漏洞”。钱德勒的小说就是这样!他的故事开篇往往都不是那么惊心动魄,不像以往的侦探小说,动辄就来一段脑浆迸裂的血腥场面。它只是给你慢慢道来马洛的平淡心事,还有案件的发展和因果。有时故事松散,钱德勒还不吝于把把漏洞和盘托出。比如: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有时事情还没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他甚至时不时把罪犯约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有很多次,罪犯居然很不够意思地就在他面前开枪杀人,……这在刑事案件中很难说是合乎情理的,甚至会被误解为恶意制造犯罪现场。总之,在破案的链条上,他作品中的人物是一个个经不起推敲的裹着绸缎的木偶。但一味追究他作品故事内容的真实与否,忽略语言的美妙和叙述的诀窍,当真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钱德勒笔下的马洛不是老福尔摩斯,带着大烟斗,躺在乡村别墅的安乐椅里,猜着高人一等的智力游戏,“好人必有好报,恶人必有恶报”、“头脑是我的一切,身体只是一个附件”这是柯南道尔赋予福尔摩斯的最显著标识。马洛可就不同了,他更像是走在洛杉矶人群中的一个骑士,“如果我不强硬,我就没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也不配活。”马洛为钱工作,却不为钱出卖灵魂。他会说:为了讨生活,我卖我必须卖的。我所能卖的,就是上帝赐给我的一点胆量跟智慧,还有为了保护客户,宁可吃亏受气的一点意志力。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钱德勒这样写道:象马洛这样的人是永远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的,因为在一个腐败的社会里,一个诚实的人是永无机会赢的。不然,他就得跟好莱坞的制片一样堕落无耻。说这话的时候,钱德勒正在好莱坞当编剧。他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上映时,导演加了些马洛抱得美人归的内容,钱德勒气得差点甩下“性是好莱坞最高法则!”这句传世名言一走了之。当时,和钱德勒一起在好莱坞参与编剧的还有大作家威廉·福克纳,和他相比,福克纳的脾气显得温和、沉稳多了。不过,好莱坞惜才出了名,并没有因为钱德勒出言不逊就给他“穿小鞋”。自1942年至1947年,钱德勒的四部小说六次搬上银幕,似乎至今也没有一个作家能享有好莱坞如此的厚爱。
“黑色美学”,同样浸染了钱德勒的妻子。在他们共同生活的30年,说不清是谁的“黑”染上了谁,以至在虚拟的世界里,“黑色”更像横空出世的美丽尤物,每一部书里都有它的身影和毒汁。这对夫妇的相识是从激情和谎言开始的,钱德勒的这头“花斑豹”,和他虚拟世界里的“黑色”女人有个共同点:对自己的美貌和性引力有着坚不可摧的自信,她们从不放弃任何一次捕捉“猎物”的机会。在一次沙龙聚会上,在柔和的灯光、音乐、诗歌朗诵、酒精的催眠作用下,一个世间少有的女人,成了这次聚会的焦点。这是一个喜欢裸体做家务的精致女人,一个会弹钢琴的女人,一个性感的模特儿,一个世故机智的女人,当所有的这些特点集于一个人身上时,她不是维纳斯就是“潘金莲”。无怪乎钱德勒感叹道,这个和他四目相对的女人,“具备了所有年轻男子性幻想的必备特质”。在化学反应的影响下,钱德勒意乱情迷迈不开步。而实际上,如此不可方物的女人,只是一个钢琴家的妻子,而这位钢琴家也只是他结识不深的朋友,但燃烧的情欲之火烧光了所有的道德疑惑,钱德勒被爱欲的蜘蛛包裹了起来,只等着被送到这位名叫茜茜·帕斯卡的女人面前。
