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阔海诗歌选读：诗4首

边 城

我们不是孩子

我们干着大人的事情

一

手擎引路的火

我倾尽心血的一座四方的城

用生命换回的歌

栖息在热带枝蔓的光明里

悠久的 永逝的和追忆的

吟唱的处子　他们使水洁白

使凡俗的身体发光

我枯朽般的注目里　赞颂已经传播

那是高大的王

建筑的街道

负载着一颗孤独的大脑

赞颂已象流泄的山泉

眼睛因此而明亮

头脑因此而敏捷

那高大王之有条不紊的指点

使人民有了食品

使国家有了边疆

二

驱逐　这理想主义的最高指示

我褴缕的衣衫飘荡在街衢

我要应用的色彩

还有　最后的使命

这一切　都使咆哮变得毫无必要

我沉着地应付　战争或者和平

或者害怕空气的溺水者

一生或一世　我只爱一个人

我们这样称呼她叫光明

猎捕已经成功

你不要以猎手的姿态询问

在天鹅的颈下

垂着的箭　闪出与智慧相似的光

相似的生活　看看你　看看我　也看看过去

埋着的头向前走了

三

我渴望返归的地中海岸

希腊那不晦暗的阳光

朴实的渔民 还有

一部部在唇缘传播的书

它们都在山上 在大石头上

我在它们的船舱里 被海水埋了

生活的故事健康而茁壮

在马匹和在奴隶很勇毅很坚强

女人们在神殿旁招徕生意

人们诉说着快乐的时光

哦 时光 城中阴湿地带的荧火

美景不可随处安放

古希腊 古希腊

一代一代不如它

四

时间会将我抛进死寂的山谷

凭借枯骨上的磷光 我依稀生活

象人一样的生活 我自怨自艾

崇高的灯化作最远的星

依赖文字或模仿而脱身

中世纪的先哲阴魂不散

让我自由 让我快活 让我流血的旨首

如今生长在我的背上 在手无法企及的部位

人是世界的中心

树木是人的衬裙

伐木造层之后

我受到戕杀的惩罚

隐喻环境中沉闷的哭声

哀号遍布城市的大道

与此无关的一切事情

正显示大王的繁荣

五

我的木匠舅舅

舍弃木头的美学

批评已无关自己

大伙儿已开始游戏

永生永世的幸福

全系在你的手指

莫可大意 莫可抒情

这是即将开拓的边关

红头发的城独立前沿

大雪压着雁门关

大雪是永世幸福的最后一名使者

亲戚呀 亲戚和血缘

我们的土地会越来越少

我们的学问反之越来越高

抽象的生活

从我坐下来那天起

就举起他瘟疫的手

这瘟疫的消息据说已传遍了全国

六

我双手颤抖 我双脚颤抖

我无力的样子捧不起你贻我的典籍

药物伤了我的身体

只让我眼睛亮些

我喜欢那些十字街头的乞者

他的声音能传遍四方

在驿道被野火掩盖的朝代

我想坐一坐

让嘴唇缄默 让心灵安宁

驮着我的马儿去了北方

大梦犹在被毁

我形容丑恶却一尘不染

苔藓的绿色斑痕

已悄然缘着双脚向四面展开

七

描述：状态里的生存

比思想更深邃 比爱情更伟大

从锈蚀的城门我出入已久

由恋爱的门 我治好过几次病

穿过水洼遍布的石头街道

我哭都不及 死更不及

还有谁倾听

自传中的恶言语

从城中深睡着的万物身上

我偷取一束束光

光与光明是两回事儿

光生长在黑夜

而黑夜 只躲在光明疲倦的身后

八

我苦心经营的城市

被一只马蹄轻轻敲碎

象瓷器的破裂

伴着一声悦耳的音响

我和这最后一名复古者一道

热爱并追寻永久的死亡

用回忆的药水

驱灭花朵上虚饰的蝶虻

真实的生命

在完全的寂静里

当黑夜完全来临

我看见困苦城市的上空

一束光

渐渐强烈地占据了我的眼睛

（长诗）冰湖

在内陆中央的低洼地带

在夏日雨水汇集的凹地里

在西伯利亚寒流持续的催迫下

形成的　是冰湖

从水到冰的过程是缓慢的

从水到冰的结果是悚然的

我竖起大衣领

站在这块我降生以来生活过的土地上

砾石比夏天的时候还要硬

我能感到它的森严和尖刻

寒冷力量的形成是风

可最冷的却是铁和石头

冰湖静默　皮肤修白

象一位刚出土的千年公主的脸

