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网纪念新诗百年特辑|当代诗人名家近作展读:陈东东篇
2018-04-10 10:50 编辑:宣惜霜
陈东东,祖籍江苏吴江,出生并长期生活于上海, 自1980年代开始写作,是当代诗歌生活的重要参与者。出版诗文著作多种, 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诗文本《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2诗作选读
●宇航诗
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
——马拉美《太空》
I
大气是首要的关切。航天器不设终点而无远
它过于贴近假想中一颗开始的星
新视野里除了冰脊,只有时间
尚未开始
它出于鸿蒙之初最孤独的情感。在山海之间
发现者曾经晏息的小区又已经蛮荒
幽深处隐约有一条曲径,残喘于植物茂盛的疯病
追逐自己伸向尽头的衰竭的望远镜
黄金云朵偶尔会飘过,偶尔会堆砌
突然裂眦:潭水暴涨倒映一枚锈红的
月亮,瞳仁般魔瞪操纵夜空的太空之空
宇宙考古队拾到了传说的钛金储存卡
那么他死去也仍旧快活于曾经的恋爱
当风卷卧室的白色窗纱,精挑细选的镜头
对准了窗纱卷起的一叠叠波澜,波澜间冲浪板
锋利的薄刃,从造型嶙峋的惊涛透雕宝蓝色天气
这不会是最后的晴朗天气,然而最后的影像显示
扮演恐龙者全部都窒息。防毒面具换成航天盔
他隐约的目的性在星际幽深处,因遨游的
漫荡无涯而迷惘。当他的身体化入
共同体,他无限的意识不仅被复制
也被彗星拖拽的每道光携带,摩擦万古愁
或许出于思绪的延伸(像一条曲径)
被切割开来的黑暗未知如果是诗,没有被切割
永不能抵及的黑暗未知之浩渺就一定是
而在眼前的新视野里,发现者尚未开始的又一生
已经从储存卡获得了记忆——另一番想象
来自前世的一个夏天:斜穿过午梦闪耀的宁寂
大人带孩子参观动物园。鸟形禽馆栖于阴翳
粗陋的铁栅栏,挡住麒麟和外星独角兽
“肉鲜美,皮可制革。” 标牌上刻写
精确的一行字,曾经,也是诗
II(前传)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令横越沙漠的骆驼队狂喜,令巨大的猜测
在万有引力场弯曲的想象里
穿过宇宙学幽渺的针眼
未必得益于超距之戏
倏忽,他成了超弦演义里独自弹出的那个
百夫长,航天盔忧郁,弧面映日也映出书生
由光谱演绎的液态幻象。人造卫星九霄里繁忙
把地狱消息又折射回人寰,空间站废置的
时间机器,依旧逆溯着枯索的商旅
直到干冰以绝冷雕刻的虚薄印迹
显现其化石于无何有深处的或许的证据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将种种假说演化为镜像对称的另一粒地球
悬挂在从他的盥洗室舷窗最方便摘取的永夜枝头
他伸出的食指如果去触探,他也被触击
无极之寒
搜括仿似巴洛克音乐速律的脑电波,冻凝一支支
将会比蝴蝶更炫耀地展开的幻影赋格,铺设进
星际人彩排的神圣轻歌剧转烛的复调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很可能他已经踏破极冠
要么登上砾岩之丘,去俯察几个滚烫的撞击坑
并不能确定,那里面是否有珍贵的涟漪一闪念
消失,连同荡漾和平复的质地,连同
消失的映照,反向映射不眠的天文台
为企望往生发明又一种往生的企望——但只有水
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引起没来由的干渴
要是不以涸竭为预期,他挑衅时空曲率的步点
就又得移回火箭样式的妄想巴别塔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变乱的语言也念叨着水
他所摹仿的虚构的发现者,浮现出来,摹仿着
他,透过盥洗室舷窗的黎明递送宇航诗
2015
●全装修
(写给波波)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W·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
1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
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
他的头盔显然更急切
顶一篷红缨,要超越马头
他的脊椎几乎弯成弓
被要求斜对着傍晚的水景
上足了釉彩的锁子甲闪烁
提醒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他当胸涂沫
水银的护心镜,把落日之光
折射,如箭簇,从镶嵌在
卫生间墙上这片瓷砖的
装饰图案里,弹出舌尖去舔
去舔破——客厅里那个人
却正以更为夸张的霓虹腰身
将脑袋顶入液晶显示屏
2
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
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在帝国时代①里,他的赤裸
被几个无眠黄袍加身
茅庐变城邦……一枚银币
往返于海盗和温州炒房团
之间的无间道——重又落入他
抽离内裤,赶紧去一掬虚无的
手中之时,那个人已经用
追风马忽必烈装潢了赤裸
锁子甲闪烁,高挂于卫生间
浴缸的弧度则顺从着腰身
而一抹霓虹斜跨人工湖
没于灯海,令夜色成
夜色笼罩小区
令一番心血
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3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
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
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
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
脑袋退出了电脑虚拟的
包月制现实,并且用赤裸投身
超现实,镶嵌进卫生间墙上
这片瓷砖画装修的悠远
披上浴袍像披上锁子甲,凭窗
望星空,构思又一种
魔幻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或许他只不过
自小区水景和不锈钢假山
择路返回。这情形相当于一首
翻译诗:它来自沙漠的
月全食之夜,不免对自己说
——天呐,我这是在哪儿
2004
①帝国时代:一款电脑游戏。
●解禁书
1 映照
……自一万重乌云最高处疾落——
对面,新上海,
超音速升降器是否载下来一场
新雪?一种新磨难?
