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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托邦》第2期:首发
2018-04-17 20:06 编辑:孙从彤
北京文艺网大型诗歌网刊《诗托邦》第2期:首发
目录
1.祖国之书(主持人语) 秦晓宇
2.诗八首/清平
3.太监考/草树
4.诗六首/朱朱
祖国之书(主持人语)
秦晓宇
本期“首发”推出三位六零后诗人。清平1983年就读于北大这一新诗的先锋地带,所学又是中文,自然不能免雅,毕业后进入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至今,对于诗歌,他也是这样一个一以贯之的坚持者。差不多和清平同时,草树升入一所家乡的大学,学习化工专业,在老诗人彭燕郊的指点下,他也操弄起作为另一种“化工”的诗歌,正如元稹、李贽所说:“作诗怜化工”,“《拜月》《西厢》,化工也”。毕业后,草树做过科研工作,当过国企领导,办过化工厂、塑料厂,搞过房地产,也蹲过班房,却很长时间不再写作了,直到2004年偶然涉足网上诗歌论坛,才又朝花夕拾地写起诗来,从此一拾而不可收拾。朱朱相对年轻些,乃六十年代末生人,八十年代后期在上海念大学,学的是法律,却沉湎于诗歌和足球。他的大学生活被89劈成两半,在上半场,诗歌仍是象征激情与理想的女神,虽然也开始“通往自我分裂、垃圾堆、/和权力通奸的床”(朱朱《旧上海》);而到了下半场,它已成为苦闷的象征,就像因暴力的一脚而泄了气的皮球,被踢到远离热烈的现场与球迷的一个角落。朱朱毕业后选择了南京,或者说,南京又一次筛选了一位逸乐的哀歌诗人,来抒发它那历史生活与世俗生活的老幽灵,正如它在历史长河中所做的那样。朱朱先是分配到司法局,又去大学教了五年书,还考取了一个律师执照。由于做不到像卡夫卡、史蒂文斯这些同样学法律的前辈那样分身有术,他辞了职专事写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些年,直到他凭借自身努力逐渐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批评家及忙碌的策展人。这倒也渊源有自,从波德莱尔开始,诗人一直在现代艺术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也因此,朱朱的散文才华让渡给了他的艺术批评事业;而诗歌作为其写作不可让渡的核心部分,一直持续至今,本世纪以来已出版了三本令同行瞩目的诗集。我介绍三位诗人的生平也是想说明,这真是一个大时代,有一切时代的阴魂,又敢叫日月换上巨猾的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圣经·以赛亚书》),除了不合时宜的诗人。而在这样一个时代写诗,需要真正的淡定、耐心、思想的能力,以及冥顽不化的痴心。
草树是首届文艺网华文诗歌奖得主,获奖作品为《精馏塔》,我曾戏言这是一件阳物中心主义的作品,以精馏塔作为帝国专制结构与诗人独立精神的双重象征。这一次他反其道而行之,在古今杂糅难辨的场景中,展开了“太监考”,从十三个意象入手去抒写专制主义的去势文化与阉人美学传统,及其对独立精神的绞杀。正如《弯刀》所写:
我们手里都有一把弯刀。
比吉列剃须刀片更薄,
比伽马刀更锋利无形。
深入骨髓,无痛无觉。
无处不在:在小学课本里
在红头文件里,在汉语里……
虚无的升斗里,石灰
腌着童年。尊严。舌头。词根。“我”。
我得说,我们的去势文化就像草树写得这样露骨。“腌”谐音于“阉”,此外它还有恶义(如王实甫《西厢记》“腌躯老,死身分”),脏义(如王实甫《西厢记》“枉腌了他金屋银屏”),苦义(如郑廷玉《金凤钗》“我则愁腌日月”)等,这些“要义”统统腌在《太监考》的字里行间。而去势操作不但是快刀一挥,也是漫长的打磨:“时间的磨刀石,磨去了菱角”(《圆滑》),所谓“菱角”,指向诗人美丽的“棱角”。在一个虽已没有太监,却保留了博大精深的去势文化的国度,写诗,就是葆有永不被磨灭的“菱角”,就是捍卫和发展独立之精神,哪怕后者并没有那么丰赡、独特与美好。
