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如诗

　　妻子去世已经十六年了。每年的今天，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要到妻子的坟前看看，献上一束妻子生前最喜爱的百合花，在风中，在心灵深处仔细聆听妻子那亲切的话语声。妻子爱诗，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曾多次讥笑她小资情调，每到此时，她总是淡淡地笑笑，从不和我争辩。
　　
　　妻子送给我的第一首诗，是我们刚刚相识，也是我刚到中学做老师的时候。那首诗写在一张粉红色心形的书签上：“绿，是色彩中的诗人；春天是季节中的诗人；孩子是人类中的诗人；谁有了孩子的心灵和眼睛，谁就是真正的诗人。”我知道妻子的的良苦用心，她是让我做一名爱学生的老师。
　　
　　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我当场写了一首长“诗”，大多记不得了，有几句似乎是这样：“我走着，前面的路宽广辽阔，当年这里是一片荒野，是我的手将它开拓；我走着，前面是一条湍急的小河，当年这里是一片干涸，是我引来了清泉，惹得燕舞莺歌。我走进了高楼大厦，走进了草屋茅舍，一杯杯香茶，是人民的深情，一番番话语，是家长的重托。我骄傲，我是教师，传道授业解惑；我骄傲，我是教师，我是人类灵魂的智者……我知道前面的路荆棘坎坷，即便是蜡炬也有燃灭的时刻，但我走着，依然走着。”妻子看罢，赞了一声：“写得不错，激情似火，直抒胸臆,表达了一个教师热爱教育的心声。”我明白那是妻子鼓励我。其实，我那个东西只能算是口号而已。
　　
　　夫妻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活着就是幸福》的作者这样说过：“爱情是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感，是千百年来文学作品里长盛不衰的主题，是人们心中最美丽的梦，是人们苦苦追求的最理想的情感。婚姻是反璞归真，是平平实实，是柴米油盐，是琐事缠身，是肩上的责任，是心中的承诺，是相濡以沫，是相伴一生。”从结婚到妻子去世，我和妻子只吵过一架，那绝对是我不对，因为我在单位憋了一肚子火，但事后，碍于男人的脸面我羞于向妻子赔礼道歉。
　　
　　我坐在沙发上和妻子赌气，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妻子柔美的诵读声：“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情。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妻子感情投入，声音如泣如诉。在妻子舒缓的语调中，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携手沐浴在夕阳之下。
　　
　　虽然他们步履艰难，但从他们晚霞般灿烂的笑容里充分显示出他们无限的幸福感——那就是我和妻子。我被感动了，也被感染了，我恨自己的心胸狭窄和小家子气。我走到妻子身边，轻声说了句：“我错了！”妻子用手指触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恨你……”一切烟消云散，爱胜从前。我曾问妻子，什么是诗，为什么那么喜爱诗，妻子沉吟了片刻说：“诗是生活，诗是事业，诗是爱情，诗是家庭，诗是你，诗是我，诗就是你和我……”我长时间地思索着妻子那如诗的语言……妻子病了，患了乳腺癌，这对我无疑是个最沉重的打击。因为化疗，妻子的头发脱落了一半，她对我说：“去给我买个假发吧，我不愿意你看到我这样。”虽然我对此并不在意，但在妻子的坚持下，我还是给她买了一个最贵的假发。妻子把假发带在头上，问我：“好看吗？”望着妻子那张被病痛折磨得灰白憔悴的脸，我忍住泪水使劲地点了点头。妻子出院后就上了班，我劝她别去了，她说：“没事，我们单位有人得上这种病很多年了，到现在还是好好的。”我劝不动她，其实我也知道，她是不愿我小看了她。两年后，她又躺在了病床上，此时她已变得瘦骨嶙峋，医生告诉我，她是骨转移。一天，她对我说：“把《人到中年》的电影剧本给我拿来。”我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她连续几天都在看那个剧本。一天晚上，她把剧本交给我说：“给我念念这首诗吧……”我知道，这是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傅家杰念给病重的妻子陆文婷的诗人裴多芬的名诗《我愿意是急流》，我迟疑了一下，妻子说：“念吧，我想听！”这......我低着头轻诵起来：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诗朗诵了一半，我已泣不成声，待全诗朗诵完毕，我已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杏眼含泪，面泛朝红，气喘嘘嘘地说：“听了这首诗，特别是你朗诵的，我死而无憾了！”……站在妻子的墓碑前，我想起了她那如诗的语言：诗是阳光灿烂的你，诗是皓月当空的我，诗是生命，诗是生活，诗是永久的思念，诗是哀思的百合；诗，你善良，你坚强；诗，你诚实，你纯洁；诗，你活泼，你美丽；诗，你浪漫，你欢乐；诗，你是我的最爱；诗，你是我心中最甜美的歌；诗，就是你和我！……！2013年7月写于佛山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