一个电影里咬断牙签的新恐怖英雄?
新国家主义者?
新卡通迷?或命运、那玄奥莫测的
一道新旨意?它轻捷地
碰撞大地之际,这儿,旧世界,
未必不察觉——
大地给了我又一次微颤,有如
波涛,像梦正打算
接近破晓。西岸的大理石堤坝坚实,
它防护的老城区,
却仍然免不了醒之震惊。……回楼
被拍打……
回楼跟未来隔江相望。——当那边一朵
莫须有飞降,此地,
曙光里,风韵被稀释的电梯女司机
努力向上,送我去
摘星辰。——攀过了七重天,在楼顶平台那
冷却塔乐园里,我知道
我处身于现代化镜像的腰部。玻璃幕大厦
摩登摩天,从十个
方向围拢、摄取我。(……回楼
被俯瞰……)
——十面反光里,以近乎习惯的
放风姿态,我重新
环绕着巨大的沥青回形,踱步——
啊奔跑,想尽快抵达
写作的乌托邦,一个清晨高寒的禁地,
炼狱山巅峰敞亮的
工具间。在那里我有过一张黑桌子,
有一本词典,一副
望远镜。而当我在它们面前坐定,
一个洞呼啸,
在回楼幽深处,对应记忆的幻象之也许……
2 回楼
它对天呈一个简化的“回”字,落成在城市的三角洲上。由六根圆柱撑起的门楣斜对着苏州河。门楣沉重的石头花饰是模棱两可的,看上去像一对倦怠的美人,或整齐地卷刃的双重波浪。下面,大铜门朝河上的机器船敞开,稳坐在船头的奥德修会发现,这外表阴沉的建筑内部却阳光猛烈。透过深奥的拱形门厅,他看见一根孤高的圣像柱,在大理石天井正中央闪耀。关于其外表还可以提及:那尽是些粗砺壮大的石块,从地面直砌到七层楼顶。它向外的窗口窄小,并且安上了黑色的铁栏。这令它仿佛一座监狱,一个喘不过气来的肥胖症兼硬皮症患者。但其实不然。在另一表面,那个“回”字向内的四个面,明净的大玻璃从底层到七层,映出上头的一方晴空和中午居于正位的太阳。“回”字围拢的天井开阔,甚至不该被叫作天井,因为那根挺拔的圣像柱,它曾被戏称为内阴茎广场。回楼的性别因此是模糊的。站在内阴茎圣像柱广场,从与门厅相对的尽头一扇椭圆形钢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这幢大楼背靠的黄浦江。繁忙的江景。江边新近圈起的小乐园。一块并非谣传的牌子上刻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从一层到七层,有如一节节缠绕的车厢,靠“回”字外侧,一间间晦暗的办公室门门相连。而只要推开每间屋子的另一扇门,则可以来到“回”字内侧,得以畅饮天光的环形走廊。有时候,站在六楼的走廊西首,一个戴单片眼镜的德国人注意到,在四层楼南边的走廊一角,黑皮肤的印度小职员竟在跟英国会计师,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姑娘调情。
它属于抢先屹立在城市滩头的洋行之一。内阴茎广场的大理石覆盖着地下金库,那里面贮满了金条、银元、鹰洋和鸦片。它的门前停靠着官船,停靠着四轮马车和老式汽车;它的门厅、楼梯、走廊和屋子里总是弥散着花露水、雪茄烟、香汗、铜板、狐臭、皮革、洋葱和油墨的混合异味;一些裹着呢子大氅的、顶着瓜皮小帽的、拄着司狄克的、套着绸马褂的、穿着三截头皮鞋的、夹着鳄鱼皮公事包的、留着络腮胡子的、梳着三七开分头的、驼着背的、挺着腰的、挎着尖乳房情人的和有一份战报需要递送的出入其间。在一张张写字桌上、台灯光圈里、抽屉深处、保险箱内、铜镇纸下、电话机旁和秘书的腋间,是那些银行本票、分类帐目、手抄原件、未装订副本、市价和市场统计、私人信件、公司来函、现金和日记。这样的声音是常常能听到的:一二声干咳,一二种干笑,小心轻放的脚步,压低的哑嗓子话语,算盘珠的轻击,以及,突然的暴跳如雷中一只左手反抽买办腮帮的脆响。
接着,或许是同时,苏州河、黄浦江日益发臭、变黑和高涨,岸边的马路落到了这两股浊流的水平线下。探出堤坝的是赤杨树梢、孤黄的路灯和有轨电车翘起的辫子。像是要告别传奇时代,一个偏离开父辈航线、扇动由鸟羽、麻线和密腊做成的弧形翅膀的小儿子飞临了。他围绕回楼盘旋三周,然后沿江掠出吴淞口,隐没进太平洋……
3 自画像
反潮流变形:伊卡洛斯失败的幽魂化作
精卫鸟,……到梦中衔细木……
朦昧于其间的上海蔓延——朝无限扩展,
缩小了书写不能够触及的世界之当下。
正好是当下,新旋风缠绕旧回楼摇摆,
打开被统制沉沦的洞穴。它呼啸过后那闪耀的
寂静,是一个陷阱,是一个风暴眼——
是乌有之钟一次暂停的叫醒服务。
而你在另一幢回楼被叫醒。——高音喇叭
为每一种禁锢减去又一天,令凭藉梦游活着的
我,依旧只是你身体的囚徒。盘旋的走廊里,
指针般准确的绿衣看管是黎明法纪,是把你
从黑暗拽往黑暗之炫惑的一朵铁漩涡。
……你冲向监室尽头的水槽,……你俯身于
