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作选读
2018-04-10 09:42 编辑:戎青亦
●解体心理学入门
虎纹伯劳从未制造过
一粒垃圾。它们的排泄物
在蚂蚁的眼中更像是
缩过水的金字塔。如果你不认识
虎纹伯劳,只知道麻雀,
也会不影响上面的结论。
如果你还不解其中的含义,
那么,燕山的深处,或者此时此刻
就以你目力所及,任何一片落叶
也不曾制造过半毫克的垃圾。
和我们相比,任何情况下,
石头都不会是石头的垃圾。
但是,人,有可能是人的垃圾。
福柯的秃顶有看头呢,甚至令新月
也开始熟悉无名的嫉妒——
这中间的垃圾,确乎有点费解,
所以,阿赫马托娃断言:
就原型而言,诗来源于垃圾。
尽管如此,我仍为我丢弃过的垃圾
感到无名的羞耻。我的命运
即我最大的垃圾,我不求祈
你能有同感。而这一切
和我在玉渡山景区入口处了解到的
各种垃圾的解体时间相比,
一点也不极端。对照着指示牌,
我翻检了一下随身的物品:
玻璃瓶,香烟,易拉罐,塑料袋,
尼龙围脖,皮鞋,橘子,还真不少。
而根据说明:玻璃的分解时间大约4000年,
塑料,200年;易拉罐,100年;
皮革,50年;尼龙织品,40年;
橘子皮,2年。忽然之间,
我觉得这样的真相比萨特叫嚷
他人即地狱,更严酷。
我甚至觉得,我们死后,
那抛向大海的骨灰,也已足够奢侈。
2015年10月12日
●悠悠洞庭入门
比江湖更借口,它兜底
你我的命运在波光的
借鉴中基本上大同小异。
多么起伏委婉非常沉浮,
但不是旁观者清。最大的真实是,
在风景面前,人人才平等得
很彻底。远处,耸立的古楼
仿佛刚刚脱胎自迷宫里的
鼓楼。它以为我们凭肉眼
就该看透这一点。此外,
在死亡的飞吻击中我们之前,
最好的礼物只可能是
比爱情还孤独。它以为波浪
能为我们带回足够的沙子。
闪光的沙子多么负责,
绝不满足于一粒沙子仅仅是
一个世界。你也许很渺小,
但你的渺小远远不是
宇宙的本意;正如它的浩淼
并不反衬你一小时前
刚登上岳阳楼。隔着一个世界
往往比隔着几座青山,
对我们更方便。比如,
你站楼上,远远看去,
就好像从卷羽鹈鹕嘴中滑脱的
一只螃蟹,比巨人的肩膀
还高出半个苦月亮。
●人在陵水入门
不论你的眼睛为谁潮湿,
它,都会出现在那里——
一旦碧蓝,对称的时刻
总显得很典型。变幻的白云
犹如你的理想国正忙着
试穿巨大的婚纱。椰林的边缘,
急雨给风景的记忆调弦。
一旦高超,任何避嫌似乎都已太迟。
但现在是退潮,那不曾出场的,
留下飞翔的海鸥为线索,
引诱你辨认作为一个蔚蓝的出口,
大海是否还像过去一样完美。
一旦你能描述雪莱身上的雪
如何用于映衬哈特克兰身上的蓝,
你的渺小就是你最神秘的砝码,
你的渺小正对称着大海的浩淼;
相形之下,甚至解脱,都显得有点轻浮。
●比时间还默契入门
因为一年中的这一天,
我们离洞口更近了。
放眼看去,湖面已结冰,
落叶的年终总结脆弱于
每降落一次,喜鹊都压低了
偏向我们这边的天平。
纠缠过末日记忆的雾霾
已暂时散去,犹如漂洗出的
新绸缎,天蓝得比碧蓝还地道。
欢乐于倾斜,并非不可能;
至少心灵依然是陡峭的,
而你最想拥有的默契是
时间看上去就像分水岭。
更清晰的,冬日的荒凉如同
真实的假象,终结于你无法想象
猕猴桃比红心柚更虚无。
凡在流逝中触过礁的,
其实也没绕过澎湃即遭遇。
唯一的例外,北方比风景更灵感。
但任何时候,心潮难道不是
最好的渊源。没错,我们始终是少数,
并因这少数更接近我们的秘密。
●养眼学入门
低处,北风演奏金银忍冬;
蓝尾巴的灰喜鹊飞走后,
如同赶场,个头更大的
山喜鹊黑白好几个漂亮的降落,