总的来说,古典诗学重视伦理价值更甚于审美价值。在古代中国,诗固然发挥才情,但更本于德性,故温柔敦厚并不仅仅是一种风格,也是诗教之本。在古希腊,柏拉图之所以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一条罪责是诗歌歪曲神明,而神的本性即是善;另一条罪责是诗歌非但无用,还总跟心灵的低贱部分打交道,毁坏了高贵的理性部分,而理性原则也被认为是至善之道。所以在《理想国》中,并非所有诗人都要驱逐,譬如那些歌颂神明、赞美好人的颂歌诗人就被允许留在城邦;同时被驱逐的也不限于诗人,绘画、雕塑、建筑或其他任何艺术,只要描绘了邪恶、放荡、卑鄙等等坏品格,“就要惩罚他,就不准他在我们中间干下去”。现代诗学完全颠倒了这两种价值的位置。十八世纪以来,诗歌就已被认为是自身独立、自洽自治的另一个宇宙,这种美学的独立性从最彻底的意义上说,必然包括否定并抛弃艺术实践在政治、宗教或道德上的自我束缚;基于独立自由的文学意志,写作会在不设任何禁区--甚至可以是病态的和非道德的无限空间内展开,创造出异于传统的诗意飞地,虽然它也因此而备受指责。
当然,今天其实并不缺乏伸张诗歌的伦理价值、富于批判性的作品。中国当代现实太容易为这类写作提供充沛的资源;官方的容忍度也在提升,一般来说已不会因为几首诗而去惩罚一个诗人;而写这类作品,既有“介入”的幻觉,又有道德上的优势,还对赢得某几类批评家和西方读者有所帮助。我绝不反对这类诗歌,批判性是一种永不过时的诗意,何况是在中国。但许多时候,我在这类诗歌与其作者之间,看到的是怵目惊心的分裂。很多诗人似乎不再认为作者的人格、品德跟作品的批判性之间要有什么内在关系,甚而不再认为人格修炼对于写作有何意义可言。那么,这种分裂性与最通常被批判的对象那种宣扬一套又另行一套的逻辑,有什么不同呢?
清平反中庸而常激愤,又是个谨守内在道德律的诗人,几十年如一日,在生活中颇有君子之风,这方面事例有很多。传统读书人那种诚意修身、慎独自律、知行合一、反躬自省的日常修养,也被他当成一名当代诗人“工夫在诗外”的自我修炼。也因此,他的诗有时会像夫子自道,少那么一点活色生香,优点则是做到了“修辞立其诚”意义上的人诗合一。
2013年年关前后,清平写了一首颇具体量的作品《宅三省》。“宅”,就是宅男的宅。他确实很宅,包括各种名堂的诗歌活动都绝少参加;由于宅,他的写作更倾向于冥思和内省。“三省”,就是“吾日三省吾身”的“三省”。2002年他有首《秋夜》这样写道:“‘心之官则思’即便错了,/也要用‘吾日三省吾身’来更正。”而《宅三省》三省的,何止“吾身”!从自我到国家到全球乃至宇宙命运,均在其三省之中,作为一名诗人,写作本身当然也不可避免成为其重点反思的对象。这反思中有经验之谈:
--在修辞的途中修辞突然
感到纵欲后的疲倦。
有对贯穿古今的“修辞之道”的追问:
和宇宙一样不了解,
黑暗中无限的史诗。
由时间的掌握我仍想借来一阅,
找出改变中不变的修辞。
如果两行诗内扎堆出现“宇宙”、“黑暗”、“无限”、“史诗”这些大词,效果通常会很糟糕;但在一个优秀诗人笔下,它们依然有可能构成一句精彩的诗。不过即使是这样的诗人,对他本人的语言能力也充满焦虑:
我牙牙学语的焦虑等我用
雄辩的情欲台词去给它
一个鸦雀无声的原子弹
诗中更有点题式的,极为严苛的自我反省、批评:
这是我人生中较早的攀登。这是我被修辞羞耻的修身。
尽管修辞在“宅三省”中暴露出许多问题,但作为一名诗人,清平还是在本诗极富声韵之美的结尾表达了对修辞本身的信念,一种修辞立其义的信念:
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岸
惟有修辞挡住了黑暗。
这种叠语回旋的节奏感,以及“惟有修辞/诗歌……”的决绝表达,在不久前那首《某一次感慨》中再次出现:
春天也有静夜,也有万物消遁于
惟有诗歌张皇在戾气中的时刻……
但我要写秋夜辞,秋夜辞,好比是
回到去年差不多忘光了的盛夏,回到
一边抒情一边悲惨的前生。
海子说:“秋天深了,王在写诗”(《秋》),清平如今也感受颇深。但请注意他的用词:“张皇”。“皇”就像海子诗中的“王”,逗漏了一种与高贵和荣誉相连的傲岸;而张皇有自矜、炫耀的意味,更有恓惶、慌张的含义,这些复杂的况味是海子诗中所无的,暗示了诗歌在今天的极端悖论性处境。海子自称“王在写诗”,清平则认为一切荣耀属于诗歌(“惟有诗歌张皇”);“一边抒情一边悲惨”才是诗人故老相传的命运。
当“王在写诗”时,往往会流于自恋性的抒怀,擅长指点江山,臧否万事万物,却很少有真正的反躬自省。而清平对现实的批判,总是包含对自身的反思与批评。譬如那首还乡诗《苏州行》,开篇就是“过去这几年,我对故乡奚落得够多”,接下来诗人解释了原由,“太多的/恶习被当作美德”,“我恨过苏州,这是事实,/就像这几年我恨祖国,恨人民,恨拆迁办”,“一年又一年,我回到这里,总闻到恶臭/在人心中弥漫着花香”,这样的诗句,在很多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也能读到;与之有别的是,清平立刻想到多年前,“我很少奚落和不忿,玩什么都尽兴/--难道是衰老,而不是时代改变了我”,于是他进一步内省道:
岁月缩小了心脏……狭隘从四十岁
跟随我一路到今天。有时想,
几年回一次,故乡哪有那么糟?
