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2018-03-26 20:18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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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占祥

  乡下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大人就会张罗着为其相个媳妇,而且越早越好。这叫占媳妇,娃娃亲。这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什么道理可讲。正如我父亲那时反复念叨:“人人都给自己的孩子占媳妇,咱不占,让人家占了,你找谁去?”

  所以,我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也开始频频向各个亲戚朋友发出信号:儿子长大了,要占媳妇了,有可心的就多留意多操心。亲戚朋友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就是,这孩子长大了,该是占媳妇的时候了。于是,我父母和亲戚朋友在平常谈话时就多了一个话题:给我找媳妇。

  其实,八岁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上学对我来说是件顶顶重要的事,因为我知道识字人的能耐大了去了。就别说正月里写对子的那种荣耀,平常处事时也是如立在鸡群的鹤,另类的,与众不同得大了。所以我想将来我也要做个识字人。除了上学,其他屁事我都不懂,整天和我的死党们疯玩。下学了我就会和那些狐朋狗友们(父亲骂我们的话)到我们的老本营——农业社时的大队部去。玩的可多了,最开心的当然是玩西游记,因为我可以当孙悟空。那时在我的心目中,孙悟空是最厉害的了,上天入地,腾云驾雾,七十二般变化,保唐僧西天取经,降妖伏魔,本领最大。当然其他人也想当,于是我们常常是以比武来决定最终由谁来当孙悟空,胜者当之无愧,理直气壮,神气活现,占尽风光,最终保护“唐僧”取一趟“经”。最有趣的游戏当数娶媳妇。一起玩的人中有女孩子,当然也就有人扮媳妇了。但往往没人当小丈夫。怎么办呢?我们男孩子就抓阄。谁抓了有字的阄,谁就去当小丈夫。其他人做吹鼓手、轿夫、伴郎伴娘等,各有分工。做了小新娘的小女孩经常心里并不情愿,我们就用不扮媳妇以后不准和我们一起玩来要挟。所以“小媳妇出嫁”时的哭泣有时会以假乱真,假戏真做了。

  当我的父亲说要给我占个媳妇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未在意,不就是找个媳妇嘛,我已经娶过好几个“媳妇”了。这话当然不能对父亲说,这是我的秘密、隐私。那就占一个吧,我当时心里想。

  说有就有了。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只见上房里烟熏火燎的,我知道是有人在喝罐罐茶了。但我奇怪的是,父亲是不常去上房喝罐罐茶的,他怕把房熏黑了。在上房喝罐罐茶,说明家里来了贵客了。谁呢?我到厨房一问母亲,原来是我一个姨父顺路来我家,说还有点事。什么事呢?看来这事对我父亲及我家人都比较重要。我这个姨父对我是特别好的,我一到他家去不是炒鸡蛋就是下长面,有什么好吃的就给什么好吃的,从不吝啬。所以我也就不管是什么事了,先去问声好再说。到了上房,只见父亲眉开眼笑,合不拢嘴的,正和姨父谈得高兴呢。什么“姑娘长得蛮俊俏的,挺勤快的”之类的话,我也没太在意。姨父见我来了,笑着说:“看咱们家这娃,也长大了嘛。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已占下了。哈哈哈……”我搔首弄姿的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把父亲和姨父更加惹笑了。父亲神秘地说:“那他姨父你就多费心,多说好话,成了好好谢你。”

  到了一个星期天,父亲不让我去给牲口寻草了。他让我穿上了过年穿的衣服,还让我用肥皂洗了个头。我有点纳闷,不知有什么好事。还是母亲告诉我,要到我姨父家去。这让我更加狐疑,到姨父家去也不必这么正式嘛,平常不是很随便地就去了吗?反正大人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人还是少操心的好。何况我想的是到了姨父家还可以摘到野草莓吃呢。姨父家住的那个村子偏阴,挖一铁锹就是红土沙石,就会有水,所以随处可见生长的野草莓,房前屋后,泉边地埂,一揭起草莓叶子,那鲜红欲滴的草莓就埋在下面呢。尤其是近水的地方,草莓和后来我在市面上见到的兜售的一样大,但吃起来更甜味儿更浓。所以我在草莓快熟了的时候常常盼着能到姨父家去,那样我可以摘到连梦中都吃起来香甜的野草莓了。我穿了新衣服,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后面,心里想着我的野草莓。这时候去野草莓熟了吗?没关系,早了看看,也是一种幸福,也好知道还有多长时间就熟了,过两天再来。父亲唠唠叨叨向我说着见了人要问好打招呼,要叫叔叔伯伯阿姨婶子大爷奶奶什么的,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等等,我都没太进耳。路上父亲到一个小卖部买了两瓶酒,两包冰糖。酒是洋河大曲,父亲常说起的好酒,到谁家喝上一次向人炫耀好多天呢。我惊奇父亲那天怎么那么大方。不就是到亲戚家去吗,何必拿那么贵重的礼物呢?