漂白的凛冽之河,……你看见你——
喧嚣之冷中已经冻结的不存在面影,和面影
深处,一盏惩罚的长明灯孤悬。
——比流转中它们那抽象的具体更加
虚幻,一扇高窗跟落水口重合,让你猜不透
高窗外当下世界的结构,是不是回楼
叠加着回楼,就像我处身其中的看守所,就像
时光,像你枯坐在铁栏和铁栏间,
用一个上午细细布局的象棋连环套——
两种空无,是可能的对弈者。
那欲望空无要让你长出注目之臂、凝望之
手,直到把一抹淡出的月亮,从高窗外揽进
被命名为我的欲望怀抱;那命运空无则有一盒
磁带、有一个放音器,会让你听到
早已经录制完毕的我,并且无法再抹去
——重来过。可是,当一缕阳光射穿了
回楼连环套回楼,从水槽里反照——
那一掠而过的幽明遐想仿佛正跳伞,
要把我从一个悬浮的你,落实为一个真切的
你。——“大地给了我
“又一次微颤”
回形结构那牢狱的洞穴里,一朵铁漩涡
收敛起咆哮……。看管,他黎明法纪的肩章上面
多出了一颗星:他带着你越过放风平台,
他为你亲启七把禁锁,他迫你就范,像邪恶——
以子虚之名签署一桩桩杜撰的罪过。
高音喇叭被新旋风没收。一个莫须有之我
出窍,得以呕吐般克服稍稍解放的恶心,
去成为一个别样的你。——然而,
实际上,伊卡洛斯只能变精卫鸟:你走进
旧回楼,你登上旧电梯缓慢地升空……
你将被电梯女司机怜爱,衔微木填满她
稀释于上海的风韵中一个洞之愁怨——
在死亡里经历规定的假复活,那白日
凌虚,那十面镜像围困的高蹈!
她把你送上寂静的时候,你知道你要的
并非乐园。——你,更愿意枯坐于
我之隐形,倾向那黑桌子……。在纸上,
说不定也在电梯女司机腰肢款曲的丑陋之上,
你会以书写再描画一遍,你甚至会勾勒
——寻求惩罚的替罪长明灯带来的晦暗。
4 正午
光芒会增添圣像柱阴茎的
垂直程度。越洋电话里,
旧主人谈起了回楼往事。
老虎窗下的收音机播送,
一场足球赛进行着附加赛。
我几乎从我的镜像里脱开身。
在她的双乳间,我有过一个
附加动作。我有过一种被
限定的自由:让每一行新诗
都去押正午的白热化韵脚。
顶楼平台上冷却塔轰鸣。
太阳从江对岸攀登上高位。
我听到的裁判也许公平:
不在乎红牌罚下的球员,
对规则弹出中指说“我操!”
她也在工具间附和着“我操!”
当我的中指,滑过了那道
剖腹产疤痕,她恣意扭动,
像蜕去外壳的当下世界,
呈现给——未必保持安静和
孤独的禁中写作者。越洋电话里,
一片热带雨林正哗然,一位
过来人,正在叮嘱着“凡事
“靠自己”。依稀有一声
终场哨响,收音机哑然……
那瞄准赛事的望远镜转向,
瞄准了新命运:一次对太阳的
超音速反动,一次飞降……
被放大的希望,在江对岸那么
清晰可触,——如果我动用的
语言是诗,是裸露的器官,没戴
保险套,是这个正午,是正午的
烈日,把回楼熔炼成我之期许,
像观察和沉思,——有关于罪衍、
信仰、玄奥莫测的正道和飞翔——
散布在一本合拢的词典里。
5 起飞作为仪式
从叠加的回楼到市郊飞机场,其间路程有三十多公里。为了确保不会迟到,能搭上你要的那次航班,能乘上那架超音速飞机,你做得稍微过头了一些。你提早三小时就出发了,或者说,你要让你的出发动作持续三小时。你的行李还算简单,一只可以从一头拉出手柄的、带两个小小的胶木轮子的半弧形提箱,它面料的那种崭新的暗蓝,比你那件上衣的暗蓝略浅一点。颜色的深和浅,这种说法是不是隐喻?也许应该归之为借喻。你一边等着开往机场的空调大巴,一边在想着做囚徒那阵读过的小册子。如果不用那样的说法,深或浅,怎么去区别和比较像提箱和上衣这两种相近的不同颜色呢?因为知道时间是宽裕的,你允许自己不去为车还没到来显得焦虑。宽裕用于时间,其意义又何在呢?而意义不过是时间的无聊。你隐约有了这么个想法,你已经坐在了空调大巴上。大巴开得又快又稳,你的注意力朝向车窗外,意识到你正穿越城市,你正在你的解禁仪式里。而你所经过的邮局、学校、眼镜店、影剧院、酒楼和动物园,都曾经是你欲望的目的地。当你的欲望更遥远和广大,你过去的终点就包含在你的出发之中了。大巴驰进了一片住宅区,迅速地,你把沿街的每一幢小别墅都粗粗打量了,你脑毯上的刺绣图案,却是一座连一座蔓延的垃圾山。那景象一定是多年以前的,你将要开始的飞行,则也许是一个更早的安排。你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气象站,一辆运砖的手扶拖拉机。奇怪,你想起了父亲代达罗斯。一架飞机出现在天际,你确证自己把你的出发太过提早了。大巴绕着机场小广场一点点减速,停靠在两幢回楼阴暗的夹弄里。你抓起半弧形提箱下车的当口,并没有看到你旅行的伙伴。她本应该站在桔黄站牌下,身边有一只颜色比你的暗蓝色上衣略浅的手提箱。从半个弧形里,她会取出飞机票交到你手上。