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诗作选读

2018-04-10 09:38 编辑:洪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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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他们


不是因为有了草原

我们就不再需要高山

不是因为海洋的浩瀚

我们就摒弃戈壁中的甘泉

一只鸟的飞翔

让天空淡忘过寂寞

一匹马驹的降生

并不妨碍骆驼的存在

我曾经为一个印第安酋长而哭泣

那是因为他的死亡

让一部未完成的口述史诗

永远地凝固成了黑暗!

为此,我们热爱这个地球上的

每一个生命

就如同我们尊重

这个世界万物的差异

因为我始终相信

一滴晨露的晶莹和光辉

并不比一条大河的美丽逊色!


●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


是谁在召唤着我们?

石头,石头,石头

那神秘的气息都来自于石头

它的光亮在黑暗的心房

它是六字真言的羽衣

它用石头的形式

承载着另一种形式


每一块石头都在沉落

仿佛置身于时间的海洋

它的回忆如同智者的归宿

始终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滑行

它的倾诉在坚硬的根部

像无色的花朵

悄然盛开在不朽的殿堂

它是恒久的纪念之碑

它用无言告诉无言

它让所有的生命相信生命石头在这里

就是一本奥秘的书

无论是谁打开了首页

都会目睹过去和未来的真相

这书中的每一个词语都闪着光

雪山在其中显现

光明穿越引力,蓝色的雾霭

犹如一个飘渺的音阶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滴泪

在它晶莹的幻影里

苦难变得轻灵,悲伤没有回声

它是唯一的通道

它让死去的亲人,从容地踏上

一条伟大的旅程

它是英雄葬礼的真正序曲

在那神圣的超度之后

山峦清晰无比,牛羊犹如光明的使者

太阳的赞辞凌驾于万物

树木已经透明,意识将被遗忘

此刻,只有那一缕缕白色的炊烟

为我们证实

这绝不是虚幻的家园

因为我们看见

大地没有死去,生命依然活着

黎明时初生婴儿的啼哭

是这片复活了的土地

献给万物最动人的诗篇


嘉那嘛呢石,我不了解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你更多的石头

因为我知道

你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都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个体生命

它们从诞生之日起

就已经镌刻着祈愿的密码

我真的不敢去想象

二十五亿块用生命创造的石头

在获得另一种生命形式的时候

这其中到底还隐含着什么?


嘉那嘛呢石,你既是真实的存在

又是虚幻的象征

我敢肯定,你并不是为了创造奇迹

才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只有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热爱

石头才会像泪水一样柔软

词语才能被微风千百次地吟诵

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而言

嘉那嘛呢石,你就是真正的奇迹

因为是那信仰的力量

才创造了这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


沿着一个方向,嘉那嘛呢石

这个方向从未改变,就像刚刚开始

这是时间的方向,这是轮回的方向

这是白色的方向,这是慈航的方向

这是原野的方向,这是天空的方向

因为我已经知道

只有从这里才能打开时间的入口


嘉那嘛呢石,在子夜时分

我看见天空降下的甘露

落在了那些新摆放的嘛呢石上

我知道,这几千块石头

代表着几千个刚刚离去的生命

嘉那嘛呢石,当我瞩望你的瞬间

你的夜空星群灿烂

庄严而神圣的寂静依偎着群山

远处的白塔正在升高

无声的河流闪动着白银的光辉

无限的空旷如同燃烧的凯旋

这时我发现我的双唇正离开我的身躯

那些神授的语言

已经破碎成无法描述的记忆

于是,我仿佛成为了一个格萨尔传人

我的灵魂接纳了神秘的暗示


嘉那嘛呢石,请你塑造我

是你把全部的大海注入了我的心灵

在这样一个蓝色的夜晚

我就是一只遗忘了思想和自我的海螺

此时,我不是为吹奏而存在

我已是另一个我,我的灵魂和思想

已经成为了这片高原的主人

嘉那嘛呢石,请倾听我对你的吟唱

虽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歌者

但我的双眼已经泪水盈眶!


注:嘉那嘛呢石,即玉树以嘉那命名的嘛呢石堆,石头上均刻有藏族经文,其数量为藏区嘛呢石之最,据不完全统计,有二十五亿块嘛呢石。


●墓地上


——献给戴珊卡·马克西莫维奇


一棵巨大的

橡树,它的浓荫

覆盖着回忆


你平躺着

在青草和泥土的下面


当风从宇宙的

深处吹来

是谁在倾听?

通过每一片叶子

是谁在呼吸?