透着不满和幽怨

人间的风水让她心烦

那些夏天的鱼一定躲在冰面下

常识告诉我冰下是温暖的

爱斯基摩住在冰房子里依然暖和

我猜鱼们在水底比夏天还高兴

比北极的熊油灯还生动

可这肃杀的景致使我和鱼无法共鸣

常识明晰，真实而遥远

麻雀的慌乱更增加我的寒冷

我的骨头发出冰裂的危险之声

这冰湖在夏季游人如织

但冬日却使人们变成侯鸟

我得感谢严寒

能使我独享这辽阔的冰面

隆起的冰面

皲裂的冰面

仍保持着波浪的梦想

是不是湖水耐不住寂寞

努力幻想夏日的放荡

看来湖水根本不愿成为水

风声刮过断草

发出鲁迅故乡的声响

我相信这里比绍兴的声响大

因为这里接近极地

更有一览无余的旷野

和割裂寒流的峭岩

鲁迅着实大惊小怪了

我也跟着叫了几十年

冰湖深默　湖底水声

依旧潺潺

有时我怀疑

内陆湖泊流动的真实性

没有开始、落差和终点的水泊

何以流　为甚动

拍打岸边的冰面

我希望能找出答案

我希望力学原理的支撑

我希望——

冰面被击的声音象鸟振翅的响动

除了土灰，我手下的冰面

博大、厚重　没有一丝痕迹

连鱼们也听不到

原来湖水的流动是旋涡状的

它肯定智慧于河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但可以永远踏入同一个湖

水根本不是本源

（对不起　泰勒斯，

我的口气有点硬，

因为天气冷）

这是正午的冰湖

我希望看到更多的光

从远山的缝隙里

从枯草的断茎处

从白骨的裂痕中

一齐涌向湖面

让我看见波涛

哪怕是细浪

正午的太阳象闯祸的小孩

不肯近前见我

我只能用癫状的自嘲

直视这冰湖的皓白

绕着这片冷静的领域

我产生过投入、拥有甚至破坏的欲望

那是小孩的梦想

是我少年的图画

也是原初的一支秃笔

而今徜徜

我无论如何不能接近

不能游泳

不能击水

不能枪击

不可撼摇

无论如何

我对我熟知的湖泊

在冬天

产生了真实的恐惧

冰面一片银光

转瞬已到夜晚

月亮

那颗虚假的发光体

如冰湖的连体姊妹

我是它们暗夜里

沟通血液的纽带

207-15

北京 月季园

（短诗）九月初九的鞋

九月初九　重阳节

我到商店去买鞋

商店的鞋真的多

停在玻璃制造的港口

此时我的脚上积满水

因为我走路走了许多年

这个节日我一心离去

换一双能够停泊的鞋

那些皮鞋有草地的粪味儿

那些布鞋有棉农的汗味儿

还有时尚草鞋

我想起长征的味儿

九月九重阳节

我到街上买双鞋

一大一小

正好合脚

我忆起谢公

前后难分的木屐

吱嘎吱嘎地唱

买这双鞋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

上山下乡都便利

九月九重阳节

我随便选了一双鞋

东海之滨不久后

两艘货轮余辉中

一大一小

一高一低

一上一下

一左一右

不是鞋不一般大

也不是脚不一般大

是永动的海浪

在晚蔼中的错觉

2003年7月15日星期二

月季园

流 放

一、大而无当

该把她放在哪儿呢 我手中的玉器

闪动着成熟目光的关注

映现出一缕缕刻画的伤痕

我该把她放在哪儿里

我手中这些古旧的石头

从左边到右边

是简单的位移

从心灵到现实

是辽阔的水域

我弓起脊背 虔敬的姿态

化石冷峻的颜色和性格

对视着饱满 难以琢磨的气体

这双手所捧 被世代玩弄

一条受污的裙 自觉光荣

写满看不懂的乐谱

满庭的芬芳 满园是梦想

我看到静寂的繁荣

比死亡还无生气

二、跌入梦境

在一片庄严的喧哗中我跌倒

如醉了的柳枝儿 婀娜娇姿

迷惑春天的眼睛含羞微闭

我手里的玉器 忧郁地 漠然地

环视四周的变迁

跌入花园的梦迟迟未醒

谜一样的啼鸣

与人头鸟在聚会

可这言语的功能尽失了

哑然无声是玉器之质

冷漠 高贵 渗透血腥的宫廷之战

我匍匐于荒凉的边缘

用清香玉米的叶子