你们要穿过广场上的秋之晚照,朝出发大厅的门廊走过去。你们从不锈钢门廊进入。你没有替她拎着半弧形的暗蓝色提箱。你走在右边。你略深一些的暗蓝色上衣的斜插袋里,一张机票被左手捏着。透过大厅的巨型玻璃罩,你看到夜色不仅已升起,而且已经在穹窿上方数千公里的高空合拢了。夜色升起,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降落下来,这竟然是诗人最近的大发现。可是,你踏上自动扶梯时想到,那更早的诗人故意说夜色降落或夜色降临,不一样是用以表达他所发现的世界之诗意吗?你的旅伴也踏上了铝合金自动扶梯,此时她可能也仰面看天色,注意到一架因玻璃罩折光而更显巨大的飞机掠过。然而,出发大厅却有如传奇的海底水晶宫,在那样的呼啸下纹丝不动。因为它那神秘的稳定性,因为它那神秘的稳定性内部急切的运转,你们从自动扶梯迈向第二层次的红色镜面砖,看见每一个办理登机牌手续的柜台前,都已经有人排起了长队。你感到一丝等候的乏味。你的旅伴则比你兴致高,左顾右盼四下的装饰、灯光投影和人群中也许的新卡通迷、新恐怖英雄或新国家主义者。应该说你才是她的旅伴。过安检时,你的金属名片匣带来过小麻烦;坐进等着被招唤的塑料候机靠背椅之前,她朝她家里拨了个电话。几块大屏幕翻动着各次航班的启程和抵达,特别是扩音器里那报道的嗓子传染给空气的一派湖绿,令你稍稍有了点兴奋,令你对照着回想,看守所里每个黎明的高音喇叭。有一种透过玻璃罩的秋夜之忧愁要把你打动,那报道声激发的莫须有波澜,则似乎摇撼你,给了你所谓身体的昂扬。那么,你站起来,你上前一步,你拥抱她。这使得你和她都有点吃惊。当你打开了笔记本,在经济舱一个靠窗的座位里,你正要记下你和她这次夜航的出发时,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叙述。也许得用一个疑问的笔调,但说不定反讽是更好的写法。你听说反讽是这几年写作的进步,它是否因为对命运的冷感?她坐在你边上,把身体俯向你。她的胸压在你摊开在膝头的笔记本上面,她的脸贴在了舷窗玻璃上。她看到的夜景也是你看到的,玻璃罩大厅离飞机略远,不过仍然是巨大的玲珑,它上面的星空被你用景泰蓝金钱豹在二十年前就形容过了,此刻却可以再次被形容。你把手伸进她泛着荧光的真丝衬衣,抚摸她润滑如夜空的背部。飞机已经缓缓启动了。飞机在加速,你平静下来。你的耳膜后面有一点疼痛变得幽深。你的心中之我向前一跃,期待着跌落。你和她在一个夜晚起飞了。
1996-1999
●影像志
暗场。女领票员拧亮了手电
宾努亲王频频颤抖,颤抖着鼓掌
新闻简报:毛主席高龄横渡了长江
人造卫星掠过电影院上空的白天
观众们各就各自的黑昼。江青同志
陪同尼克松,观摩芭蕾舞剧的革命
有人更去摸索,探向邻座裙底
女领票员又一闪手电。林间
空地上,吴清华跃起世界翻了身
*
他把自行车骑作摩托,又把摩托
开成一艘湄公河上的美军快艇
蛤蟆镜映出刚刚缴获的钢盔和迷彩
他曾在假想的岸上跑片,两边街景
改变了向度。他曾暴走于背向观众的
银幕反面,愈益从终场的豁然大亮
回溯暗和黑,反潮流乱发混杂着藻饰
——只要他稍停,就顺势被冲走
电影院就响起另一部片子的另一支乐曲
*
那时候跑片未到,两个人中途
退场。两个人眯缝眼回避强光
散漫于整个世界的迷惘
两个人想去烟纸小店,不想
拐进了工农兵公园。小树林筛选
正午的喧响,枝条编织密秘的海
波涛嫩绿翻卷星图,天琴渺远
奏弄屄屌。完事后两个人又能听见
水泥电杆上喇叭广播庄严的沉痛
*
盘旋的胶片要不是噩梦,其中所摄
就不是废墟蜕开又一层蛇皮
哀悼周里,一面黑白影像的
半旗,未朝迸裂的大地鞠躬
但却下降了水晶棺里的冰点刻度
直到仿佛,伟人的身体和主义被保鲜
直到黄昏,观众散场的意绪和步伐
还没有因为刚刚变空的银幕而全醒
即刻就混进巨蟒迷彩的游行去狂欢
*
另有人躲到自我里狂欢。另有人
看毛片,背叛毛思想,勃然雄起了
德育导师……另有人撤离自由化广场
将无政府本能,放浪于器官的
一夜夜集权。而当记忆也告撤离
另有人从头越唱起谋幸福?另有人赶紧
私通未来?他和她再相会
在工农兵公园的婚姻大卖场
款睇款情,各自奏弄自家的儿女
*
现在,撼及余生的余震又摇晃
大半座电影院屹立的颓废。压低的天空
依然掠过人造卫星,定位着广播
泪眼镜头筛选的感动……半旗
现在被扬到了最高位置,去翻卷
大地翻覆的翻身形象。跑片人依然
缠绕在无数旧胶片深处,从密秘
片库里,他奄奄一息的最后呼救
现在,总算撼及,源自历史纪录的震颤
*
一千公里外,又一千零一日。两个人
赤裸,褪身于新买的家庭影院
两个人回头看,液晶宽屏的高清镜子里
照样有两个人,喘吁未来的此时此地
照样有两个人相互暗场,照样各就