吹拂着黑暗的海洋


你的静默

又回到了源头,如同

水晶的雪

你思想的根须,悄然爬上了

这棵橡树的肩头

或许还要更高……


注:戴珊卡·马克西莫维奇(1898—1992),塞尔维亚女诗人。她的诗歌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情怀。她善于以细腻的笔法描绘内心精致的颤栗。主要诗集有《芬芳的大地》、《梦的俘虏》等。


●这个世界的旅行者


——献给托马斯·温茨洛瓦


从维尔纽斯出发,从立陶宛开始,

你的祖国,在墙的阴影里哭泣,没有

行囊。针叶松的天空,将恐惧

投向视网膜的深处。当虚无把流亡的


路途隐约照亮。唯有幽暗的词语

开始苏醒。那是一个真实的国度,死亡的

距离被磨得粉碎。征服、恫吓、饥饿,

已变得脆弱和模糊,喃喃低语的头颅


如黑色的苍穹。山毛榉、栗树和灯心草

并非远离了深渊,只有疼痛和哑默

能穿越死亡的边界。伸出手,打开过

无数的站门。望着陌生的广场,一个


旅行者。最好忘掉壁炉里丝丝作响的

火苗,屋子里温暖的灯盏,书桌上

热茶的味道。因为无从知晓,心跳

是否属于明天的曙光。在镜子的背后


或许是最后的诗篇,早已被命运

用母语写就。就像在童年,在家的门口。

一把钥匙。一张明信片。无论放逐有多么遥远,

你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儿童才会有的天真。


注:托马斯·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著名立陶宛诗人、学者和翻译家。现为耶鲁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他的诗歌已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也因此收获了诸多文学奖项和世界性声誉。欧美评论界称他为“欧洲最伟大的在世诗人之一”。


●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


1.


这是门的孕育过程

是古老的时间,被水净洗的痕迹

这是门——这是门!

然而永远看不见

那隐藏在背后的金属的叹息

这是被火焰铸造的面具

它在太阳的照耀下

弥漫着金黄的倦意

这是门——这是门!

它的质感就如同黄色的土地

假如谁伸手去抚摸

在这高原永恒的寂静中

没有啜泣,只有长久地沉默……


2.


那是神鹰的眼睛

不,或许只有上帝

才能从高处看见,这金色的原野上

无数的生命被抽象后

所形成的斑斓的符号

遥远的迁徙已经停止

牛犊在倾听小草的歌唱

一只蚂蚁缓慢地移动

牵引着一丝来自天宇的光


3.


蓝色,蓝色,还是蓝色

在这无名的乡间

这是被反复覆盖的颜色

这是蓝色的血液,没有限止的流淌

最终凝固成的生命的意志

这是纯粹的蓝宝石,被冰冷的燃烧熔化

这是蓝色的睡眠——

在深不可测的潜意识里

看见的最真实的风暴!


4.


风吹拂着——

在这苍秋的高空

无疑这风是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的

只有在风吹拂着的时候

而时间正悄然滑过这样的季节

当大雁从村庄的头顶上飞过

留下一段不尽的哀鸣

此时或许才会有人亲眼目睹

在那经幡的一面——生命开始诞生

而在另一面——死亡的影子已经降临!


5.


你的雪山之巅

仅仅是一个象征,它并非是现实的存在

因为现实中的雪山,它的冰川

已经开始不可逆转的消失

谁能忍心为雪山致一篇悼辞?

为何很少听见人类的忏悔?

雪山之巅,反射出幽暗的光芒

它永远在记忆和梦的边缘浮现

但愿你的创造是永恒的

因为你用一支抽象的画笔

揭示并记录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6.


那是疯狂的芍药

跳荡在大地生殖力最强的部位

那是云彩的倒影,把水的词语

抒写在紫色的疆域

穿越沙漠的城市,等待河流的消息

没有选择,闪光的秋叶

摇动着羚羊奔跑的箭矢

疾风中的牦牛,冰川时期的化石

只有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法器

占卜的神枝才会敲响预言的皮鼓


7.


你告诉我高原的夜空

假如长时间地去注视

就会发现,肉体和思想开始分离

所有的群山、树木、岩石都白银般剔透

高空的颜色,变幻莫测,隐含着暗示

有时会听见一阵遥远的雷声

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最后的审判

但是,当我们仰望着这样的夜空

我们会相信——

创造这个世界的力量确实存在

而最后的审判已经开始……


8.


谁看见过天堂的颜色?

这就是我看见的天堂的颜色,你肯定地说!