就好像此处,自然的空隙
比人生的缝隙更坦白。
举个例子吧,枯黄的草叶上
零星的积雪,看上去如同
昨天夜里有人往迷宫里
又偷运了一车盐。而有些甜头
则涉及你如何使用我们的目光。
我把目光投向喜鹊,
我甚至喜欢目送喜鹊的消失;
它们消失得如此殷勤,
以便提醒你,飞翔和嬉戏的结合
在它们重新出现时已如此完美。
另一个印象似乎更突出,
你发现喜鹊其实很敏感
你是否依然在场。它们总能及时
察觉到你的脚步。出于习性,
它们从不用目光看你,
它们使用的是眼神,比骄傲还纯粹。
●随意学入门
每天下午,两只黄猫
都会按时出现在银杏树下——
就好像这代表一种信任,
或是一种默契。比如,你蹲下时,
体形偏瘦的那只黄猫,
会慢慢踱步到你近前,伸直前爪,
压低身段,将最美的懒腰
悄悄展示给你。而另一只
似乎更信任它自己的
恐惧或警惕,总与你保持
一定的距离;它从不会
像先前的那只黄猫一样,
凑近你的脚踝,比温顺还匍匐,
直至完全偎依在你的阴影中,
任你随意抚摸。假如我
没理解错的话,这抚摸本身
已触及更深的信任,
但更重要的,在此情境中,
这随意本身是对我们之间有过的
更神秘的信任的一次加冕。
●黑暗中的礼貌入门
下雪的时候,飘飞的雪花
会替我们判断很多事情——
比如,现实的黑暗还远远
不是人生的黑暗;人生的黑暗
无论多么真实,也还远远不及
人性的黑暗。相比之下,
乌鸦身上的黝黑是如此清晰。
就让它们叠加在一起吧,
它们加起来的黑暗,也不是
你的黑暗。记住。你的黑暗
无论多么偏僻,它始终存有
一种黑暗中的礼貌:
比如,用这礼貌的眼光看过去,
此刻,崭新的积雪
让平日里最卑微的事物知道
它们也会有洁白的顶端;
其间的反光不亚于我们
多年前已见识过帕米尔高原。
●排毒法入门
远离原产地,十月的迷途
将我们直接推向多汁的倒计时。
这里,海风统一背景。木瓜和椰子
又一次突出了静物的仲裁。
我爱你的方式远远胜过
一个人比从前更信任海边的秋天。
有几个角落果然比南方还深邃,
比如,小小的落叶即时间的偏方。
从我身上剥下的皮,稍一擦洗,
雨,就会在大地的面具上醒来。
我正在排毒。偶尔也引用芥川龙之介——
有时,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假如我的侧影
看上去近乎于比金子的深呼吸还重,
比白云捂过的嘴唇还高调。
●时差入门
沙漠机场,几株仙人掌
像信号灯模糊在可见的远处。
因为有浮云在悄悄补充
洛基山的背景,吹过的风
看上去比钢化玻璃还明亮。
而飞过的鸟并不在乎
你讲的西班牙语,龙舌兰
是否能听懂。唯有孤独的旅行
能改变孤独的现实。
但大多数时候,你不会想到
现实其实比我们更孤独。
或许正因为如此,唯有孤独的现实
能将你造就成一个可信赖的人。
没错。诗是死亡的时差。
帕拉刚刚起飞,卡洛斯·佩利塞尔
已钻进云层。尼古拉斯·纪廉
五分钟后将会降落。维多罗夫
偶尔会颠簸得很厉害,
而博尔赫斯比最伟大的盲目
还善于导航。唯有聂鲁达
仿佛永远都不会滑出跑道。
●大缺口观潮入门
飘落的,明明是冬雨,
但淋到你身上,却比秋雨还像
几只白鹭在瑟瑟的芦苇边
纠正天鹅的海宁话。大江东去
就一定比鲈鱼的味道
发音更准吗?丁桥镇附近,
大缺口不负责缺口的意思
可能还有很多:比如无潮可观时,
你身上的缺口,其实也不小。
接着,作为一种情形,爱与死,
发誓在边界上追上你;
但从外表上看,这一切
不过是浑浊的钱塘浪
正漫过我们的矛盾
试图从你身上找到唯一的答案。
注:大缺口,位于浙江省海宁县丁桥镇。
●重读《道德经》入门
最近的几次,非洲离我越来越近。
我的动物友人接连出场,
太阳像狂热的记分牌。