世上成人之美的事情不少,但把自己漂亮的妻子拱手送人的实在不多。这样的好事就发生在了钱德勒身上。据说,三人经过协商后,钢琴家主动选择了退出。其实,这也没什么可以奇怪的,女人再美也有让人厌倦的时候,而漂亮的外表下总是藏有俗不可耐的东西,这是生活中很多漂亮女人皆有的根性。如此说来,多年后,钢琴家没准还庆幸自己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呢。那时,钱德勒20多岁,性感的茜茜神采飞扬地告诉他,自己大他八岁。实际上,已是美人迟暮的茜茜整整大了他十八岁。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被爱欲的欢愉冲昏了头的钱德勒,居然从未去打听过她的事情。这要放在当下,只会被人叫做愣头青。据说,现时代的男女在结婚前,是非得要摸透对方的家底。所以,恋爱、相亲看着浪漫,其实没准就是双方在打探虚实。然而,这段罗曼史却被后世的钱德勒迷们不加辨识地大肆渲染。可见,很多“口口相传”的逸闻趣事,是多么不靠谱,充其量也就“哥只是一个传说”,当不得真的。当然,话说回来,很少有大龄女郎愿意暴露自己真实年龄。(所以,在那些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大牌明星的简介里,我们通常只能看到她们的生日,但至于要搞清是哪一年出生的,你就别费那个劲,还是趁早“人肉搜索”去吧。)而要指望风姿绰约的女人轻启芳唇,告诉你她的真实年龄,
那就好比指望从狗嘴里撬出一颗象牙来,根本就没可能的。如此说来,尽管我们总是说,爱情首先应是真实而坦诚,不是诡异的诈术,或者是步步为营的诱引。[NextPage]
放在这桩情事上,似乎更多还得怪钱德勒的粗疏,而非茜茜的隐瞒。可这样一个粗心的男人,还写环环相扣的侦探小说呢,想来真有些不可思议。这里,我们可以说钱德勒被激情、貌美所惑,虚荣心超级膨胀。但他对爱情实在是动真格的。曾经落魄时,他靠过舅舅资助,省吃俭用,在洛杉矶做过摘水果和穿网球排线零工,也难怪他像珍惜后来在一家石油公司的工作一样,珍惜来之不易的“爱情”。两人的绵绵情意通俗一点说就是如胶似漆了,只因钱德勒的母亲反对这个“品行不端”,大“8岁”离婚的女人做自己的儿媳妇,他们只好先保持现状,等到老太太一死,一切天遂人愿,两人很快就结了婚。
但这时的茜茜已经到了夕阳红的年龄段,50多岁的她,即使有名贵的化妆品“保驾护航”,也隐饰不了岁月的无情裂痕。她深怕失去自己在年青丈夫心目中的地位。于是这个忐忑不安的女人开始了穿红戴绿的伪装,并出现与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动作和表情。要说,女为悦己者容,是亘古已有的道理,但这让人很难愉悦起来的姿容,到底还是不由让人心生同情。假如有人说倒立能减少皱纹,延缓衰老,她没准每天会这样坚持三十分钟。其实,再美的花也会枯萎,当一个女人对自己外表严重不信任时,自尊心就会受到最大限度的摧残。掐指算来,差不多就在钱德勒夫妇互吐衷肠的时候,那位号称“整容手术之父”的英国医生哈罗德·吉利斯才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整容手术。如果茜茜得知的话,我估摸着她会在手术台上拼命夺回她逝去的青春。然而,她却不得已选择了用拙补拙的不高明的方法,假装卧榻生病,为憔悴衰老的容颜找了经不起半点推敲的说辞,以为这样能笼络丈夫的心。换来的结果是,钱德勒无法忍受妻子的装病,他因此备感痛苦,他们此后共度的岁月也不再风平浪静。如此说来,纵使相爱的双方再“死生契阔、与子相悦”,在心灵的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隐秘的地方。《围城》里的“方鸿渐”就有同感,他娶了表面看似小鸟依人的孙柔嘉,婚后却得知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他就这样兜兜转转,出其不意地被引入一个甜蜜的圈套,这圈套掌控着他的婚姻、生活和命运。其实钱德勒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