首先我相信天堂是会有颜色的

而这种颜色一定是温暖的

我相信这种颜色曾被人在生命中感受过

我还相信这种颜色曾被我们呼吸

毫无疑问,它是我们灵魂中的另一个部分

因为你,我开始想象天堂的颜色

就如同一个善于幻想的孩子

我常常闭着眼睛,充满着感激和幸福

有时泪水也会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我,雪豹……


——献给乔治·夏勒


1.


流星划过的时候

我的身体,在瞬间

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

燃烧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

犹如一条银色的鱼

消失在黑暗的苍穹

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

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

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

我守卫在这里——

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

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

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

我的诞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

我的死亡——

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因为我的名字的含义:

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

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

另一个边缘

我的眼睛底部

绽放着呼吸的星光

我思想的珍珠

凝聚成黎明的水滴

我不是一段经文

刚开始的那个部分

我的声音是群山

战胜时间的沉默

我不属于语言在天空

悬垂着的文字

我仅仅是一道光

留下闪闪发亮的纹路

我忠诚诺言

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

我永远活在

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

我不会选择离开

即便雪山已经死亡


2.


我在山脊的剪影,黑色的

花朵,虚无与现实

在子夜的空气中沉落


自由地巡视,祖先的

领地,用一种方式

那是骨血遗传的密码


在晨昏的时光,欲望

就会把我召唤

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我才会去,真正重温

那个失去的时代……


3.


望着坠落的星星

身体漂浮在宇宙的海洋

幽蓝的目光,伴随着

失重的灵魂,正朝着

永无止境的方向上升

还没有开始——

闪电般的纵身一跃

充满强度的脚趾

已敲击着金属的空气

谁也看不见,这样一个过程

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

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

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


4.


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

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

我骨骼发出的声响

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

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

在光明和黑暗的

缓冲地带游离

没有鸟无声的降落

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

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

如果一只旱獭

拼命地奔跑,但身后

却看不见任何追击

那是我的意念

已让它感到了危险

你在这样的时刻

永远看不见我,在这个

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

我从来不属于

任何别的地方!


5.


我说不出所有

动物和植物的名字

但这却是一个圆形的世界

我不知道关于生命的天平

应该是,更靠左边一点

还是更靠右边一点,我只是

一只雪豹,尤其无法回答

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

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

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

我与生俱来——

就和岩羊、赤狐、旱獭

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

我们不是命运——

在拐弯处的某一个岔路

而更像一个捉摸不透的谜语

我们活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

谁也离不开彼此的存在

但是我们却惊恐和惧怕

追逐和新生再没有什么区别……


6.


我的足迹,留在

雪地上,或许它的形状

比一串盛开的

梅花还要美丽

或许它是虚无的延伸

因为它,并不指明

其中的奥妙

也不会预言——

未知的结束

其实生命的奇迹

已经表明,短暂的

存在和长久的死亡

并不能告诉我们

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

这样的足迹,不是

占卜者留下的,但它是

另一种语言,能发出

寂静的声音

惟有起风的时刻,或者

再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

那些依稀的足迹

才会被一扫而空……


7.


当我出现的刹那

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

也许还会在——

刚要苏醒的梦境里

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

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

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

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

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

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

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

是过度的线条,黑色+白色的可能

是光铸造的酋长,穿越深渊的0

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

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

某一粒逃窜的晶体

水珠四溅,色彩斑斓

是勇士佩带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

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

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


8.


二月是生命的季节

拒绝羞涩,是燃烧的雪

泛滥的开始

野性的风,吹动峡谷的号角

遗忘名字,在这里寻找并完成

另一个生命诞生的仪式

这是所有母性——

神秘的词语和诗篇

它只为生殖之神的

降临而吟诵……


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

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

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


9.


在峭壁上舞蹈

黑暗的底片

沉落在白昼的海洋

从上到下的逻辑

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

自由的领地

在这里只有我们

能选择自己的方式

我的四肢攀爬

陡峭的神经

爪子踩着岩石的

琴键,轻如羽毛

我是山地的水手

充满着无名的渴望

在我出击的时候

风速没有我快

但我的铠甲却在

空气中嘶嘶发响

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

雪山十二子的兄弟

九十度的往上冲刺

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

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

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


10.


昨晚梦见了妈妈

她还在那里等待,目光幽幽


我们注定是——

孤独的行者

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

独自去证明

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的父亲

更勇敢的武士

我会为捍卫我高贵血统

以及那世代相传的

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

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们不会选择耻辱

就是在决斗的沙场

我也会在临死前

大声地告诉世人

——我是谁的儿子!