可怕的是,这也许不仅仅是
表面现象。它的背后,
一头大象在我身体里轰然瘫倒;
从屁股下升腾的团团尘埃,
浓密而笨拙,呛人如时间之歌
弄丢了你寄放在它那里的
唯一的歌词。另一次,一只犀牛
在我的内部倒下去时,压扁了
正要放飞的热气球的
引擎,或是诸如此类的点火装置。
还有一次,已经能闻到河塘
潮湿的气息了,一头水牛
却像是中了从深草中射出的毒箭,
重重瘫软在灌木的阴影中。
够了。别拿那些生命的真相来搪塞我,
你知道,我从未抱怨过命运。
但我确实关心,如何才能
给这些阴影起一个更准确的名字。
●如何制作个人的警钟入门
北方的小秘密。外人
偶尔看上去像外星人,
我不得不用旅游图对付寒冷——
从季节的寒冷到新闻故事中的寒冷,
猛烈地,将刺骨摇晃成虎骨,
用于各种人生的反弹。
效果还不错,但交流起来
却很麻烦; 谈不上保守,
只是真的没法像你要求的那样
推荐给你。换一个角度看,
这一幕也许就是,三月比二月
更像一口警钟。但我如果敲击,
你很可能什么也听不见——
那阵阵颤音,或许早已破碎成
落叶的影子和影子的同谋。
替代的声响也有。甚至更好听,
更没有争议,更像是在风的怀抱中
回荡了这么久,听起来
就像天鹅正从我们的头顶放下
一截截,透明的软梯。
●读仓央嘉措丛书
小时候在四川偏僻的集市上
见过的藏族女孩,在你的诗中
已长大成美丽的女人。
你写诗,就好像世界拿她们没办法。
或者,你写诗,就好像时间拿她们没别的办法。
假如你不写诗,你就无法从你身上
辨认出那个最大的雪域之王。
美丽的女人当然是神,
不这么起点,我们怎么会很源泉。
这不同于无论神冒不冒傻气。
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但她们不知道。
或者,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
但远不如她们是我们的神。
1987,失恋如同雪崩,我23岁时
你也23岁,区别仅仅在于
我幸存着,而你已被谋杀。
且我们之间还隔着两个百年孤独。
多年来,我接触你的方式
就好像我正沿着你的诗歌时间
悄悄地返回我自己。1989,我25岁时
你22岁,红教的影子比拉萨郊区的湖水还蓝。
1996,我32岁时你19岁,
心声怎么可能只独立于巍巍雪山。
2005,我41岁时你17岁;
一旦反骨和珍珠并列,月亮
便是我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的后门。
2014,我50岁时你15岁;
就这样,你的矛盾,剥去年轻的壳后
怎么可能会仅仅是我的秘密。
2014年2月
●纪念王尔德丛书
每个诗人的灵魂中都有一种特殊的曙光
——德里克·沃尔科特
曙光作为一种惩罚。但是,
他认出宿命好过诱惑是例外。
他提到曙光的次数比尼采少,
但曙光的影子里却浩淼着他的忠诚。
他的路,通向我们只能在月光下
找到我们自己。沿途,人性的荆棘表明
道德毫无经验可言。快乐的王子
像燕子偏离了原型。飞去的,还会再飞来,
这是悲剧的起点。飞来的,又会飞走,
这是喜剧的起点。我们难以原谅他的唯一原因是,
他不会弄错我们的弱点。粗俗的伦敦
唯美地审判了他。同性恋只是一个幌子。
自深渊,他幽默地注意到
我们的问题,没点疯狂是无法解决的。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个王。他重复兰波就好像
兰波从未说过每个人都是艺术家。
伦敦的监狱是他的浪漫的祭坛,
因为他给人生下的定义是
生活是一种艺术。直到死神
去法国的床头拜访他,他也没弄清
