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安妮宝贝、韩寒、张伟 | 给孩子的一封信
一支烟的故事
亲爱的孩子:
你一直讨厌我抽烟,我也十分渴望戒烟,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做到,很惭愧。
今天就给你讲讲我抽烟的事,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1983年,十九岁的那一年,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
我们宿舍里有八个同班同学,其中有两个是瘾君子。他们有一个习惯,掏出香烟的时候总喜欢“打一圈”,也就是每个人都送一支。这是中国人在交际上的一个坏习惯,吸烟的人不“打一圈”就不足以证明他们的慷慨。我呢,那时候刚刚开始我的集体生活,其实还很脆弱。我完全可以勇敢地谢绝,但是,考虑到日后的人际,我犯了一个错:我接受了。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许多糟糕的开始都是由不敢坚持做自己开始的。
但人也是需要妥协的,在许多并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上,不坚持做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情。我的问题在于,我在不敢坚持做自己的同时又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虚荣。其实,所谓的“打一圈”是一个十分虚假的慷慨,如果当事人得不到回报,他也就不会再“打”了。这是常识,你懂的。我的虚荣就在这里,人家都“请”了我好几回了,我怎么可以不“回请”呢?我开始买香烟就是我的小虚荣心闹的,是虚荣心逼着我在还没有上瘾的时候就不停地买烟去了。
不要怕犯错,孩子,犯错永远都不是一件大事情。可有一件事情你要记住:学会用正确的方法面对自己的错,尤其不能用错上加错的方式去纠正自己的错。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你宁可选择不应对。
我抽烟怎么就上瘾了的呢?这是我下面要对你说的。
因为校内禁烟,白天不能抽,我的香烟并不能随身携带。放在哪里呢?放在枕头边上。终于有那么一天,你爷爷,也就是我的爸爸,来扬州开会来了。在会议的间隙,他来看望我。当你的爷爷坐在我的床沿和我聊天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我枕边的香烟,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以我对你爷爷的了解,他一定是看见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你知道的,你爷爷也吸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赞成他的儿子去吸烟——他会如何处理我吸烟这件事呢?我如坐针毡,很怕,其实在等。
十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我很焦躁。十几分钟之后,你爷爷掏出了香烟,抽出来一根,在犹豫。最终,他并没有把香烟送到嘴边去,而是放在了桌面上,就在我的面前,一半在桌子上,一半是悬空的。孩子,我特别希望你注意这个细节:你爷爷并没有把香烟送到你爸爸的手上,而是放在了桌子上。后来你爸爸就把香烟拿起来了,是你爷爷亲手帮你爸爸点上的。
现在,我想把我当时的心理感受尽可能准确地告诉你。在你爷爷帮你爸爸点烟的时候,你爸爸差点就哭了,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眼泪。你爸爸认定了这个场景是一个感人的仪式——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男人的身份彻底被确认了。
事实上,这是一个误判。
我们先说别的,你也知道的,作为你的爸爸,我批评过你,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爸爸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批评过你。你有你的尊严,爸爸没有权利在你的伙伴面前剥夺它。同样,你爷爷再不赞成我抽烟,考虑到当时的特殊环境,他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同学呵斥他的儿子。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一点,做了父亲的男人就是这样,在公共环境里,如何和自己的儿子相处,他的举动和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有出入,甚至很矛盾。这里头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做父亲的总是维护自己的儿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儿子的举动就一定恰当。
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父爱就是父爱,母爱就是母爱,无论它们多么宝贵,它们都不足以构成人生的逻辑依据。
我最想和你交流的部分其实就在这里,是我真实的心情。我说过,在你爷爷帮你爸爸点烟的时候,你爸爸差一点就哭了。那个瞬间的确是动人的,我终生难忘。就一般的情形而言,人们时常有一个误判,认定了感人的场景里就一定存在着价值观上的正当性。生活不是这样的孩子,不是。人都有情感,尤其在亲人之间,有时候,最动人的温情往往会带来一种错觉:我们一起做了最正确的事情。你爸爸把你爷爷的点烟当作了他的成人礼,这其实是你爸爸的一厢情愿。如果你爷爷知道你爸爸当时的内心活动,他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一个男孩到底有没有长成为一个男人,一支香烟无论怎样也承载不起。是你爸爸夸张了。夸张所造成的后果是这样的:爸爸到现在也没能戒掉他的香烟。
孩子,爸爸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和你交流。囿于当年的特殊环境,你爷爷和你爸爸交流得不算很好,你和爸爸的环境比当年好太多了,我们可以交流得更加充分,不是吗?