总而言之,对男人来说,当一个家让人他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对家庭的信仰就动摇了。苦闷的钱德勒开始了酗酒,还与办公室里的一个年轻风骚的女雇员发生关系,这次出轨的“后果很严重”,他被解雇了。就这样一件事,照我们东方人的思维来看,多少觉得有些不好理解。现如今被办公室政治斗垮的人不在少数,就闹了绯闻遭驱逐,这实在有些新鲜。从有限的传记资料看,钱德勒既然没有得罪上司,也就没落人借机炒了鱿鱼的把柄。合着,就是当时的美国社会特别保守。要这么说,钱德勒如果活着见到克林顿因为莱温斯基事件遭弹劾,却能避开被赶下台的命运,或许忍不住发出一声生不逢时的感慨呢。话说回来,即使钱德勒出了轨,放在当下的社会,他依然称得上是个好男人。假如茜茜懂得和丈夫坦诚交流,事情会否就不一样呢!依我看,有着异常漂亮外表的茜茜,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有智慧,最起码我认为,她是低估了自己身边的丈夫,她甚至只是把他当作午餐后的甜心。老年的她并不是个自信的女人,相反才华横溢、喜欢运动,富有生气的老公让她自卑了。但事实证明她大可不必自卑。即使她老了丑了,欺骗了他,重感情,换句话说是在情感上有着极强依赖心的钱德勒,还是害怕失去她。而马洛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体现了他对“一个摆脱了女人色诱的骑士”的幻想和寄托。因为,马洛是一个独立的男人,孤独时有酒作陪。他作为一个真正的侦探“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有人对钱德勒的婚姻传奇,做了这么一个推论。要不是因为茜茜,或许就没有这次难堪的被炒鱿鱼;如果没有被单位开除的事,钱德勒也不可能想到写作;如果钱德勒不写作,侦探小说的变革或许会打个大大的折扣;如果这种变革不是那么影响深刻,受他“恩泽”的大作家们的写作,将是另外一个面貌。如此推论看似合乎情理,其实未必。要我说,一个有极高文学天赋的人,也是生来有使命感的人,在某一个时刻,他的原始创作冲动必然会被唤醒,这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更何况凭钱德勒的能力,他完全可能在商界另辟一条道路,完全没有通过写作赚钱微薄的稿费来养活老婆的必要。当然,女人不可能是通向艺术殿堂的唯一途径,却不折不扣会会影响作家的创作,钱德勒也不例外。就像泽尔达·菲茨杰拉德之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创作,茜茜的影子在他的创作中无处不在。
不过,和小说里的黑色女人相比,茜茜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再见,吾爱》里的格雷里太太就是个金发美女,美丽而不失优雅。她有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嘴唇丰腴性感,她的脸上还拥有一种深思而不浅薄的神色。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整个故事就是一步步演绎这种美貌的致命诱惑,围绕马洛侦探发生的事情,只是为此铺路而已。小说的开头,有着“一只大如椅子的手”的大个子马洛伊,把马洛拎起来,胁迫他去找自己八年未见的女友韦玛。同时,有个叫马里奥特的家伙雇他做保镖,恰好碰上马洛囊中羞涩,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没多久马里奥特就在做珠宝交易的过程中,稀里糊涂地被人打死了,作为保镖的马洛也被打昏,这事引来了警察的干预。接下来,马洛认识了一个珠宝商的女儿安,她是来追踪丢失的珠宝的下落和马里奥特的死因的。马洛跟她来到了家里,却见到了她的继母,也就是那个格雷里太太。她一见马洛就放出黑色摄魂的闪电,马洛也禁不住诱惑跟她接吻缠绵了一番。恰巧就被格雷里先生撞见了。读到这里,我们满心期待两个男人会短兵相接地格斗一番。然而,钱德勒只是让马洛甩给我们一句:“对不起,真的!”好像他只是不小心进错了邻家的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格雷里先生爱她,居然爱到跟谁调情都不会干涉的地步,莫非他的生理上有缺陷?