因为祖先的英名

如同白雪一样圣洁

从出生的那一天

我就明白——

我和我的兄弟们

是一座座雪山

永远的保护神


我们不会遗忘——

神圣的职责

我的梦境里时常浮现的

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

我的双唇上飘荡着的

是一个伟大家族的

黄金谱系!


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


11.


有人说我护卫的神山

没有雪灾和瘟疫

当我独自站在山巅

在目光所及之地

白雪一片清澈

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

祥和的光里。远方的鹰

最初还能看见,在无际的边缘

只剩下一个小点,但是,还是同往常一样

在蓝色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

袅袅轻升,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

黑色的牦牛,散落在山凹的低洼中

在那里,会有一些紫色的雾霭,漂浮

在小河白色冰层的上面

在这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

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

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

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

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

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


12.


我活在典籍里,是岩石中的蛇

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

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

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

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

我的血迹不会留在巨石上,因为它

没有颜色,但那样仍然是罪证

我销声匿迹,扯碎夜的帷幕

一双熄灭的眼,如同石头的内心一样隐秘

一个灵魂独处,或许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但我还是只喜欢望着天空的星星

忘记了有多长时间,直到它流出了眼泪


13.


一颗子弹击中了

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

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

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

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

就是那颗子弹

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

虽然看见了它,象一道红色的闪电

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

但已经来不及躲藏

黎明停止了喘息

就是那颗子弹

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

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

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

就是那颗子弹,象一滴血

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

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在子弹飞过的地方

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

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

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

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

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

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

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


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诉!


14.


你问我为什么坐在石岩上哭?

无端的哭,毫无理由的哭

其实,我是想从一个词的反面

去照亮另一个词,因为此时

它正置身于泪水充盈的黑暗

我要把埋在石岩阴影里的头

从雾的深处抬起,用一双疑惑的眼睛

机警地审视危机四伏的世界

所有生存的方式,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

在这里古老的太阳,给了我们温暖

伸手就能触摸的,是低垂的月亮

同样是它们,用一种宽厚的仁慈

让我们学会了万物的语言,通灵的技艺

是的,我们渐渐地已经知道

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

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

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

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

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

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

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

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

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

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

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

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

我们大家都已无路可逃,这也是

你看见我只身坐在岩石上,为什么

失声痛哭的原因!


15.


我是另一种存在,常常看不见自己

除了在灰色的岩石上重返

最喜爱的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

因为这无限的天际

像我美丽的身躯,幻化成的图案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

轻轻地呼吸,我会从一千里之外

闻到草原花草的香甜

还能在瞬间,分辨出羚羊消失的方位

甚至有时候,能够准确预测

是谁的蹄印,落在了山涧的底部


我能听见微尘的声音

在它的核心,有巨石碎裂

还有若隐若现的银河

永不复返地熄灭

那千万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闪耀着未知的白昼


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

为了减轻沉重的罪孽,我也曾经

把赎罪的钟声敲响


虽然我有九条命,但死亡的来临

也将同来世的新生一样正常……


16.


我不会写文字的诗

但我仍然会——用自己的脚趾

在这白雪皑皑的素笺上

为未来的子孙,留下

自己最后的遗言


我的一生,就如同我们所有的

先辈和前贤一样,熟悉并了解

雪域世界的一切,在这里

黎明的曙光,要远远比黄昏的落日

还要诱人,那完全是

因为白雪反光的作用

不是在每一个季节,我们都能

享受幸福的时光

或许,这就是命运和生活的无常

有时还会为获取生存的食物

被尖利的碎石划伤

但尽管如此,我欢乐的日子

还是要比悲伤的时日更多


我曾看见过许多壮丽的景象

可以说,是这个世界别的动物

当然也包括人类,闻所未闻

不是因为我的欲望所获

而是伟大的造物主对我的厚爱

在这雪山的最高处,我看见过

液态的时间,在蓝雪的光辉里消失

灿烂的星群,倾泻出芬芳的甘露

有一束光,那来自宇宙的纤维

是如何渐渐地落入了永恒的黑暗


是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有看见过地狱完整的模样

但我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入口!


17.


这不是道别

原谅我!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尽管这是最后的领地

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

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

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

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


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

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

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

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


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

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

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


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

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

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原谅我!这不是道别

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

绝不会遥遥无期……!


注:乔治·夏勒(George Beals Schaller,1933年--),美国动物学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和作家。他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世界上三位最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者之一,也是被世界所公认的最杰出的雪豹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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