他说的这句话:艺术是世界上唯一严肃的事
究竟错在了哪里。自私的巨人。
他的野心是他想改变我们的感觉,就像他宣称——
我不想改变英国的任何东西,除了天气。
绝唱就是不和自我讲条件,因为诗歌拯救一切。
他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有时候只喜欢和墙说话。
比如,迷人的人,其实没别的意思,
那不过意味着我们大胆地设想过一个秘密。
爱是盲目的,但新鲜的是,
爱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难所。
好人发明神话,邪恶的人制作颂歌。
比如,猫只有过去,而老鼠只有未来。
你的灵魂里有一件东西永远不会离开你。
宽恕的弦外之音是:请不要向那个钢琴师开枪。
见鬼。你没看见吗?他已经尽力了。
他天才得太容易了。玫瑰的愤怒。
受夜莺的冲动启发,他甚至想帮世界
也染上一点天才。真实的世界
仅仅是一群个体。他断言,这对情感有好处。
因为永恒比想象得要脆弱,
他想再一次发明我们的轮回。
2011年10月
●第一时间入门
街道向细雨伸出手臂,
野猫横穿路面时,属狗的人
脑子里闪过一对喜鹊。
说起来,朦胧其实并没有妨碍过我们,
朦胧甚至没妨碍过朦胧的现实。
随手一摸,柳绿和绳索的区别也是
神秘主义者和花心的区别。
2015年3月31日
●连翘入门
旁边的迎春花
可不止一簇。你不可将我认错。
你不可偏爱棣棠的企图。
你不可误解我的烂熳
微妙于大地的天真。
如果这是呼吁,那么呐喊已被偏听。
你不可再将我的黄与别的金黄
混淆为人生的疏忽。
最要紧的,你不可将我用一对蝴蝶
击败了世界的主人
解释成:现场已被破坏。
2015年3月25日
●纪念柳原白莲丛书
身边已足够辽阔。
15岁第一次结婚。比青春还左。
26岁又嫁给煤炭大王。比金钱更右。
但是,左和右都把你想错了。
37岁春风把你吹到牛奶的舞蹈中,
做母亲意味着家里有一口大钟,
挂得比镜子的鼻尖还高。
历史是入口。闪烁的星星知道你的秘密,
就仿佛你给它们寄过紫罗兰和蜂蜜。
嘿,我在这里。你的喊声
回荡在爱与死之间。而死亡是
一种奇怪的回声,它带来的每样东西都很新鲜。
比如,悲哀是新鲜的,它不会
因日子陈旧而褪色。能判断你的人
似乎不是我们这些好色的圣徒。
据说鲁迅也没见过比你更美的女人。
而我感到的压力是,不变成一个女人
我就没法理解你的高贵。
但是崇拜你,就意味着减损你,
甚至是侮辱你。你提醒我们
你曾向秋天的风中扔去一块石头。
那意味着什么?你帮助语言在身体那里
找到一个窍门。对盛开的梅花说
只有细雨才能听得懂的话。而最重要的话,
如你表明的那样,只有讲出来
才会成为最深邃的秘密。
你赢得信任的方式令我着迷,就仿佛
信任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次机遇。
最大的信任常常出现在早晨。
比如,柿子像早晨的眼睛,
脱离了夜晚带给它们的
低级趣味。柿子挂在明亮的枝头。
你发明了看待它们的目光,
从太阳的背后,从时间的反面。
猫头鹰已经飞走,乌鸦的黑拳头
摆平了时代的赌局。成熟的柿子,
肺腑间的珍珠的格言。你的和歌
并未让今天的风格感到遗憾。
因为你再次证明了,诗是这样的事情:
我们必须干得足够骄傲。
2011年8月
注:柳原白莲(1885-1967),日本女诗人。
●木瓜灯协会
热带的秘密,它坦然于自己
从未将如此美丽的乳房
当成诱惑的武器。男人的错误
其实并没有那么古老,不同于夏娃
首先吃掉了苹果。它记得
我们的爱欲在前往自然的途中
是可以酝酿的。你知道怎么
用木瓜制作一盏青灯吗?