彼此的黑昼,发动身体如欲望摩托
像湄公河上的旅游快艇。或许两个人
恰在河上,任流水银幕打湿了屄屌
自我的毛片里……两个人照样款睇款情
2009
3随笔
●只言片语来自写作
0 文物
我拉开抽屉,去挖掘埋入纸张和黑暗的过时话语。在一张卡片上我意外地读到九年前匆忙写下的提要:来往信件;银钱用途;见闻和感叹;猥亵、阴郁、幻想的曙光初照的线描画;情人月经周期和记号;虚假的书;空洞的诗;枯萎的花……
l 一首诗
接近抽屉底部(那是另一个文化层),一首距今十八年的原始诗篇被我发现。它有一个朴素的标题,它使用一种我现在已感陌生的歌唱的语调,它显露出来的品质、格调、趣味、梦想和激情是我在最近写下的诗篇里未能捕捉和把握的……它早已不是我的诗篇了,就像一只飞鸟早已不再是一枚蛋卵。重要的是,它向我重现了写作的初衷。
2 光景中的写作
秋天我写得更多一些。心境,其实是光景影响书写。上海的好天气集中在秋天,特别是这个季候的上午,安静、明澈,这既是状态又是氛围,笔尖在白纸上可以像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在晴空里划一条漫长的弧线。
3 欲望
对身体的欲望。只要躯干而不要她的头脑和容颜。但能够做到的现在还只是在九曲桥凭栏(庞德:湖中游的鱼/甚至没衣服),用手臂紧搂发烫的腰。欲望并不会就此满足,阅读的欲望正在转变成书写的欲望,——完成一组足以获取这身躯的诗篇。
4 短句集
[飞翔]在速度中转换。完成节奏。
[两种随笔]《枕草子》和《思想录》。
[海滩]肉的风笛。
[旅行]曾经履历。被回忆说出。用想象重临。
[废墟]革命先于我们,掀开了王朝的铁冠和头盖骨。
[日记]麋鹿(四不象)、素材、流动、虚构及孤注一掷。
[写作]语言的炼金术。
5 练习
但我更愿意把诗歌写作比喻为演奏。诗人即一个语言演奏者。我相信,每个诗人最终只会有一次最高意义的演奏。而为了那次演奏,你得要进行多少次练习?我寄希望干一次真正的演奏,所以我反复练习。反复练习,使得同一首诗、同一种语态、同一个句子、同一个词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写。
6 工作
没有一种职业是值得欣赏的,但每一种工作都同样美好。工作意味着为人的生存和生活心甘情愿地付出的劳动。我想,最适合我的工作(虽然并不是最令我愉快的工作)是写作。写作令我早早地进人了所谓的工作状态。那是一种内心状态,一种“用心”度过此生的企图和可能性。
7 生活
它扩展开来,像湖上的波澜。激发它的写作是投入湖心的那枚石子。
8 语法和表达
我有过一次拍“纪录片”的经验。但那一定是最粗浅的“纪录片”。一个朋友为了带一盘家常录像带给他远在德国的妻子,让我摄下他和他才刚刚会说话的小儿子在上海家中的一些镜头。用一台小录像机,我拍的是朋友和小儿子在一起玩耍和亲昵,朋友如何逗着小儿子吃东西,如何哄着小儿子睡觉,当然还有一些小儿子的特别节目——喊爸爸妈妈、敬礼和做鬼脸等等。我没有看到过那盘拍好的带子上的影像,不过我知道拍完以后它也就告完成了,即使(应该说肯定)它是凌乱不堪的,它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后期剪辑和制作。它像是一个按原样呈现一段日常生活时光的真切纪录,但其实并不是。它是对一些日常生活时光的选取和拼接,它尽管(可能和肯定)语无伦次,却正好说出了那个远在德国的妻子和母亲想要获悉的内容。那个观看录像的人也知道,我那位朋友和他的小儿子在上海的日子,不会是录像带上的那个样子,不过她会喜欢那盘录像带所告诉她的。那样的影像对她构成了意义。真正可以被称作纪录片的东西,一定需要较为繁复的制作过程,远为高超的技艺和对事物更为特别的认知。然而,一次最粗浅的“纪录片”拍摄,已经让人能够猜测“何谓纪录片”了。纪录片实际上并不纪录什么,而只是要说出些什么,揭示些什么,赋予些什么。对一个拍纪录片的人而言,镜头不是眼睛,是语法,片子则是他的表达,是他表达的一个纪录。那份纪录,只在拍片人想象的、预料的和选中的观看者那里才显现出表达的确切义含。
9 风景明信片
过去,出门旅行前,我会准备一些明信片,贴上邮票、写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甚至干脆把信的内容也填上。旅途见到邮筒,我就用这种事先收拾好的东西喂它。这样的明信片或许可以是我的某类短诗的一个比喻。——它们似乎寄自风景地,其实却出于一个没见过风景的城里人临行时的幻想。对于我,风景不是一种现实,而是一种超现实。这不仅因为风景是被所谓诗情赋予的景观,是被发现的梦见过的景观,它并不实在,只是被想象力落实,这还因为,在上海,想象力也无法把大块的水泥变成风景。风景在上海是纯粹的幻想。在风景之中写出风景,是对风景更深刻的享用,它出于对风景的占有之心;而在上海一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歌唱风景,则是出于对风景的热爱,是对幻想的充分肯定。我认为,幻想类似宗教激情。我诗歌中的风景正好来自这样的激情。