总有,回忆和惆怅吧;总有
乡音无改的喟叹吧。
写到这里,似乎各种今昔内外的感受达成了心理上的平衡,可以告一段落了,清平却又翻出一层,因想到“有时想”的上述这些而“悚然而惊,感到羞耻”,因为“这不是,衰老的雷声在天边滚动,/这是衰老的大雨已淋透全身”。于是我们看到,一首由批判现实起笔的诗,不断峰回路转,跌宕而“行”,最终归结于对自身的反省与批评。但也因为有这份警醒的“羞耻”,诗人并没有老去,同时他对周围世界的批评也才更令人感动和信赖。
清平是苏州人,但不是苏州诗人,他在诗中不作吴侬软语。而生长于扬州又定居南京的诗人朱朱则体现了江南的经典风格。所谓江南范式,我理解,是不那么“朝向实事本身”的,总是把一切都变成曼妙的文化现象,然后再迂回地把握它;那些词与物的光影、流年、情绪,全都是审美意义上的旧物,因有其太精彩的原型、定式、典出、故事,写作似乎只能是对此的呼应、流连、追怀与改写,一种呵护与调情般的互文。所以江南的二三流诗人,总显得很有文化感,也总是将这文化感情调化,万物皆旧时风月。就像台上的戏子,那么美,那么顾盼生情,却是被世代相传的剧本所导演,脱不了拿捏之态。杰出的江南诗人,有能力把文化活成他们生命的光晕,让两者冥合圆显而不隔,并且享受文化的同时,也总是在追问它--以一种幽深或悲凉的生命意识。绝佳处,惟有一江春水的生命,向我们心坎流去。
譬如同样写北京,清平和朱朱就很不一样。清平有情绪但不情绪化,也不援引任何文化符号,只是跟北京素面相对:
有点奇怪:犯着困,伤着心,忽然就跳起来
去写一首,和犯困伤心不挨边的诗。
关键是,中国的缩影不限于北京。
关键是,北京多了很多也许。
关键是,东南风刮在三九天的北京,
明明真切,却是虚无。
--《一月十三日》
朱朱对北京的反应则是《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这里称“纳兰容若”而非“纳兰性(成)德”,我想朱朱有他的考虑,“容若”二字的确更能彰显其人婉约的诗风。由于多次随康熙出巡或奉旨出使,纳兰写过不少动人的边塞词。中国的边塞诗传统是胡汉民族漫长的历史对峙的产物,不过众多边塞诗人或许不曾意识到,他们有心拿民族隔阂与仇恨、杀敌报国做文章,却无意中实现了胡汉合流的诗意。一种敌意的文学,竟然成为不同文化交流融合的赞美诗,其中的奥妙令人深思。总的来说边塞诗追求雄浑豪迈的英雄气概,以及有责于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即使写到思乡与相思,也主要是为了让那种英雄主义精神更加动人。而纳兰以其婉约的儿女情长的风格将边塞诗带到了一个新境界、新高度,我曾在《边塞诗》中写道:“惟纳兰边塞,/相思远筑一片孤城。”更耐人寻味的是,他还是一个胡人,一个拥有江南灵魂的胡人。《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想象了两个场景,一是纳兰“远行到关山”,另一是“寻常岁月的京城”。对于前者朱朱这样写道:
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
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
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
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
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
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
“关山”、“战斗”、“冰河”、“号角”,都是典型的边塞诗意象。“吮吸了夜晚的冰河”既是对纳兰《饮水词》的巧妙用典,也让人想起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万里冰河歇壮心”之类的诗句。末二句写出了一种无乡的乡愁。一方面纳兰的边塞词处处有乡愁,但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蒙古?东北?北京?江南?可能都不是;另一方面这种漂泊感作为一种残酷的现代处境的诗意,也是朱朱借纳兰的面具来抒发自身的感受。而在“寻常岁月的京城”:
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
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
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
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
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
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
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
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关山辽阔苍凉,而京城是黯淡的;相同之处在于,两地均意味着漂泊感,在京城,它是被“海上的风阵阵摇撼”出的。“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云云,大概因为纳兰共写过十余首《梦江南》,反复抒发他对江南风物魂牵梦萦的感受;当然纳兰家宅也确是江南风格,他曾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介绍说:“予家……墙依秀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晃漾”,正如朱朱所写。无论“门对潭水”、“檐头的雨”、“雨带烟”,还是“垂下的珠帘”,都是婉约派词人笔下常见的意象,其背后有太多名句,因为一代代诗人都在重写这些意象,以此构成和前辈诗人的对话,现在,一名当代诗人加入了这重写的队列。结尾三句,十分精彩,从对古典的频频挪用中跳脱出来了。
首先这是对纳兰短暂一生的诗性总结。称纳兰为“僧侣”,盖因其名“性德”乃佛教术语,与“修德”相对,指本性具有之德;其字“容若”也被认为是佛教名词“容有释”与“般若”之合语,前者指正义之外所容认的旁义,后者指洞悉和超越尘世的智慧;而其号“楞伽山人”也取自佛典。可以说,纳兰的名、字、号皆蕴含着与佛教精义有关的精神旨趣和追求。纳兰出生于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日,大致可以说是“从圆月开始一生”。不过“僧侣”“满月”的象征义更为重要。纳兰一生作诗填词,沉静而冥心刻骨,字字珠玑,恰如一名在“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而“满月”象征了唯美的风格,以及趋向完美的写作意向,再加上纳兰诗集中有大量动人的咏月之语,故可被视为一个凄美的明月诗人;而他的诗歌姿势永远是朝向过去的,不断地追忆前尘往事,不停地追问宇宙人生。
其次这是朱朱借纳兰“言志”。标题“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已暗示,本诗可能不仅仅写纳兰,也是通过纳兰隐曲地书写自身。这个标题让我想到朱朱的好友、摄影艺术家洪磊的《我梦见》系列(如《我梦见了徽宗时代的池塘晚秋》)。该系列通过将自我代入古典传统的情境当中,营造出一种超现实的幻景,以此向传统致敬,与其对话,并使之发生错位,本诗的方式庶几近之。即使那些边塞诗、婉约词的经典意象,也都在化用时被改造成朱朱的话语风格。这些年朱朱由于从事艺术批评和策展工作而寓居北京,方有此作,诗中的漂泊感无疑属于两位诗人,像纳兰一样,朱朱的内心与诗中,亦珍藏着江南。正如纳兰有诸多杂著但根本上是一名诗人,朱朱认为他的核心身份同样是一名苦心孤诣、字字经营的诗人,永远会像“最初”那样写诗,保持“追问”与“动人”的品质,指向销魂,他也希望他那不负初心的诗作能像纳兰词一样因“动人”而“永远”。
第三,末尾三行由特殊而普遍,给出了一个涵盖古今中外诗人形象的“原型”。朱朱很擅长从各种诗人艺术家的命运中提炼典型形象,譬如“我们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小城》),便是当代中文诗人的写照。而在本诗结尾,我们看到了一个沉静、坚定的字词修行者,一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痴心不改的有情人与追问者的形象。所有这些,组成了诗人。