它放任成对的山雀在它的阴影里
将热带的声音折叠成
一把透明的小椅子。解决了
那些该死问题后,你也不是
绝对没有机会坐在上面。
不同于其他的热带水果,
它的光仿佛只偏向于照亮它自己:
从外面看,青绿莹莹,
从里面看,带点羞涩的橘红。
请再安静一点吧。因为
此时,你不是从外面凑近它,
而是它,正在你的身体里凑近你。
2014年1月23日
●薰衣草丛书
久仰花名,第一次见面,
我猜你会这么说的。
我没有嗅觉,但我像我的另一个名字一样
知道如何沁入每个人的脾胃。
而你会假装空气不是艺术,
空气里不可能有芳香的艺术——
无论我给空气带去的是什么,
它都不会超出一种味道。
你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得过于特殊,
你就像一个经历太多的男人
已不在乎错过任何机遇。
但假如我无关机遇,仅仅是由于
我的芳香能适应各种皮肤
而成为自我的植物呢?我猜你
对人的一生中那些无形的伤口
终会因我的渗透而渐渐愈合
深感兴趣。我的芳香既是我的语言,
也是你的语言,所以我有义务配合你——
直到蓝色花序从颖长的秀美中憋出
最后一片淡紫。从那一刻起,
我开始像偏方一样思考我的治疗对象。
需要服务的神已经够多了,
但我会把你往前面排;你看上去就像
一个即将消失在空衣柜里的
有趣的新神。换句话说,一件熏过的衣服
就可能把你套回到真相之中。而我从不畏惧
任何封闭的黑暗。我的芳香就是我的智慧,
经过循环,你也许会记住这一点。
我确实缓解过许多疼痛,但你不会知道
你的入迷也帮我恢复了更神奇的效果。
●柏林的狐狸入门
称它为欧洲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德国的狐狸,
蒂尔加滕公园碾磨夜色中的咖啡,
直到我们出没在狐狸的出没中;
甚至直到我出没在我们的出没中。
清醒后,什么人敢真实于他的恍惚?
一半是暧昧的信使,
一半是角色的,偶然的进化。
称它为德国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柏林的狐狸,
在胜利纪念柱和勃兰登堡门之间,
它颠跑着,踩着新雨的积水,
穿过宽阔的午夜的街道。
它的路线自北向南,平行于
已倒塌在附近的柏林墙,
而我们的归途则从西向东。
一个移动的十字,完美于
它比我们早一分钟跑过
那个扁平在人行道上的交叉点。
这之后,爱,几乎像夜色一样是可巡视的。
称它为柏林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黑夜的狐狸。
我多少感到吃惊,因为本地的朋友
已交代过,这一带是市区中心。
它侧着脸,以便将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主动控制在即是警觉的
也是体面的原始礼貌中,就好像我们
来自北京还是来自津巴布韦,
对它来说,区别不大。
它的偶然的出现已近乎完美,
而它的偶然的消失比它的
偶然的出现,还要完美;
至少,我们的出现很可能比它还偶然。
所以,称它为黑夜的狐狸,
不如直接称它为诗歌的狐狸。
2015年
●铜铃山入门
连日的秋雨终结于
一个人的幸运仿佛可以
和太平洋边的西藏蓝媲美。
是的。你没有听错;
就连当地人也在反复赞叹
这天气的变化,或许并不完全
出于大自然的安排。铜铃山中,
十一月的飞云蓝垂直于
你的影子里有天使的汗水,
比诗歌的兄弟来自祖国各地还酣畅。
小小的深潭沿陡峭的美丽
一个接着一个,错落在必经之路上;
就好像鬼斧也巧妙地参与过
瀑布的性爱观:有多少黑麂闪过
鹅掌楸的树荫,就有多少秘密仅限于
本地的知识,并因你的敏感而慷慨;
在抖动中奔泻,在奔泻中
将喧响的大腿踢出比醒来的白蛇
更激荡的引力之舞蹈。
旁边,奇形而高耸的
火山岩,端正了新的耐心,
从你的脑海深处将一块
比时代的惊心还要沉的磨刀石
挤下更深的海沟。没错,
如果继续往前走,表面上看,
你还将回到原来的生活——
就好像不曾改变的,只是你
有点遗憾你怎么没能早一点
从百丈漈下滑进彩虹的歌喉。
●我喜爱蓝波的几个理由
他的名字里有蓝色的波浪,
奇异的爱恨交加,
但不伤人。浪漫起伏着,
噢,犹如一种光学现象。
至少,我喜欢这样的特例——
喜欢他们这样把他介绍过来。
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国南部,
然后去巴黎,去布鲁塞尔,
去伦敦,去荒凉的非洲
寻找足够的沙子。
他们用水洗东西,而他
用成吨的沙子洗东西。
我理解这些,并喜爱
其中闪光的部分。
我不能确定,如果早生
一百年,我是否会认他作
诗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