揩干脚上的泥污

一轮又一轮 不可记述

玉器的环状记录

俨然烟云中的花街

一个被浪子和诗词宠坏的歌妓

三、还魂丹

夜静更深 猫头鹰的翅膀

指出召唤的径途

一条柔软的 细条的丝带

连接天与地 那是光的通道

四周是浓黑

白磷的闪烁在林间 疑为鬼

夜莺的歌太飘渺 疑为灵

我游荡于抽象的夜里

蓬头荒野 惟有卑琐的魂灵

与我一样冉冉而来

抓住这束光 噼啪的泪珠雨落

熄灭脚下的路

我是扁的 还是圆的 还是烟

我仔细辨认 也许我是玉器微茫的愿望

混沌无形 化在风雨里 一团和气

我唤着 英雄的威名 我的乳名

还有猫狗的名字和无意义的音节

黑夜落在黑色里

无底也无回应

四、想念家园

于浮尘之上 于气之上

甚至在光芒之外 任你想象

我置身玉器的古老体温里

幻化为绵羊的宿命

哀哀其鸣 追忆失去的家园

芳草的小径 古榕的墙

游戏的敌人 木制的枪

成长的在不知觉时成长

消亡在一夜秋风的身旁

四季是四个好看的姑娘

黄昏是慵倦的遐想

冬雪是一张待字的白纸

袅袅的炊烟是淡薄的惆怅

邻家女是简单的新娘

牛和马儿是兵将

吐出的白气会结成霜

落下的日光将长成粮

后面是山 山是遥远的未来

眼前是河 河是成长的测量

茅屋矮小 安全而惬意

路径崎岖 多变又神往

哦 我玉器之生的回忆

是江河两岸的美丽风光

惟有夜幕长垂

我才能显示形状

五、学或不学

烟火的颜色

毋庸深邃的眼

从一端到另一端

只需背转身去

我或许操刀 否则执笔

每一步的尽头都写着 继续

在旱情肆意的年月

农民的眼比火还热

我是我手捧的玉器么

我是我伶仃的身影么

我是一艘无底的船在过海

我是星光 没有陨落的花园

仰望高处 高处是媚惑的女狐

一步 一步 一步 一步

背负着 默念着某个名字

我方身心轻松

路和路 都是路 用以行走

不如说用以分开完整的原野

而那荒凉的草原 才是我的家

每一根枯草下都住着我的姊妹

六、我就这样来到现在

我就这样来到现在

从一只玉器的空虚处

钻进坚硬的石头

我看到往古

我来到现在

我热爱着戏剧

我专注于谎言

我的心长在里边

替我忍受惊悸和恐惧

废墟之墟 是过去的闹市

天上彩云 是古人的垃圾

现在我捧着玉器

战战兢兢 珍视如初恋

什么是生活的画卷

什么是奔腾的群马

你一手牵着儿 一手拎着笔

在逃荒的路上

一路歌 你要顶住天

一路唱 抱紧小儿郎

一路哭 天旱无雨苗不长

一路笑 哪里才是我的家乡

面容已汇入草莽

现在 一个妄想的词汇

行走就是停留

你浪荡四方的酬劳

萎缩成一片残缺的秋叶

向下 摇荡 找不到落脚的池塘

七、历数罪恶

爱情的谷种 装进衣袋

模样娇好的庄稼

被种植的手割刈

那血是绿的 正在变黄

谷种是我少年的侣伴

在假想的家里

她是当然的新娘

当然地埋在土里 变成另一种模样

谷子的灵 不在玉器里

玉器的高贵的石头

不允许与水 肥和气相溶

谷子是泥的宠儿

是温暖 湿润和放荡的生命

而今我捧着冰凉的玉器

在墙的缝里寻找柔弱的光

柔弱的光也是光

墙的外面亮堂堂

与历代的谷子一样

生殖 流传 堆进谷仓

八、古代的真实今日的神话

我不敢说是还是不是

时间的马儿从笔尖溜掉

当我投身到另一个时代

埃及的 波斯的 北宋的

以及金戈铁马的塞北胡地

我都是失落的帝王

除了权杖我拥有一切

除了死亡我什么都没有

我始终捧着这只玉器

它像钵 为我行乞之用

它像瓮 盛着我的睡眠

它是洞穴 风雨飘摇的房子

从左边到右边

它是一个物体

古人真实的语录

是脆薄的瓷器

在它的撞击下粉碎

我的手

正拣起那些晶莹的碎片

19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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