10 回到黑暗之城
九个白天的旅行之后——冬季,南中国的湖光山色比玻璃更为刺骨、耀眼、易碎和悦耳——站在雨中缓行的铁船前甲板,回到了黑暗之城。雾汽紧锁江面,深深下陷的两岸的大机
器……
11 景观
于8点和9点间斜穿上海,到长窗宽大的办公室写作。你会看到,一胎双生的直升飞机正渡过阳光密布的玻璃台板。
12表现
表现是又一个诗歌幻象,当有人以为一首诗表现,只不过那首诗激发了他。——像一道好菜,它添加吃客的食欲,却并不表现食欲。
13倾听者
他们是倾听者,但也是说话的人。——倾听者证明其倾听音乐的方式通常是说出那音乐,尽管他们知道音乐其实是无法说出的。但他们必须议论、评价和要求音乐、演奏者,因为他们要证明自己倾听了,而且是内行地倾听了音乐。——他们的耳朵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它总是出在音乐及演奏者方面。他们认为他们才是音乐和演奏的目的所在。没有他们,音乐和演奏就都不存在。没有他们开口说话,他们的倾听也一样不存在。
14书
我已经不习惯呆在一间没有书籍的屋子里了。如果在房间里放上书,即使不去阅读,我也总能吸收到一些东西。这大概就是氛围带给心情的东西。书是我的一种精神氛围。打开书,阅读它,是修习,但更多的时候是享用、排遣;而将书放置在一个心灵的高度,仰视它,则其中的灵魂会对生命有真正的开启。
15电影
我也极喜欢看电影,甚至能耐着性子看完一部糟糕的电影,只要其中的女主角漂亮。好的电影总是向我展开我的另一种生涯,这类似于做梦,当你坐在电影院里度过你生活中的这一二个小时,你又因电影而经历着别的生活,有可能是好几种生活。而梦也一样使你可以有好几条生命。有如梦想,电影常能激发诗情。
16我之于上海
就像空气过于普遍而被忽略,对于一个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在上海蛛网般交错的街巷间穿行,走到了人生折返点的人来说,这座城市也几乎是隐形的。——证明其存在的方法之一是证明那个人的呼吸。——当需要用语言把上海从他的浑然不觉和熟视无睹中勾勒、描绘、涂以颜色时,我发现,它是一言难尽且不能尽言的。通常情况下,我化入这座城市,或这座城市活在我的新陈代谢里,只有少数几次,譬如我出去旅行,以肉体的方式暂时与之相互脱离,仿佛宇航员能够回望一眼地球,我能够用普通话(而不是上海方言)不太有把握地谈论几句自己的城市。
17“无限”
偏执于语言的神奇,但却认为诗更像音乐,在声音背后还有一个灵魂存在。我希望我诗歌背后的那个灵魂被称为“无限”。
18永恒的真实
他可能是最后的来者,从黄昏的朦胧走向寂静和黑暗的人。他的退路惟有书本。他生活于词语中,在一页纸上花费自己毕生的时间,而又在同一页纸上获得自己所有的时间。他写下的诗篇,会被认定仅仅是关于诗篇的诗篇,他使用的语言,也变成了否定语言的语言。沉默、无言、寂寞、孤高,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对手(更不用说找到同类或朋友了)。这几乎就是他的一切,其余的仅只是面具画皮旗帜和姿态。他在现实中反而是虚构的,而惟有被他高度虚构的诗之空无,才是最为永恒的真实。
19上帝
我不太习惯也不太愿意谈论“上帝”。这个词——仅仅是这个词——对我没什么意义,也许可以说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死了。——可是它从未活过,在我这儿。
20在服装店
诗人除去基本服饰,赤裸在试衣镜前,向女伴指出自己的胎记和最暗的痣。
21黑暗的脸
所有的语言都围拢诗歌,伸出了手臂,但还没有谁能触摸到那张黑暗的脸。
22读者
我所期望的读者或许是不会误解我诗篇的忠实的读者。但有时候误读、曲解、无中生有地领会正是使一首诗变成一首好诗,使一首好诗变成一篇杰作的催化剂。而且,“读错了”可能会是阅读过程中最美好的经验。所以,我所期望的读者又或许是较有想象力的不太忠实的读者。
23呼应
一位法国建筑师说:“雅典山峦起伏的线条在巴台侬神庙的三角门楣上得到再现。”与汉语诗歌相呼应,进而达到完美对称的,会是什么呢?