反正男人到了这个地步,那真是又哀伤又悲壮了。当然,多半这只是钱德勒的杜撰,或许他自己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其实,格雷里太太就是那个马洛伊要找的红发小韦玛,这个从贫民窟里出身的女孩,当年在肮脏的歌厅唱歌,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的妻子。女人的虚荣心实在了得,为了封住知道她过去的人的嘴巴,她利用男人们对她垂涎三尺的爱,将他们个个驯化成了杀人凶手,最后又都被她杀死,而格雷里先生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却不顾戴绿帽子的侮辱,处处保护她。这实际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在钱德勒笔下,男女关系基本上都是扭曲的。他们哀伤、念旧、容易受诱惑、依赖心强,只有马洛是唯一的例外。相反,女人则差不多都是风骚的,充满了操纵欲,纵使再邪恶也是情有可原的,除非她们自己不想活。小说里的男性主人公除了马洛活了下来,其他人都在格雷里太太色诱下完蛋了。即使这样,到故事的最后,如果格雷里太太不开枪打死那个向她递上通缉布告的警探,她准能逍遥法外,因为只要凭着她那长相和她的钱,还有那些被高价收买的家伙可能会编出来的她遭受迫害的故事,就没人能定得了她的罪。要这样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被当真抓了起来,那是读者没法接受的,于是钱德勒就让她朝自己的心脏干脆地开了两枪,她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唯一的解释是她已经厌倦了逃跑,厌倦了尘世。[NextPage]
其实,世上还真有如红发小韦玛这般倾国倾城的美,自然也就少不了“风流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故事。前些时候,各大媒体爆出的俄罗斯 “美女间谍”安娜·查普曼,现在几乎成了俄罗斯少男少女的偶像。我看过她的照片,性感而纯情的样子,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如九寨沟的风景般摄人。这个女孩还拥有经济学硕士学位,会四国语言,当上帝把美丽和智慧按在一个人身上时,会爆发出怎样的诱惑力,就可想而知了。据说她被美国某个机构抓捕进去时,她的英国情人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把她弄出来。”她还有很多其他的情人,他们都对她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象,并认为自己是安娜·查普曼的最爱。甚至英国皇室的两位王子,也与她在一家俱乐部一起跳过舞。我想,即使安娜·查普曼身份已然暴露,倘使她果真被下了狱,愿意为她效劳的也该是大有人在,最浪漫的一准还会去劫狱。遗憾的是,没过多久,她就被释放了,回到了俄罗斯本土。她的情人们最终没等来把浪漫的想法写成传奇史诗的机会,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回到钱德勒的世界。潮湿,阴暗,是他“黑色美学”的典型特征。从快入冬的洛杉矶的雨水量,女孩的长睫毛,出汗的男子汉、女人的下体,酒,到嗜酒的人们,走进钱德勒笔下的小说世界,就仿佛是走进充满魅惑气息的沼泽,哪怕是夏日阳光明亮的时候,假如你愿意,你都能用手在他的书空白处拧出水来。他没有用好莱坞惯用的那套蒙太奇手法,只是用一种动人心弦的、略带感伤的调子,让单线条的叙事像散步一样平缓舒适在读者面前漫流而过。从马洛严重看到的景物、小物件中展现出来的图像,绣着某小姐名字字母缩写和散发着檀香味的一块丝质手帕的蕾丝花边,洛杉矶浓缩的记忆……他写得丝毫不差。真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物。