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 诗选
2018-04-08 17:56 编辑:帅凝天
Czeslaw Milosz (1911 - 2004)
米沃什诗选
张曙光 译
赞美诗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没有一棵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没有一只动物,或一个人、
或行走在云朵间的风。
最美丽的身体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惫双脚的水。
绿色的树像铅,盛开在最稠的夜晚。
爱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给干渴者的一壶盐水。
流淌吧,河水;抬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实的儿子,将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从没有过,
仿佛没有我的心,没有我的血,
没有我的创造着
语言和歌曲的生命,
只有一个未知的、非人的声音,
只有浪涛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奏
和高高的树的
秋天的摆动。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给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过平原,
它们朝大海走去,它们的海滨胜地,
新而又新,太阳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谷上,我出生在那里。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将粉碎,一个大浪,冲击着海岸
而新的浪将抹去我的痕迹。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强光所感染,
像从一只剥开的野兽中取出的肺,
你在颤动,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时分,
听着你头上的惊恐的教堂的声音;
一只松鸡的叫声,潜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声
以及桌上两只发亮的苹果
或闪光的打开的剪刀——
而我们很相像:
苹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样不变的
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
月亮下。
季节来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们在半睡中让们的手跑过墙,
用被口水沾湿的手指描画着土地。
形体来了又去,看似不可战胜的东西破碎了。
但在从海上兴起的国家中,
从被毁坏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儿会出现一颗坠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对己经过去和将要过去的,
青春自我防护着,太阳尘般严峻,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一切颠簸在你巨大的脚下,
因此你会碾碎它,因此你会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转动着轮子
脆弱的结构随着转动颤抖,
因此你给了它饥饿,给了别人酒、盐和面包。
仍没听到的号角声
呼唤着散开的、躺在山谷里的人们。
冻结的地上至今没有马车的隆隆声。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巴黎,1935
去森林的远足
树木那么巨大,你看不见树梢。
落下的太阳收拢玫瑰色的光芒
在每棵树上,就像在烛台上面,
小小的人儿走在下面的路上。
让我们扬起头,拉着手
这样就不会在纠结的草丛迷路。
夜晚开始在花朵上加上封条,
色彩连着色彩飘下天空。
那里,上面,一次盛宴。金罐,
倒进了阿斯彭铜器的红酒。
一辆空中的车带来礼物
为看不见的王者也为那些熊。
一对夫妇的雕像
你的手,我亲爱的,此刻冰冷。
天穹最纯净的光线
完全覆盖了我。此刻我们
像黑暗中两块寂静的平原,
像冰河的两道黑色的堤岸
在世界的裂门。
我们梳向后面的头发用木头雕成,
月亮踱过我们乌木的肩膀。
一个遥远的黎明,夜晚逝去,寂静。
富足的是爱的结晶,枯萎了天赋。
你在哪,活在时间怎样的深处,
爱人,踏进怎样的水中,
此刻,当我们无声嘴唇的严霜
无法抵御神圣的火焰?
在一片云,雾,银色的森林中
我们活着,爱抚着脚下的土地。
我们正运用着黑暗王杖的威力
去赢得遗忘。
我的爱,你被一把凿子穿过的胸脯
对它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
对黎明的云,对破晓的愤怒,
对春天的影子,它都无从记起。
而你带领着我,像从前天使带领
托比亚斯①,走进伦巴第褐色的沼泽。
可有一天来临,一个征兆使你害怕,
一种黄金尺度的圣伤。
伴着一声尖叫,伴着你纤弱手中的不变的恐怖
你落入一个放着骨灰的坑中,
那里北方的枞树和意大利的紫杉
都不能保护我们古老的情人床。
它曾怎样,它正怎样,它将怎样——
我们用喊叫和呼唤充塞着世界。
黎明返回,红色的月亮落下,
我们可曾知道?在一艘巨大的船中
一位舵手出现,抛出一条丝绳
把我们彼此牢牢地捆住,
然后他在朋友——曾是敌人——身上
洒上一捧雪。
维尔诺,1935
①托比亚斯:《旧约》外典《托比特》中的人物,曾受天使拉斐尔的引导,娶妻并治愈了父亲的眼睛。
偶遇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维尔诺,1936
在牡丹花旁
牡丹在开花,白色和粉红色,
每一朵里面,像在芬芳的碗中,
一群小小的甲虫在交谈,
对于它们,花朵就像是家。
妈妈站在牡丹花坛旁,
拉过一朵花,展开它的花瓣,
对牡丹的国土看了很久,
那里短短的一瞬相当于整整一年。
然后放开它。她看想到的
大声对着孩子和她自己复述。
风温柔地摇动着绿色的叶子
在他们脸上投下了光的斑点。
爸爸的咒语
哦,可爱的大师,以怎样的宁静
你明澈的智慧充溢着内心!
我爱你,我在你的威力中
即使我永远看不到你的脸。
你骨灰渴望着播撒,
你的罪行和疯狂没有人记得。
你会长时间地保持完美,
像你的由思想从虚无中获取的书。
你知道辛酸,你知道疑惑
但你的错误记忆已经消失,
我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怀念你:
人类渺小但他们的工作伟大。
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
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
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
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
疏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
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
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
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
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
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1945.华沙
献辞
我没有能够拯救的你
听我说吧。
设法理解这简单的话,因为我羞于再说别的。
我发誓,我身上没有词语的巫术。
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朵云或一裸树。
使我坚强的,却对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
混淆了憎恨的灵感和抒情的美丽,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这里是波兰浅河的流域。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这里是一座毁坏的城市
在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尖叫抛在了你的坟上。
不能拯救国家和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支醉汉的歌,他的喉咙将在瞬间被割断,
大二(原文“二年级”)女生的读物。
我需要好诗却不了解它,
我最近发现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只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下小米和罂粟的种子
喂着伪装成鸟儿到来的死者。
我把这本书放在这里,为曾经活着的你
这样你就再不会拜访我们。
华沙,1945
海洋
一条温柔的舌头舔着
圆乎乎的小膝盖,
从上亿年的深渊
使者们带来了盐。
这里有紫色的蓟,
被告发的水母的恒星。
这里鳖鱼带着飞机般的
鳍,和锉刀般的皮肤,
访问着水晶般的水塔下面的
死亡博物馆。
一只海豚从波浪中露出
一张黑人男孩的脸,
在沙漠的液体城市里
海中怪兽吃着青草。
华盛顿,D.C .1947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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