附带告诉你,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具备清晰表达能力的成人礼。
祝你快乐!
飞宇
2014年5月26日于香港
我们彼此的人生是独立的
夏日黄昏,走进公寓的花园,看到绿树林阴之中,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牵着一串长长的纸鸢,在青石路上蹦蹦跳跳地跑着。黑而柔软的长发,齐眉刘海儿,矫健的小身体充满活力。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孩和她的嬉戏。即便是邻家的孩子,自己脸上也会情不自禁地浮出欣喜的微笑。所谓的同理心是,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你也应该会爱一切的孩子。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无微不至的母亲。自她出生,我很少对人谈论她,我从不加入所谓妈妈们的组织和聚会,我也并不整日与她缠绕在一起。在关心她必要的衣食住行之外,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独立和互相尊重的意味。也就是说,我注重与她之间保持略微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是,给予对方美好的重视的感受,但不侵扰和控制对方的情绪和意志。
女人即便身为母亲,最重要的核心,依然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母亲不仅仅是给女儿做日常生活的琐事,更不能卸去自我的力量只围绕着孩子打转。我们彼此的人生是独立的。她要成长,我要成长,应是如此。
当她满了两岁,家里有一个与她能够相处和谐愉快的保姆,我开始恢复工作。有时我在书房独处很长时间,阅读、做笔记、整理资料、写稿子。间或有或长或短的旅行,几乎隔段时间就出发。那几年,因着种种机缘,去了英国、德国、日本、美国、印度、瑞士、意大利、希腊……时常与她分离。
但每到一个国家,我会特意在博物馆或集市或商店里搜集漂亮的当地明信片,带回来之后贴满一面墙壁。有时她午睡后,我抱着还幼小的她,让她逐幅观赏五彩纷呈的明信片,告诉她,这是佛罗伦萨的古城,纽约的帝国大厦,京都的寺庙,威尼斯的桥……世界很大,世界很美好,等你长大,这一切都在等待你去探索。
在那几年,我陆续写完长篇小说《春宴》,散文集《眠空》和采访《古书之美》。我没有懈怠,愿意让她见到一个始终在笃实地工作着的母亲,一个在学习和成长的母亲,一个在旅行和探索着的母亲,一个关注个体和世间的秘密并用写作做出表达的母亲。这样等她长大,她会知道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三岁她进了幼儿园。这家幼儿园注重孩子的品德教育和艺术发展能力,因此,她经常带回来手工制作的作品和画作。我标上具体年月日替她一一保存起来。家里有一个大樟木箱子,保存着她小时候穿过的花边小衬衣,一些出版人和外国编辑送给她的礼物,我给她缝制的玩具,家里老人给她做的绣花布鞋和织的小毛衣,她制作给我的生日卡片……都是宝贵的纪念。
我经常给她拍照,觉得儿童的面容和眼神真是美丽至极,如此清澈芬芳。有些照片洗出来用相框框好,挂在她的房间里。一张是春天的时候在江南,她在花枝丛中,用手捧住一朵硕大饱满的玉兰花,微微出了神。一张是她在湖北寺庙,庙里的师父们教她写字,教她用菜叶喂兔子。她穿着小白衬衣,梳童花头,笑容愉快。让她知道她自己是美丽的,并且感知到这种美丽,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尤其重要。
五岁多的时候,一直陪伴和照顾她的保姆,因为家里有事回了老家。我开始为她做细微琐碎的家事。每日早起,给她做早餐。有时是用黄豆、松仁、葵花籽、红枣一起打豆浆,有时用鲜玉米榨汁,配上全麦面包和橄榄油。有时煮红薯粥。我并不精于烹饪,但她喜欢我做的苹果派、土豆泥和鸡蛋羹,时常提出要求想再次品尝。
我一直很注意为她买各种优秀的绘本作品,让她在故事和绘画中获得知识。那次找到一本关于做苹果派的绘本,关于一个女孩子如何在全世界搜集到做苹果派的材料。面粉、牛奶、鸡蛋、肉桂、黄油、苹果……我们在睡前一起朗读这本书,她因此获知以前未曾了解到的地理和食物的知识。她产生了极大兴趣,说,妈妈,我们明天一起来做苹果派。我说,当然可以。
于是,那一天她放学回来,系上小围裙,站在小板凳上,一本正经的开始在玻璃碗里搅拌鸡蛋,揉搓面团。我在她一心一意干活时,悄悄拍下照片。如果等她长大,看到自己在厨房里学习的样子,会觉得欣喜。