他的传记作家说,他有反犹倾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圣经》的影响,在《圣经》里出卖基督的就是犹太人,据说基督也是犹太人;希特勒还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但他却成了屠杀犹太人的暴君。有时,历史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犹太人比利·怀尔德原是靠着自己编剧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好莱坞金牌导演的位置,除了灼灼的才华再也没有其他捷径可走的了,他曾成功地为玛丽莲·梦露精心构思了史上最经典的银幕镜头——在地铁通风口处双手掩住被风吹起的白色裙摆,这个形象被港台影星无处次模仿。然而,高傲的钱德勒并不买账,与他在好莱坞合作改编《双重赔偿》(1944)时,俩人关系简直搞得很不好看,他们一起编剧,钱德勒喜欢关着窗户抽烟,享受屋里腾云驾雾一般的感觉,因为他觉得洛杉矶室外的空气都是有毛病的。呛得眼泪鼻涕都下来的怀尔德,只好跑到厕所里喘口气,在那里呆上一会,却被钱德勒嘲笑他生殖器出了问题。钱德勒还变本加厉到公司告了怀尔德一状,并为他罗列了长长一串需要改进的条目,比如,该先生不可以用专横的语气对尊贵的钱德勒先生说:“雷,你去开下窗行吗?”如此,不难看出钱德勒身上有着不成熟男子的任性和顽劣。然而,这位有忍耐、素质说得过去的怀尔德先生并没有记仇,他说起钱德勒的小说,倒是赞叹不已:“确实,钱德勒的每一都有闪电。”
钱德勒善于用个人的好恶做评价的毛病不改,他因为极度讨厌名导演,蔬菜水果店老板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常常把人家叫做“那个胖浑蛋”,甚至有时就在希区柯克刚扭头过去的时候。希区柯克外形长得的确不靓,像大火鸡,虽不俊俏,但他可是一位闻名世界的电影导演,尤其擅长于拍摄惊悚悬疑片,很受人敬仰。由此可见,钱德勒的高傲简直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
这辈子,钱德勒只买一个人的帐,那就是他的妻子茜茜,虽然因为年龄的隐瞒让他感到神话的破灭,两人也因生活习惯不和闹过。然而,钱德勒几次出走,最后都像淘气的孩子渴望回到母亲的怀抱,始终与妻子相依为命。当年事已高的茜茜过世,钱德勒一下子掉入了空旷无物的沙漠。哀莫大于心死,他追忆跟妻子共度的30年的光阴,除了消耗的激情和感伤,他认为:此生最大的悔恨,是没有写出任何一本可以献给她的书。是的,在他的七部长篇里,他所塑造的人物中没一个是适合做妻子的,温柔贤惠的女性形象在他的小说中从不曾出现过。那些性感的“黑色”女人,即使做个情妇,也是可怕的。这也许是钱德勒永远的遗憾。
似乎是为了祭奠茜茜对钱德勒的一片“深情”,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面特地安插了主人公渡边君和大他19岁的玲子,在女人腹部皱纹里进行美妙的性爱。以此作为对中年“黑色女郎”空白的填补。根据村上春树自己的说法,他一辈子只跟自己老婆做爱过,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这位洁身自好的大作家,在小说里让主人公酣畅淋漓地和女人们大胆做爱,并不只是游戏,而是深情的补给,这和钱德勒恰恰不同,在他的小说里,性描写就像蜂鸟的喙一样渺不可见,虽然说他的私生活曾经丰富多彩。
茜茜死后,他写作的热情锐减,除了喝酒、胡思乱想,他也试图自杀过,就像他很不喜欢的海明威那样,他果敢地冲自己连开几枪,子弹戏剧性地转了个弯打在浴缸上,于是他继续颓废地活了几年。再后来,与雷蒙德·卡佛一样,他得了肺炎,孤零零地死在异地他乡。此时,他的出版经纪人和秘书正为争夺他的版权打得不可开交。他被收容到一个专为穷人设置的墓地里。生前喧嚣狂傲的他死后极尽悲凉,只有17个人参加了他的葬礼,且大部分只是点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