  不经意间,到了姨父家。原来姨父在家等着我们呢,见我们到了,也不让坐,就说:“那家人在呢,咱们赶快去。”说着他在前面引路,我们便一同往邻近的一家人走去。

  那天的事情越搞越离奇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句话用在那天的我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看来摘野草莓的事是提不上议事日程了,我不由得有些失望。大人搞的事有时真是难懂,神神叨叨的,总是很复杂。让跟上就跟上吧。

  这家人的院落前是一个大碾场。碾场上摆放着一个石碌碡,场边是大大小小的柴垛。几只老母鸡正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地低下头啄啄这儿,啄啄那儿。其中一只伸长脖子“咯——咯——蛋”地叫着,像个功臣似的,肯定是下了蛋了。它们见了我们也不躲闪不惊慌,显然是惯坏了。这家人的女掌柜的肯定和我母亲一样,爱鸡如命。母亲常说,人命如鸡,都是刨着吃食的。所以在我看来,有时母亲对鸡比我都亲。冬天冷了要抱到屋里来,怕冻坏了;夏天热了天天不忘给它们倒盆水,怕渴了。我有时对鸡很嫉妒,打又不敢打,也不能打。一是怕母亲骂,再是鸡下的蛋有一半我吃了,另一半换成钱给我买成书本墨水了。所以我对鸡是爱恨各半吧。

  当然这些都是一闪念的工夫,没容得我再往下想,因为一只大黑狗突然狂吠起来。那叫声带有一种炫耀的感觉,好像是给这家主人说,看,我发现有人来了,是坏人还是好人,我不知道,反正我通知你们了,管不管是你们的事。那叫声还有一种感染力,勾引得四邻的同类也都狂吠起来,似乎别人叫了,自己不叫说不过去,又似乎世界上就只有它们的声音好听。那叫声也很煽情,鼓动着呆在屋里的男女老少都不由走出家门,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我很气愤,这狗怎么这么凶?又不和你抢食争媳妇,那么急干啥?看这一叫,带出那么多满脸疑惑的看热闹的面孔,还夹杂着絮絮叨叨的耳语,肯定是在议论我们呢。[NextPage]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还是跟紧了父亲和姨父,甚至抓住了父亲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后。

  狗叫也引出了这家人。木门吱扭扭开了,闪出一个姑娘,扎着两条麻花长辫,个头和我一般大小。我只顾防狗咬了,没仔细看这姑娘和我那几个“媳妇”有什么区别。只听她脆生生地喊那大黑狗:“黑虎,黑虎,别叫!回窝去。”那叫黑虎的狗便低吼着顺从地摇着尾巴,不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窝。不知我叫“黑虎回窝”,那狗听我的话吗?长辫姑娘朝院里喊说:“大,来人了。”我们三个人就鱼贯而入。这家主人光着俩脚丫正在院子里干什么,见来人了,赶快停下手中的活儿,对我姨父说:“他叔,来了?”姨父也满面笑容地说:“小红大,在忙呢?”

  那叫“小红大”的主人就把我们让进了上房,让我们上炕。然后端来火盆,让姨父和我父亲喝罐罐茶。姨父趁机笑着说:“这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我那娃姨父和他儿子,今天来认个门,看以后再有机会了好来。”“小红大”搓着手说:“看你说的,来的都是客嘛。啥话先别说,上炕喝茶喝茶。”说着就把姨父和父亲,推到了炕上。两人推辞了一下,也就上炕了。我看见父亲上炕时顺势把那手中的酒和冰糖放在了后堂的桌子上。“小红大”让我也上炕去,我急忙看父亲,父亲也就赶紧说:“娃娃家,在板凳上坐着就行了。”“小红大”让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我知道,小孩子是不能上炕的,尤其是有大人的时候,那样的话才是有教养。

  于是我就坐在了后堂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但我实在是无聊哇,大人在一起喝茶聊天,卷着抽旱烟,我是无事可做呀。忽然我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封神演义》,太好了!《封神演义》我还是知道的,姜子牙、申公豹、妲己、纣王、黄飞虎、土行孙……这些人对我来说如数家珍。村里正月唱戏的时候就有封神戏,我是忠实观众,场场必看,有些情节我也非常熟悉了。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还玩这样一个游戏:说“黄飞虎反了!”说得越快越好,结果许多人说成“黄飞虎换了!”“黄虎虎飞了!”等等之类的,把我们都笑坏了。很快,小说的精彩情节吸引了我,连那几个大人说啥我都没听见。

  正看的起劲,那土行孙眼看就要娶上媳妇了,猛听见父亲喊我的名字,说:“你看这娃,拿上书就啥都不顾了!吃饭了,还不帮着端饭?”原来要吃饭了,我赶紧放下书,准备帮着端饭。“小红大”急忙说:“娃不知道,让娃过来吃饭,我让小红端。”说话间一位婶子端着饭过来了,边往炕桌上放饭边说:“小红这死丫头,让端个饭,死活不端,娃越大越懒了。”我想这肯定是小红妈了。其实有生人的时候我也不敢端饭去,这小红可能和我一样吧。