朱朱是个典型的江南诗人,微妙的是,他的诗又有些反对江南,套用《小城》结尾,我们几乎可以说,朱朱的诗,就是江南和它的敌人。古今很多江南诗人都把诗写得风光旖旎、软玉温香,朱朱却在温柔乡式的写作中追求尖锐与峻冷的风格,以及一种“震惊”的艺术效果。前者可用《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笔尖吮吸夜晚的冰河”来形容;至于“震惊”,则体现在诸如“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吹灭灯盏”之类的诗句中。《时光的支流》抒写了一次邂逅,多年后跟青春期第一次亲吻爱抚过的那个女孩的邂逅。像这样的题材,想不浪漫不抒情都很难,该诗的结尾却是:“望着她漫上面颊的红晕,你甚至/不无邪恶地想到耽误在浪漫小说里的肺炎。”正如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指出的那样,十八世纪以来,肺病已经和浪漫派紧紧联系在一起,被当成高雅及感性纤细发达的标志。朱朱在《吻火》一文中坦陈,“我并非否认存在着结核/浪漫(贵族)式的正负片相吻合的读法,实际上,我在少年时就曾沉迷在这样的阅读过程里;它在我的心理上营造出一种强烈得已经物化的现实,迄今仍然存留着,恰如艾吕雅的诗所言,只要无意中触动那个开关,这座结核/浪漫之花园就在眼前显现了”。《时光的支流》中,一次邂逅显然触动了那个开关,从而引发了一些浪漫回忆,然而结尾却“不无邪恶”地对浪漫主义因素进行嘲弄和清除--不再是肺病的浪漫化,而是浪漫主义被当成一种耽误和病态。
朱朱的诗有其圆润的一面,但也很尖锐,可谓绵里藏针。《时光的支流》写跟异性初次亲密接触,《地理教师》则涉及男孩性意识的觉醒。艳情与诱惑是江南诗人比较偏爱的主题,朱朱也不例外,这两首诗中都有魅惑的女性形象,正如波德里亚所说,诱惑是一种“妖术和招术”、一种“符号的阴谋”,“诱惑与女性气质互相混淆”,因而“男性诱惑者的不同招术便成了年轻姑娘的诱惑本质的反映”(《论诱惑》),以此构成对读者的诱惑。《地理教师》中成熟美丽的教师在讲授地理学的同时,把“我们”引向另一片新大陆,以至于“随着她的指尖”,“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也显得如此性感;还有她讲述的知识:“火山”和“海沟”,“热带雨林”,“冷暖锋”的“交汇”,形成了“云雨”,无一不流露出色情意味。结尾写道:
在破船般反扣的小镇天空下,她就是
好望角,述说着落日、飞碟和时差。
“好望角”与上句的“船”意象有关,与“她”的地理教师身份有关,亦与男孩们好奇的张望及其对女性地理的发现有关。被“她”述说的“落日”喻指趋于消陨的成熟之美,“飞碟”意味着神秘感,“时差”主要指男孩和少妇的年龄差距,正如其《双城记》所写,“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归之于香港”。“好望角”提醒我们注意整首诗中显得尤其重要的尖锐意象,如“她的指尖”、“冷暖锋”、“V字领”、“尖兵”,它们指向敏锐的少年心理,和一种尖锐的风格意识。
这种尖锐的风格意识与一种自觉的批判性或者说“否定的美学”密切关联。也许受到艺术批评工作潜移默化的影响,《驶向另一颗星球》《枯草上的盐》这两本诗集中还很稀少的批判意识及以议论为诗的笔触,在朱朱近年来的诗作中日益增加。《佛罗伦萨》中,即使充分享受“无知地漫游在/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批判之弦依然绷着: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而在《九月,马德里》,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祖国:“回去,就是流放。”这些都是基于个人经历的有感而发,比起公知们的坐而论道,多了些现身说法的感染力与修辞之美。但是诗人也要警惕,当一种意见因比较靠近常识而尚不能构成真正的“异见”时,像《九月,马德里》这样斩截的否定,可能比《佛罗伦萨》铺排的叙论效果更好。