白日她在幼儿园上课,我处理家务和自己的工作。下午她回到家里,我给她打一杯鲜榨果汁,拌入一些酸奶。她端着杯子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继续画画和做手工。孩子的心智目前还像张白纸,染上什么色彩尤其重要。不能被庸俗繁杂的电视娱乐新闻所侵扰,也不能沉浸在iPad游戏的电光声影之中。所以,让她接触到的事物需要有所过滤,有所选择。
我从不对她寄托过多期望,也不试图用力灌输给她什么。有时听到一些母亲,骄傲地宣称自己的孩子会背下多少首古诗,背下《三字经》《弟子规》,甚至背下老子庄子。我从不试图要让她去学会什么。我只希望她自在地喜悦地玩耍,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探索,去前行,如此而已。
她上过芭蕾课,上完第一阶段,有时在回家的路上经常疲累,在车上入睡,我问询她的意见,她说课太多,想休息。此间她还在上课外的英语课和美术课。于是我尊重她的选择没有上第二阶段。她有时回家,自己看绘本、画画、做手工,就忘记做数学和拼音的作业,我也并不催促。因为终有一天她会正式学习这些。
有什么可着急的呢?孩子总是要按照她自己内在的节奏慢慢生长起来的。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保护天性和保持愉悦和活力更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让她时时觉得欣喜,按照自己的想象力和天性去成长。她的快乐和自尊是重要的。至于其他,终有一天她会知道。而且,她现在知道的事情,已经超过一些标准化答案太多太多。
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间。两个人在清朗凉爽的暮色中走走看看,有时就走得远。她在广场玩喷泉,我在旁边耐心等待她。回家之前,她则陪我一起去超市,买好吃的裸麦核桃面包、酸奶和水果。
一次,她表达出想挑选一块香皂的心愿。我说,没问题。她在香皂架子前面逐一嗅闻那些包装漂亮的香皂,仔细观赏包装盒上的色彩和图案,最后选定一块白色铃兰香味的香皂。她说,我喜欢这个香气。我说,好,回去之后就用它洗你的小手,这样你的手会散发出铃兰花的香气。她听后显出开心的笑容,并积极地帮我推购物小车。
夜色途中,我们穿过一个小花园。她在草地上撒欢,一下子跑得很快,很远。小小的身影穿梭过樱花树林,薄荷草丛,穿梭过淡淡的皎洁的月光。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心里跟微微痴了一样,如同看到一朵露水中的花,一颗皇冠上的珍珠。有什么区别呢?这世间美丽的纯真的存在,总是会让我们感动,会让我们敬重。
曾经是在哪一本书里见到过这样一段话,说,如果家庭中有五六岁大的女孩,那么她们都是神派下来的天使。她们带来的快乐实在太多。现在看来,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她们是这样的温柔、愉快、健壮、踊跃。有时她们是需要被照顾和带领的幼童,有时她们是带给大人启发和感知的镜子。一个小女孩带来的微风和香气,是与浑浊僵硬的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我因此对她总是有一种感激之心。
每天晚上她睡觉之前,我们会举行小小的祈祷仪式。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低声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为她祈祷。我说,你会健康、快乐、美丽、安宁,你会是一个懂礼貌爱学习的孩子,你会成为一个对大家有帮助的人。在梦里,你看到一个蓝蓝的大湖,湖上有睡莲,有云朵的影子,旁边有起伏的山峦。天使和仙女会来问候你,你就会甜甜地入睡直到天亮。于是,她在我的声音中闭上眼睛静静地睡着了。(文/安妮宝贝)
这里会长出一朵花
小野在很小的时候从她奶奶这里学会了一套评判标准,那就是害虫和益虫。有天我正吃饭,她突然从旁边飞身而出,口中大喊一句,害虫,打死。然后一只飞蛾就被她拍死了。
我大吃一惊,说:我去,小野,这是不对的。
这句话的结果就是小野又学会了一句“我去”。
她说:我去,是奶奶说的。
这是我一直想和她探讨的一个观点,但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为此我和我母亲还争辩过:对于那些虫族,所谓的有害与有益都是相对人类而言,但你让小孩子有了这种二元对立非黑即白贴上标签即可捕杀的想法,并不利于她的身心。我母亲反驳道:那蚊子咬她怎么办,难道还要养起来?害虫就是害虫,小孩子不能好坏不分,《农夫与蛇》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毫无疑问,这事一时争不出个结果。但小野飞身杀虫让我很生气。我站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再次责问她:你可以么?你可以这样做么?
