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乌切洛的钟
2018-04-10 11:02 编辑:汲雁玉
在写作的所有环节中,检视旧作、编订文集大概是最不令人愉快的一环了。当然,写作所谓的“创作谈”也算其中之一。如果写作可以“谈”的话,也就没必要去“写”了。写作就是一支蜡烛被点燃,当未燃尽的部分去仰望或回视那一点小小的跳动的烛芯,以及体味从顶端流下来的烛泪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的,从意义上讲,你曾带来过一小片光明(希望你不是悲催地在太阳下燃烧),在你没有遇到强风的理想状态下,你燃尽了自己,然后世界恢复如初,你已不再存在,意义这个坏东西也灰飞烟灭。但写作并未因此而堕入虚无,相反,它揭示了写作自身存在的处境:写作就是干掉自己,也就是去冒险,去遭遇自我的不在场,时间的不在场。写作存在于那蜡烛燃尽的空无中。在这样一种极端处境中,写作者最常遭遇的状态无非是虚无(诸神的不在场)和死亡(自我的不在场),而写作行为本身,就是对此二者的西西弗斯般的逆转。
莫里斯·布朗肖认为,真正的写作始于一个点:在这个临界点上,真正区分着暗夜与黎明、语言与沉默、生存与死亡。“写作,就是找到这个点,没有语言用来保持或促使同这个点的接触,就勿谈写作!”这个点在哪里?它确然存在于恍兮惚兮中。真正的写作者能够体会到这个点的存在,这也是促使他投入到这场赴汤蹈火、永无止境、自我毁灭的激情中去的原因。中文里“投身”是一个很形象的词汇,包含着决绝、冒险、永不停歇。因此,当你让一个“投身”者回身检视自己的来路,那种蜡炬成灰的幻灭感就太强烈了。越是写作,便越是没有把握。卡夫卡在日记里谈到自己的《变形记》时说,“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糟;也许我彻底完了。”但他又不甘心,过后不久又说:“十分嫌恶《变形记》。结尾无法看明白。几乎是极不完美。要是当时我不是因为出外做商务旅行受打扰的话,也许会好些。”(1914年1月19日日记)事实上不可能。所有的作品都可以有个假设,但假设毫无意义。即便卡夫卡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写作,仍然是不够的,因为在真正的写作中,时间是不在场的。我也曾渴望拥有“所有的”时间来写作,但我发现,“所有的时间”其实就是没有时间。写作这种吞噬性的工作要求的不仅仅是时间,还要求着一种状况,在那种状况里,写作者像一个就要溺水的人,他徒劳地挣扎,试图抓住一点救命稻草。能否抓住,端赖命运赏赐,以及,他所处的江河。在那种状态下,向诸神呼告无疑是最安全的,但卡夫卡说,艺术不是宗教,“但它趋向祈祷,这是肯定的”。里尔克经常处在一个祈祷者的位置上,他一生都在寻觅一处接近诸神的神庙,然后将自己囚禁起来,闭上嘴巴,凝神谛听。“几周以来,除了两次短暂的中断,我不曾开口说过话,”他在给洛巴哈伯爵夫人的信中写道,“我终于把自己禁闭在孤独中,而我投身于工作,就像被果肉裹住的核一样。”一颗被果肉裹住的核,应该是最接近于源初的神祇的位置吧,就像在母腹中。但它依然不是最佳的状态。布朗肖认为,召唤神灵的最佳状态是一种“根本的孤独”,这种状态无可验证,只有真理可把握它,而身后的名声会偶尔将它照亮。与此相比,里尔克的状态只是一种“静心”。
写作者的孤独类似于神启,在这个绝地天通、充满分离和苦恼的流亡时代,“神通”并非要对接一种宗教生活,而是绕过这苦恼的虫洞,去揭示那种久已遗忘的、被遮蔽的真实。在写作者的孤独中,不仅仅时代抛弃了他,作品抛弃了他,连他自己也抛弃了他——他不再是自己的主宰,他将自己抛到了时间/生活之外。他面临的是这样一种处境:在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头兽的真实的声音。
以这种处境去观察,我的写作早已成灰。
一则轶闻:在佛罗伦萨主教堂有一座钟,其彩绘钟面出自佛罗伦萨画家保罗·乌切洛。1443年,乌切洛将钟面画在教堂内部正门的墙上,其记时方法是由凯撒大帝所推行的“意大利时间”(又名“圣母颂”)。钟面上标注着全天24小时,以日落为一天之始,因此大钟必须经常调校,以确保每天的最后一小时都能与日落时间同步。有意思的是,大钟只有一根指针,而且,是朝逆时针方向走动!保罗·柯艾略在他的小说《薇罗妮卡决定去死》里说,保罗·乌切洛在设计这座钟的时候并没想着去标新立异,在那个时候,一些钟是顺时针走动,还有一些是逆时针,大家司空见惯,并没有扰乱祈祷与作息的时间。不知何时,顺时针被认定为唯一的走向,于是,乌切洛的钟便成了疯狂与颠覆的象征。
我时常觉得,在我写作的房间里,走动着一座保罗·乌切洛的钟。
2015·2
(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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