24抄录
抄录,一笔一划地把一首诗重写一遍,这是我认真读诗的惟一方法。
25南方方言
南方方言是反书面化的语言。汉字无法传达南方方言。这可能是一件憾事,但却令南方方言可以保持一种自由和鲜活,成为官方规定的普通话以外极富个性的声音。一种新的、更成熟的语言之确立要靠书面的总结,新的汉语书面语不可能、也不应该大量吸收南方方言,否则,汉语的纯正将无从谈起。新的汉语书面语应该获得的是南方方言的精神,使语言始终充满活力的精神。这也正是诗歌的精神。这些年的诗歌写作已经为消解僵化的官方书面语作了充分准备。由于这些诗歌提供的也是一种书面语,用以消解另一种书面语,它会比方言口语更为直接有力。
26“诗人是语言诸多功能的镜子”(布罗茨基)
诗人作为写作者,他是在日常语言对面运用语言的,——诗歌说到底只是语言的一个镜像。而镜子(诗人)的确是更有趣的东西,不仅凹镜和凸镜,甚至一块平面镜也一样歪曲它的反映之物。镜中世界看上去总是更纯净、更清晰、更鲜明和更简洁,尽管它并没有遗漏和添加什么,它只不过令世界在镜中改变了向度。
27素质
暂不—一列举其余。对自己民族语言的爱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28摘自一封信
在写作之余坐下来读诗或谈论诗歌。生活多么单调,但显得多么美好,多么有诗意和深度。而我宁愿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散步、游泳、旅行、恋爱和喝茶上面。当然,还有睡眠。在这些之余,我写诗。——这大概可以算作我对我生活理想的具体描绘了。但理想总是难以实现,而且对于我,事态常向着反方向发展,——我惟一的生活——我日子里的生活部分仅仅是写作。在写作内部(甚至并不是在写作之余)我散步、游泳、旅行、恋爱和喝茶。诗篇成为其余生活的一种替代物。
29诗人
昆德拉说:“作家与小说家之间有一种特殊区别。作家有独到的思想和一种不可模拟的声音。他可以运用任何形式(包括小说)。不论他写什么,都是他作品的一部分:都是以思想作为标志,以声音结出果实。……而小说家不结出思想之果,他是个勘探者。他为了发现存在中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而努力探索自己的道路。他并不迷恋自己的声音,而对自己的探索形式有极大的兴趣,惟有这些能使他的梦想得以实现的形式,才会成为他作品的一部分。”诗人则显然奇特一些,他是作家中的小说家,又是小说家中的作家。他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小说家……他毕竟,是诗人。
30沙之书
……以稍许不安,失明的博尔赫斯梦想和发明过包罗无限万有的书:书的页次排列不可预料,其页码则常常大到九次幂,要找到它的第一页或最后一页无非白费劲,至于那本书的内容,更是万花筒般的繁复和不确定……“那本书叫作‘沙之书’,因为,那本书像沙子一样,无始无终。”在虚构里,也许,博尔赫斯掂量和抚摸过那样一本书,并且领悟到它说不定是一个可怕的怪物。他因而把自己也设想成怪物:“睁着铜铃大眼盯着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 ——这姿势和神态,不是跟你坐在电脑显示屏面前的状况正相仿佛吗?而你面对和已经被卷入其中的那本沙之书,经历了它的种种变形记,现在正好是所谓互联网,包罗近乎不可能的无限和万有……
31侧影
有一次我问自己,能不能在诗歌里找到一座小教堂背光的侧影,让阅读的目光真切地触摸它。我为自己找到过一个否定的答案,——在一本新近出版的译诗集里,我注意到其中作为插图的那些摄影。它们是关于同一座小教堂的,其背光的一面则全部被诗句覆盖住了。那些诗刻画钟声、十字架、彩绘玻璃、僧侣和圣洁,在其中并没有一个可以令嗓音变暗的音韵。
32坏习惯
在上午写诗,这近乎坏习惯。相对于彻夜写作的人,我太业余了。上午短促,这是否影响了诗篇的长度?但上午的亮度是我所需要的。——太亮、太透明,以至可以被视为空洞和空无,——对写于上午的某一短章,有人(他认为自己是内行、合格的读者)下此评语。的确,上午令我黑暗不起来,而这又的确算是个坏习惯。
33下午
而下午?我阅读。我认为我应该在下午阅读,可是我却总是离开那把用于阅读的临窗高背椅。我走在街上,或骑着自行车穿越广场的大片阴影,口袋或车斗里总是有一本读不完的平装本。有一回,我惊讶地——在等待一辆双层公交车到来的车站上——读到一行这样的诗:“……”。——原谅我不引用:什么样的诗仍然让人惊讶呢?现在,又有什么样的诗仍然让我惊讶呢?