我喜欢他,因为他说
每个人都是艺术家。
他使用的逻辑非常简单:
由于他是天才,他也在每个人身上
看到了天才。要么是潜在的,
要么是无名的。他的呼吁
简洁但是复杂:“什么?永恒。”
有趣的是,晚上睡觉时,
我偶尔会觉得他是在胡扯。
而早上醒来,沐浴在
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识到
他的确有先见之明。
2002年11月高雄
●菠菜
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
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
你甚至没有穿过
任何一种绿颜色的衬衣,
你回避了这样的形象;
而我能更清楚地记得
你沉默的肉体就像
一粒极端的种子。
为什么菠菜看起来
是美丽的?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想到
但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冲洗菠菜时感到
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如此,菠菜回答了
我们怎样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
看见对他们来说
似乎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
菠菜的美丽是脆弱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五十平方米的
标准的空间时,鲜明的菠菜
是最脆弱的政治。表面上,
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
它们的美丽也可以说
是由繁琐的力量来维持的;
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
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咏物诗
窗台上摆放着三个松塔。
每个松塔的大小
几乎完全相同,
不过,颜色却有深有浅。
每个松塔都比我握紧的拳头
要大上不止一轮。
但我并不感到难堪,我已看出
我的拳头也是一座宝塔。
颜色深的松塔是
今年才从树上掉下的,
颜色浅的,我不便作出判断,
但我知道,它还没有浅过时间之灰。
我也知道松鼠
是如何从那浅色中获得启发
而制作它们的小皮衣的。
浅,曾经是秘诀,现在仍然是。
每个松塔都有自己的来历,
不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
属于来历不明。诗,也是如此。
并且,诗,不会窒息于这样的悖论。
而我正写着的诗,暗恋上
松塔那层次分明的结构——
它要求带它去看我拣拾松塔的地方,
它要求回到红松的树巅。
2001年9月
●千屈菜丛书
天杀的,植物的一面
兜底人的另一面。它的,长长的圆花柱
是你的回报。但你其实没干什么。
任何地方,只要烟雨稍微开阔一点,
它的等待就比你的等待
面积要大,但直到梭罗
在用它作拌料的稀粥里认出了
烫人的戈多,你还是不习惯
它也曾委身于江湖深处的马鞭草。
如果不叫它对叶莲,爱尔兰人
会以为它比迷途的孩子
还孤独。典型的湿地植物,
入药后,永生的理想
显形于它精通我们的经络,
且从未出卖我们和自然之间的
任何一个幻象。对啦,它还会悄悄降压。
●秘密录音入门
喜鹊的求偶声尖锐得像
一把剔肉刀,刺穿了
时间的洞穴。我当然知道
我的录音方法还有需要
改进的地方,就好像这一刻——
六月的黄昏纯粹于
北方的假象。放眼望去,
唯有火烧云依旧忠于无限好。
高大的杨树安静得如同
时间的部件。你的身边,
假如有换洗的东西叫我是猫,
紫丁香看上去便像刚支开的衣架。
2015年6月
●私人领地入门
十三陵水库。五月的北岸
令四月的江南重现于
爱的错觉:一旦聚焦,原来
人,岂止是风景的轮回。
翠绿的芦苇匍匐在难得的清澈中,
小青蛙刚从蝌蚪变态而来,
多得像撒了一地的黑豆。
频繁的受惊后,它们开始适应
它们的弹跳和我们的蹦跳
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
但假如你粗心,它们的蹦跳
看上去,就一点也不像是在排演
大地的记忆。离岸4米远,
高台坡上,警示牌写着
严禁游泳,烧烤和钓鱼。
一个面孔黝黑的家伙,像是配合这些,
穿过灌木像推开郊区的
酒吧后门,操着外地口音问我——
湖边的海竿,是不是你的?