  到第二碗饭的时候,姨父又催我了。我想,还是要表现一下吧,不然人家会说我也是懒娃。于是我端了两只碗,去厨房端饭。在厨房外面,只听小红妈还在抱怨小红。我进去了以后,小红妈打住了话题,又夸我说:“你看你,怎么能让你端饭呢?看人家娃,多勤快,帮着端饭。”这后半句话是对那小红说的。我偷偷瞧了一下小红,只见她站在灶头旁边,手里扭着发梢,撅着嘴巴,把脸拉得长长的,那红扑扑的脸蛋显出几分委屈。她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子衣服,布鞋上挂着几根麦秆屑,那个头和我一般大小吧。唉,这小红还不如我那其中的一个“媳妇”好看呢。这样想着,我还是赶紧端了小红妈盛好的饭,走出厨房。再回头看小红,却不料小红也在看我。四目相遇,我有些慌乱,这小红的眼神和我那几个“媳妇”的也不太一样,怪怪的,让我心里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掉头掐断投在小红身上的视线,慌乱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的声音。我也从小红的视线中看出一只小兔子突突地四处奔跳,被什么惊了的样子。我快步离开厨房,身后隐隐听得小红妈急切地问小红:“你看了吗?这娃长得怎么样?”小红怎么回答的,我走得快,就没听见下文了。我有些奇怪,这小红妈,让小红看我长得怎么样干什么?我一个娃娃家,那还不变吗?

  吃完饭后,父亲把他拿来的酒打开,三个人又喝起了酒。我继续看《封神演义》,继续被打断的土行孙娶媳妇。三三五五地喝了一会儿,几个人都有点话大,嗓门比先前高了许多,好像害怕对方听不见。我吵得也看不成书了,抬头看父亲时,只见他脸红红的,很幸福的样子。我担心父亲会喝醉,因为父亲的酒风并不好,醉了说这说那的,七十年的糜八十年的谷,便随着那泪水一起滚落下来。我们兄妹几个便要小心地捡拾那些“糜谷”,深刻接受一次痛说苦难历程的教育。每当这时候,我们是非常严肃的,沉痛的,还有些许迷茫,仿佛是姥姥讲的古经,那样的遥远那样的超出我们的想象。

  赤红着脸的姨父粗声对黑红着脸的父亲说:“他姨父,我看酒喝好了,今天认个门,熟悉了再和小红大好好喝,怎么样?”父亲好像惊醒了,连忙说:“就是,就是。你看把他叔给打搅了半天,活儿都没干成,以后再喝。”说着两人都溜下了炕,蹬上鞋子就走。“小红大”急得光着脚下了炕,说:“你看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走就走呢?刚开始喝嘛,别急别急!我下午也没啥活干。”父亲和姨父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跨出了上房的门槛,我紧随其后。“小红大”在屁股后面连声说:“急什么嘛,急什么嘛!”

  我们三个人在“小红大”的埋怨声中离开了他家。走得很远时,还看见“小红大”站在自家门前遥望着我们。父亲和姨父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却话语不断。姨父说:“走的时间正好,呆长了话多了,话多了就露底儿了。你看小红大是个热肠子人,以后成亲家你们两个有的是酒喝。我看小红大的意思是成哩,你看呢?”父亲也连声说:“是是是,你也给咱们抓紧点,完了你问一下人家小红大和妈,再问问小红的意思。”[NextPage]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低声问我:“你看到那个女娃了吗?怎么样?”今天我就见了小红一个女娃,我想父亲问的就是小红了。我偏说:“什么怎么样?就小红吗?”父亲说:“是呀,那是给你说的媳妇呀!长大了做婆娘呢!”我只想着那还没有熟的野草莓,那未看完的《封神演义》,还有小红迷乱的眼神,我只感觉“小红大”的热情和小红妈怪怪的发问。我没有想到让小红做我的婆娘,真的,这事我觉得好像姥姥的古经中的事一样遥远,像村里的那几个女娃一样做“媳妇”还可以。我再没有回答父亲这个问题。

  后来,听姨父说,那“小红大”嫌离他家太远,不愿意。这事就撂下了。

  后来,我在姨父家意外碰到小红,个子长高了,很清秀,麻花长辫搭在胸前,不太说话,很害羞的样子,总是躲着我的眼神。我想,她该是忘了我吧?

  后来,我和朋友同事一起聊天的时候,说起这段经历,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有类似的经历,还有的人就是这样才成的亲结的婚,挺好的。

  要是和小红成了两口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当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现其实人生有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充满了偶然。偶然的机会,你会和一个姑娘认识然后恋爱然后结婚;偶然的机会,你找到了挣钱的门路,车有了房有了;偶然的机会,你得到了上司的赏识,升职管别人了;偶然的机会,你的文章变成铅字,有人阅读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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