34没有标准
对当代中国诗歌的评判既不来自读者,也不来自批评界,而是出于诗歌内部,其标准则正好是诗人的写作。而写作是那样私密、多样性、因人而异、不可一律。用写作来作为衡量写作成果的标准,几乎就等于没有标准。
35无用性
无用的诗歌。它的无用性可以用什么来进行比拟呢?我没有能找到恰切的喻体。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诗歌的这种无用性是惟诗独有的。它甚至无害,——多少诗人用文章(而不是诗篇)驳斥和证明了站在远处的柏拉图,说他对诗的看法有误。
36在现实中
但在现实中诗篇却似乎有用,只不过诗篇的用途常常违背诗人的初衷,常常令诗人意想不到。一首诗赢来一桌酒菜、一首诗赢来一种爱情、一首诗赢来一官半职、一首诗赢来稿酬和奖金。一首诗,在革命时成为武器,在专政下成为罪证,一首诗被摘出一句用作墓志铭。
37我的圣经
有人问及我备于手边、经常翻阅、反复诵读的会是什么书? ——汉语词典!汉语词典是我的圣经。
38精神之母
无法确切地说出我们是否有过一位或几位精神之父,但我们的精神之母是明确亲切的。——汉语。我们由她而出生、因她而成长,我们也将为她写下自己的诗篇。
39基本的诗歌观
对诗歌的好看法通常是老实的,正如好的诗歌写作通常不老实。现在,当要求我说出对诗歌的看法时,我希望我的看法是好的,是老实的,符合我所认识的诗歌实际。如此,我不能不重复别人早已说过的那些话,不能不重写别人早就写下的定义:诗歌是一种文体;诗歌是一种技艺;诗歌是一种精神但首先是一种物质;诗歌是被诗人写作诗歌、被读者读作诗歌的语言之梦。
40现代诗歌
超现实主义精神已经变成了现代诗歌的精神:它主要包括寻求新奇;力图打破主观和客观、意愿和现实之间的界限;认为必须创造一种比无比丑陋的现代文明更高的意境。超现实主义永远坚持使语言充满活力,这样,过去大家所知道的一切范畴都会瓦解,人的意愿将显露出那些范畴所不能显露的美。诗人们相信这种美。(爱德华·B·杰曼《超现实主义诗歌概论》)
41后现代
埃柯:我认为后现代的态度可以比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并且知道他不可对她说“我疯狂地爱你”。因为他明白她知道(同时她也明白他知道)卡特兰已经写过这句话了。解决的办法还是有的,他可以说,“像巴巴拉·卡特兰会说的那样,我疯狂地爱你。”
42随笔
为阅读和构想诗篇而随笔。
43完美的诗
有人说一首诗只有在不能再修改时才算完美。他几乎说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首诗只有在不必修改时才可能完美。也就是说,修改过的诗永远不会是完美之作,即使它已经被修改到了不能再修改的地步。正如镶满了金牙以至于无从再镶上金牙的口腔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口好牙指的是全天然无需修补的健康的牙齿。
44庞德
不过诗肯定不是一门口腔科学问。有时候外行反而是对的。庞德拿着那首修改出来的《地铁车站》从窗下经过。他是那种用自己的写作实践论证出既有的诗歌观念之陈腐,并创造出新的诗歌教条的人。他告诉我们的其实更旧:诗无定则。其表述方式则是新鲜地引用古典警句:日日新。
45技艺考验真诚
我也相信庞德的另一句话:技艺考验真诚。对我来说,艺术的良知首先就是艺术的真诚,而这种真诚正表现为技艺。艺术家的责任在今天与在以往一样,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艺,精益求精地创造作品。
46我写我力所能及的诗篇
我写我力所能及的诗篇,然后尽快把它们忘掉。我时常挂念的,是我企图去写的那些诗篇。当然,我知道,你只能去写你能够写下的,而无法写出你想要写下的。——完成之后你总会发现,它们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而想象的诗篇你永无法说出。
47期望
当一位更年轻的诗人要我说出对他的期望时,我想到了我对自己的期望:不计后果地写作。
48沉默
如果能找到一句话推翻我以往对诗歌的一切设想、一切认知、一切体会、一切书写,我的使命大概就完成了。如果说出这句话的方式是沉默,那么我为什么还没有闭上嘴?
49继续挖掘
“这一切不是传统而是抄袭”,欧赫尼奥·多尔斯说。令我没有关上抽屉,暂停挖掘的原因与这句话有关。我发现,我所说的,我所写下的一切并非真的出自自我。传统或曰抄袭是近乎意识不到的空气,令人不得不吸入和呼出。甚至靠一次长时间的屏息静气而独创的某个词,那也是因为抄袭的必须,需要在传统以外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的传统。那么,我继续挖掘,直到抽屉底部。我看到薄板晦暗的纹理间,有一个仿佛眼睛的木节。
1984-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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