如果是,请交钱。他的口吻像勾勒
权力的假寐。这里,钓鱼权
都已被承包,不许随便钓。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的表情
有点像一条野狗遇到了希腊哲学。
不开玩笑的话,我也遇到了
我的宗教难题。作为游人,
我也许不该走得离水库这么近——
那里,烧烤留下的人类的痕迹,
比随处可见的垃圾的痕迹,更刺眼;
也令我内心的黑暗更加无名。
为了缓解一下,我和儿子
开始沿岸西行。很快,铁丝网
便圈起一大片风水宝地,
里面有新装修的度假木屋,
篮球场大小的鱼塘。大门敞开着,
十多个人像聚会中的亲朋,
正围着烤架忙于烧烤。我跟着儿子
也走了进去,正接近水岸时,
有个像是刚拍过副镇长肩膀的人,
拿着烤串冲我们嚷嚷:
这儿是私人领地,不许进入。
返回的途中,儿子问我:
私人领地是什么意思?我试着
用他能听懂的话这样回答他:
就好像光头强把熊大的心偷走了,
悄悄卖给了李老板。
●旁观自然入门
柳荫下,未名湖的影子
垂直于古老的记忆——
正如你看到的,自然从不是
自然的问题;它看上去像个假象,
我们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五月的水面谐音睡眠,
却从时间的洞穴深处
向你递出了更多的绸缎——
柔滑的程度因人而异,
并无实际用途,最重要的,
也并不打算误导可能的深意。
表面比水面更像附近,
譬如,红唇般的小鱼,游起来
如同宇宙做梦的时候
偶尔也会借你的手指一用。
表面上,你确实不知道
这些小鱼是否快乐;
或许,它们只是提醒了我们
你可以如何体会我们的快乐。
2015年5月
●蚕豆入门
装进塑料袋,一称,
它们便从陌生人的故事,
进入你的故事。它们的颠簸生涯
结束在你的精心中。假如你
不曾精心,它们会发明你的精心。
在你身上,它们不打算给时间的腐败
留下任何机会。你真该见识一下
火腿把云南介绍给它们时,
生活的味道究竟改变了什么?
在它们面前,你和我的区分
绝不可超过它们在秤杆上
显示的分量。你失眠时
它们会提着睡眠的小绿袋子,
赶过来,填满你身边的
每一个人性的漏洞。
作为一个词,听上去
致敬似乎离蚕豆很遥远——
所以我只能这么想:向蚕豆致敬,
就如同在万物的静默中
我听见了,你是我的回声。
2015年5月
●我是猫入门
小区的花坛上,如果你
微妙于北方的谦卑,给颤栗
一个新的热情,那么大地的解冻
并不缺少生动的缩影。
看过去,好的朦胧,其实很具体;
且并不那么讲究我们最终
能把握到多少我们的深意。
草木已开始返青,唯意志论的
绿请柬也已发出。甚至,
更模糊的命令也已及时下达。
我和四只猫一起,晒着三月的太阳。
但如果你数错了,这里就会有六只猫。
有过一小会儿,我隐隐觉得
这几只尽情晒着春天的阳光的
猫,比我们更有思想;但是很显然,
这感觉太严肃,并不适合
我们和世界已达成的那些谅解。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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