她从未见我如此,退了一步,有点畏怯道:它是坏的小动物,它是苍蝇。(那时候她把一切在空中飞的小昆虫都叫苍蝇。)
我突然思路开朗,构建出了关于此事完整的哲学体系:什么叫坏的,什么叫好的?伤害你的小动物就是坏的,不伤害你的小动物就是好的。这个飞飞的小动物伤害你了么?你把它打死了,它的家人找不到它了,会很难过知道么?你不可以伤害它们,如果它们没有伤害你,知道了么?你这样做,它会很痛苦,所以你错了,你要做那些让它很快乐的事情,你知道么?你想想,如果你找不到家人了,你会难过么?
也许是我语气太严肃,小野突然一句不说,两眼通红,凝滞几秒,瞬间大哭了出来。
我没有即刻安慰她,继续追问:你说,你做错了么?
小野已经哭得没法说一句完整的句子,但抽泣之中,她还是断断续续说,我错了。
我上前抚了抚她的脑袋,语气缓和道: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呢?
小野哭着走到那只飞蛾那里,蹲下身子说:对不起,你很痛苦。
看着她好几滴眼泪都落到地板上,我心疼不已,更怕她为此反而留下更大的心理创伤,便心生一计,说:别哭了,我们一起帮助它好么?
小野噙着泪水,道:好。
我把飞蛾捡起,带上小铲子,牵上小野到了一片土地。我挖了一个小坑,让小野把飞蛾扔了进去,顺便也告诉她,这是飞蛾,不是苍蝇。我教小野把土盖上以后说,这只飞蛾以前是个动物,现在它死了,我们把它埋了起来,它就会变成一朵花,变成另外一种生命,就不会再痛苦了。小野,你快去拿你的水壶来,我们要浇水了。
小野飞奔入屋。
我瞬间起身,跑到十几米外摘了一朵花(罪过罪过),折返回去,把花插在刚才埋飞蛾的地方。完成这个动作,小野正好提着水壶从屋里出来。她走到那朵花前,惊诧得说不出话。我说:你看,就在刚才,它变成了一朵花长了出来,说明它已经原谅你了。
小野破涕为笑,依偎到我怀里,说:它这么快就有了花。
我亲了她一口,说:是啊,我们又是它的好朋友了。它很快长了出来,说明它很快乐。
小野开心地笑了。
我说,别难过了小野,那只飞蛾变成了花,现在就像我们一样快乐。
夕阳洒下,我抱起她,走向远方。我想,所谓教育,也许就是这样,爱与耐心,加上孩子能明白的方式。这世界不是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但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不能只用好或者坏来形容。初秋,已经开始吹起凉风,但此情此景能温暖一切。
她轻轻贴到我的耳边,说:嗯,爸爸,那我们再去打一个飞蛾吧。(文/韩寒)
我见过那个没有你的世界
从出生开始,你便未能体验一个没有你的世界,且永远不能体验它。这只是伴随生命所开始的千万个无奈之一。你将学习到的严谨的逻辑会告诉你,在不同的纬度下,你有时不比一粒尘埃大多少,有时也不比一座山峰小多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重新的定义者——虽然每个人都是,但并非每个人都深切地记住这一点,而只有记住这一点的人才会有意地执行定义世界的责任。
你得知道自己出生伴随着这一种自我赋予的责任。你不是生出来如同没有生出来的,你需要有准确清晰的自我意识,知道自己是谁,并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这是我希望告诉你的第一点,尽管我不知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读懂:要对人生有清醒的意识,怀着清醒的意识对待自己的身份,处理自己遇见的事物。
要缓慢地了解自己,不要过早相信一个关于自己是什么人的结论,不要武断和盲从,不要跟随短暂的主观渴望。在你几岁的时候,你也许忽然认为自己力量很大;在你十几岁的时候,你会忽然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一切事。第一次恋爱的时候,你认为这就是永恒;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你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灰暗。这些想法也许对了,也许错了,但不要轻易固化它们。不要轻易给自己下一个判断,然后用这个判断指导自己一生。有一种危险是自发的,即反复强化一个偶然形成的概念,然后用这个概念丈量一切。这是你可能面临的最可怕的蒙蔽:它会让你狭隘、固执甚至迷惘,将更好的可能性挡在门外。我甚至可以想象,你不到三十岁就会经常产生“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的错觉,谁知道你会在六十岁还变成另外一人呢?将这个问题留待死亡来临之前去思考吧。