江南盛产抒情诗人,缘情而绮靡。曾几何时,朱朱也是一名纯粹的抒情诗人,一如他在《小阁楼之书》中所写:“我洁净,没有叙事的必要”,但至迟从诗集《皮箱》开始,他改变了看法,最晚近的一部诗集甚至被命名为《故事》。朱朱并非追随当代诗的叙事风潮而改弦更张,因为在风潮弥漫的九十年代,他坚持写“洁净”的抒情诗,而这股风潮过去之后的本世纪,他启动了“故事诗”的写作。但是也不能说朱朱的“转型”与此风潮完全无关。在一个如此诡谲杂遝的时代写作,希望提升、扩展诗歌处理复杂经验的能力,这是九十年代强调“叙事性”的诗人与迈向中年的朱朱共同的诗歌诉求;在这一点上,朱朱就像本雅明所说,出色的讲故事的人的共同特征是,可以在经验的梯子上自由地上下移动,梯子的一端深入地下,另一端耸入云霄。而另一方面,朱朱似乎想纠正“叙事性”诗歌中那种“平静客观的态度”,以及相对枯燥、琐碎的叙述话语对于趣味与激情的双重抑制。从《清河县》、《鲁滨逊》、《灯蛾》开始,他努力用诗歌的方式去讲一些“好的故事”,就像鲁迅所说,“美丽、优雅、有趣,而且分明”。像这样的“故事”,是诗,也是“文约而事丰”的小说。
肯尼斯·伯克说:“故事是人生的设备。”从远古至今,故事艺术一直是一种主导性的文化力量,不仅属于文人阶层,更根植于广大民间。朱朱对这一“人生设备”的喜爱最初来自于他的祖父,“一种至深的眷恋在于童年的记忆--那时我……着迷于临睡前坐在桌边听祖父说书,他能够说整部的《三国演义》和《水浒》,那是他幼时在上海一家鞋坊学徒时从从书场听来的”(《空城计》);诗集《故事》中那首同名诗作便是献给这位擅长讲故事的老人的。故事才能和文学才华说到底是两码事,有许多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人是故事大王,还有太多精彩的故事并非通过语言文字的方式讲述的。所以当朱朱转向“故事诗”写作时,不仅是写作方式与风格的转变,还意味着一种更奇特的创作抱负。抒情诗是独白,而故事乃是为了听众的讲述;诗歌可以是断片式的,故事必须有头有尾;诗歌风雅,故事通俗;诗歌本质上是朝向知音的艺术,越精妙的诗歌,越是朝向极少数“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读者,故事恰恰相反,希望为世人喜闻乐见,所谓“好的故事”,就是值得讲、讲得精彩,并且世人也喜欢听的故事(如今叙事理论异常发达,“好的故事”却越来越少,耳濡目染皆是空洞、虚假、雷同、拙劣的故事会,充斥于各种媒介,套用“诗话兴而诗亡”的表述,似乎可以说“叙事兴而故事亡”)。朱朱的“故事诗”,俨然是在几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上同时用力,遥遥呼应着用诗歌讲故事的古老传统。
用诗歌的方式讲故事,会带来超越故事本身的诗意,譬如意象叙事的简约含蓄之美,以及“活的隐喻”为故事增添的额外魅力,等等。朱朱的妙喻一直为人称道,而在他近年来的作品中,某些比喻句本身就构成了耐人寻味的故事,例如:“我脱下外套,走过‘美国之音’大楼,/怔忡地凝视鸟群和苍白的平顶,/就像刚刚在我曾经热爱的老诗人家中,/结束了一场令人沮丧的谈话”(《华盛顿》),“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后院》)。
读一读老莎士比亚就知道了,爱与恨永远是故事的核心。本期所首发的朱朱作品,除了描写青春期男孩的两个故事,还有一首《月亮上的新泽西》与情爱有关--朱朱将“爱”字孤悬于句尾,在语境的支持下,仅用一字就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而这首诗也是关于成长和重逢的故事,关于时代的创伤与变迁的,祖国的故事: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 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
2014年5月4日于百望山[NextPage]
诗八首
清平
一月十三日
多了很多也许。相爱的人看到了曙光。
不是他们喜欢的,不是他们憎恶的。
天气变得不像冬天。东南风竟然有点冷。
历史和文学都不会记录:东南风
刮在三九天的北京。所以它是个渣。
也可说是个废。--意思是它没能力
昂首于众人前--近来的网络词汇。
中国的缩影不限于北京。但我只能写北京:
我哪也去不了,我是说今天去不了
别的地方感受这一天的局限。
这一天,局限太多,我身上就有不少。
我不想写它们。但它们蜂拥而上,
搅乱我脑子。我更加写不了它们。