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各种蒙蔽会耐心地纠缠你,试图毁掉你。这些蒙蔽包括将世界包装成温暖假象的童话,包括人生不过是场游戏的虚幻,包括何苦为难自己的开解,包括安分守己不要努力挣扎的劝诫。总有些时候,或者脆弱或者茫然,蒙蔽的话语和思维会格外诱人。你两岁那年,有一天,你天天用白菜去喂食的那只别人饲养的兔子因为大雪而冻死了,我和妈妈没能再让你看到它。你不记得了,我们编织了一个谎言告诉反复追问的你,说小兔子春天会再回来。这是我们的蒙蔽,我们希望春天你已经忘记了它。蒙蔽让你暂时停止了追问,它总是比直接面对不够完美的真实更容易。但我知道,人不能做太“容易”的选择,你应该知道兔子是死了,你也许可以哭得很伤心,但那种悲伤会结束,小小的代价会让你收获一个世界的真实样态。
我和妈妈编织的那个谎言,只是你成长过程中要面对的蒙蔽中最轻微的一种。善意的人用安慰来蒙蔽你,恶意的人则用谎言来欺骗你,而最大的蒙蔽者也许是那些最关心你的人,甚至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从出生到成大会得到很多好心的伤害,也许活着原本就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所以大家总是希望主观将它包装得容易一点。欢笑比悲伤容易,舒适比疼痛容易,得过且过比坚持到底容易,不在乎比在乎容易。想想看,你是否遇到很多劝你“别那么在意了”的人,是否在纠结的时候生出过“先别想了”的念头?这些时候,蒙蔽就袭来了,它试图让你用更消极而不是积极的态度来面对生活,让你承认生活的无奈,进而忘记这种无奈。
但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生命往往是在“容易”中不如在“艰难”中更有价值。我后悔绝大多数“容易”的选择,也希望你尽量不做“容易”的事。什么是清醒的意识?清醒的意识即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舒适还是艰难,都要内心透彻明白,不允许含混的理解存在,不接受似是而非的面貌。“无奈”当然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体验,有一天你会遇到爱情的伤害,遇到生活的重压,还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和妈妈老了,死了,这是无奈的,不可挽回的,但我们的确可以选择面对无奈的态度,承认无奈,不被它击败,而不是从此躲开爱情和生活,也不是人为地将伤害和重压幻化成什么模糊的假象。
我和妈妈已经决定,绝不会再用任何谎言来让你成大得更快乐了。我们还会帮你掌握从本质上理解世界的方式,理解事物表面之下的细节,了解洪流地下的真实逻辑。你是伴随着感性出生的,但你后天将习得理性来补充和修正感性。但这一切更多要靠你自己完成:不满足于表面,不接受混沌的感受,剖析它,认清它,无论是黑的还是白的,承认它。若你如同我们希望的那样,更有力地参与这个世界,这是首先应该做到的事。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那个没有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它因为没有你而无趣极了。你会通过阅读知道很多过去的历史,过去的故事,它们很精彩,但我希望你像我一样,能同时产生“假如那时候有我在”一样的遐思。因为没有你在,那些精彩的故事和事件都是充满遗憾的,假如你深切记得这一点,那么你就当珍惜有你在的每一个故事和每一段历史。你应该让它们因为有你而变得不一样,否则,如果一个有你的世界和那个没有你的世界一样,毫无不同,对你来说会是一件特别遗憾的事。(文/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