这一天,不平常么?我竟然觉得它不平常。
写不平常、写平常,吵了几千年,我还是
哪一边也不便去站队。我写这一天
有点奇怪:犯着困,伤着心,忽然就跳起来
去写一首,和犯困伤心不挨边的诗。
关键是,中国的缩影不限于北京。
关键是,北京多了很多也许。
关键是,东南风刮在三九天的北京,
明明真切,却是虚无。
2014,1,13
12月24日的波浪
尘埃翻滚,对时间着迷。
对布拉格着迷。对北京着迷。
对祖国着迷。对流亡着迷。
对中等马路上分叉的正直着迷。
--红绿灯魔怪要他们选
烟雨江南,巴黎狂欢。
尘埃翻滚,迷惑于波浪
不在太平洋以西涌出废墟。
而波浪,波浪,波浪
在分类中水分榨干。
--火花积炭于
西施奔驰在特洛伊。
今夜,为谁举杯
令那人苦恼。
孤夜长影何曾像
钉子扎进长条案。
--他全知全不知
究竟谁在
伯利恒梦醒杨柳岸。
2013,12,25
夜雨肖像
翻滚着,不改变咳嗽。
颧骨忍受描述,
死人的糜烂生活。
光从左侧,画家、诗人
败笔的得意,忍着骄傲。
眉间有卷尺在
意大利小镇的夕阳下弹出
一厘米甜蜜试探。
蜗牛出现于狗的愤怒;消失。
普遍奇怪的
蕾丝孤立在
干涩的唇瓣、舌头,期待
无奈手掌推出
镜头下,远方:
熟悉的闪电、闪电、闪电。
头发(也许黑得像丝绸边
床头柜一角)终究,被放弃作为
论文的性感结尾,在
耳朵、眼睛、颔骨之前。
一张脸平面、一个头颅立体翻
滚着不改变
咳嗽;原声道;网络版权;
商业的美学狡辩。
2013,9,10
苏州行
过去这几年,我对故乡奚落得够多。
也许我从未奚落故乡,我只是
奚落我身在其中的人类:太多的
恶习被当作美德,在亚洲人、中国人、
苏州人的心中。我恨过苏州,这是事实,
就像这几年我恨祖国,恨人民,恨拆迁办
那些不值得恨的人类一样。
一年又一年,我回到这里,总闻到恶臭
在人心中弥漫着花香。我不愿这样。
但也没办法。其实多年前我就
劝过别人:要在遍地牛粪中看到鲜花。
那时我自己就做不到。但那时我还
时常微笑,不碍事,没什么大不了。
那时我很少奚落和不忿,玩什么都尽兴
--难道是衰老,而不是时代改变了我?
岁月缩小了心脏……狭隘从四十岁
跟随我一路到今天。有时想,
几年回一次,故乡哪有那么糟?
总有,回忆和惆怅吧;总有
乡音无改的喟叹吧。这多像那些
海外游子回到阔别的祖国。这多令我
悚然而惊,感到羞耻。
--这不是,衰老的雷声在天边滚动,
这是衰老的大雨已淋透全身。
2013,3,25
我在你身后
我在你身后在美丽的旁遮普
五条河从天国流经地球。
黑暗一刻不停地照耀你
落在tata车上的沙砾:
本地首陀罗大大咧咧,
斜睨着颗粒娇小的外乡刹地利,
吠舍们抱团滚到一边,它们中有的
很不喜欢黑暗的照耀,但黑暗
能腾出一千双它们避不开的手。
只有婆罗门有办法
钻进驾驶室不出来,不出来
黑暗照不到它们只照到
它们上方古板而花哨的方向盘。
2013,3,19
那些人
隔着窗,那些人看我
走来走去,奇怪地点火,
弯腰又直起,拿出的食物
一口都不吃。那些人看我
拿出冰冷的食物不在火上加热,
却不停地燃火,燃火,燃火……
那些人,听我奇怪地
嘟囔着什么,很低声,却仿佛希望
全世界都能够听得见。“这未免奇怪……”
他们模糊地想明白,隔着窗
有些困难。那些人,袖着手,
觉得这一天好茫然,好熟悉,好感人,
又好恐怖……那些人仿佛看到我
背对他们奸笑着,颤栗着,为了
将他们感动半个钟头,为了整整
一年的懊悔,不在他们手上燃起越界的怒火。
2014,4,5-10
某一次感慨
秋夜辞未写完……到了春天。
时间真是尖啊,连诗歌都戳穿。
一年年桃花长出莫名其妙的
几百只生拉硬拽的手,属于你的
有两三只就够你原地转十圈。
我好像已经晕够了。桃花手
不怎么用力拽我了。桃花手
我看它们差不多已经是骷髅,
但更尖,更乱戳。
秋夜辞……我还写完它不写?
春天也有静夜,也有万物消遁于
惟有诗歌张皇在戾气中的时刻……
但我要写秋夜辞,秋夜辞,好比是
回到去年差不多忘光了的盛夏,回到
一边抒情一边悲惨的前生。
2014,3,18
宅三省
1
静静看了三个小时,
一朵云即将在窗外飘散。
一朵为李白擤过鼻涕的云
即将成为李白的兄弟。
为这美丽的云我眼含热泪,
为这虚无的云我起身上班。
在上班的路上我碰见一个强盗,
告诉他“你选择了
比我正确的生活。但我只是
一朵即将在你头顶飘散的云。
你不能抢劫一朵虚无的云,你不能抢劫
所有和我一样飘在上班路上的云。
你的强盗生涯应该有远大志向--
抢劫一个国家或国家的栋梁。
你的强盗生涯应该有上帝伴随--
除了你,谁还配得上霸道的信仰?”
2
凌晨两点半,寂静的山河
从我穿袜子、一抬头的窗外
一轮明月将它塞进。
明月下,北京的灯火仿佛是
九百年前写坏的一幅字,穿过
寂寞的鬼蜮突然闪亮。
黑暗是我门外的黑暗。
抽掉了黑暗的筋骨、黑暗的意义,
抽掉了五分钟黑暗的客体。
3
在生活中生活必须有
高于生活但不碰头的窍门:
替人上班、替人打水、替人诬陷掉
也在替别人诬陷你的人,
替人说“不要替人乱讲话也不要
替人沉默得像个野心家”,
替人在食堂转圈、不吃饭;替人
叹一口气,“食堂饭难吃可我迷恋它。”
替人略作引申比如用
人民的口吻说下面一席话:
“吃难吃的食堂饭就像
一屁股坐在地震废墟上--
一碗热汤面让世界充满爱啊
--我的祖国就是这爱的食堂,
我的祖国曾无数次诞生,
每一次都请来仁慈的地震……”
4
爱贪官、爱反贪的中国怎么办?
爱中国、爱排华的世界怎么办?
中国的小孩子怎么办?
世界的大炸弹怎么办?
--在修辞的途中修辞突然
感到纵欲后的疲倦。
在修辞的途中修辞突然
穿上几百个国家的迷彩服:
在黑暗中,丛林中,在只有一个
心脏发出怦怦声的几百条国境线--
色彩。
抬起龙卷风靴子。
5
江南春草在
加里福尼亚,塞纳河,鼻孔的世界里
幻想,
不在此刻。世界。
能不前进么?
江南春草,在不可能的此刻的
寒风里--十二月坐在江南对面揉
鼻子说,冷得不想和你说什么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仿佛世界,已经掏不出什么但还在从口袋里往外掏。
它有口袋。有掏的欲望。
它有无法推卸的掏出来的责任
在我胸口被称作理想。
--世界,能不前进么?在这个写我的
人的胸口有一团火
已经烧到看不见的远方。
两个街头斗殴的小泼皮,一脚踢飞了它:
就在他们脚下、就在此刻、就在天边。
6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类,来历不明,去向莫测。猿人,上帝造人,女娲造人,在一个未被所谓文明充分洗脑的人眼里,都是假人。
我身后的历史,由多少叵测的笔写就?没有一个帝王将相喜欢真实的自己--不是因为真实的自己不好,而是因为真实的自己好得不够,远远不够,永远不够--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够写和能够被写的人,每一个,你们能想到的一切名字的主人,都不喜欢真实的自己。--谢天谢地,他们多少都能如愿:另一个他们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另一个所谓的人物,在叵测的笔、叵测的想象带领下,已经、即将,或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由另一个子宫出发,走向天边密密麻麻的人生图书馆。在那里,他们多少都能如愿但又未必都能如愿:那里的确有另一个他们,但响彻图书馆的不是他们的声音,而是所谓历史的声音。他们在此的形象,决定于他们钻出另一个子宫时,手上是否有足够多的,敬献于叵测的笔、叵测的想象者的,符合庸俗进化论和势利道德学的,足斤足两的贿赂。
7
和宇宙一样不了解,
黑暗中无限的史诗。
由时间的掌握我仍想借来一阅,
找出改变中不变的修辞。
英雄脑后的傀儡线系着酒鬼
一夜酣梦的长安,
我多想牵一牵这
世界的引擎,坦克的祖先,
用人类的飞奔使它翱翔于鸟类的天空:
这可耻的辽阔由
不朽的荷马
伟大的恺撒
共同编出我幼年
慷慨激昂的舞台剧--
我乳牙的牙槽等我用
一生的回忆去舔。
我无知的愤怒等我用
全世界的英雄去平息。
我牙牙学语的焦虑等我用
雄辩的情欲台词去给它
一个鸦雀无声的原子弹
天使:等她,
替我宽衣、谢幕。
8
寒风笼罩,爱慕一切。
一个写它的人不能独立--
广州、北京、不像美洲的美洲的墙头
都有皮卷尺在拉扯
左边的裤腿、右边的鞋带,
把脚踝改编为伟大的动漫:
必须有反对者而反对必须无效。
9
空气撮着牙花。暴雪叼着烟。小酒馆用
砧板维护着,烹调一个国家的特权。
路在天上盘旋。自由在马厩里安度晚年
--它想写一百部史诗来表达对不死的仇恨。
但写什么,能表达它对暴雪依然是暴雪而
自由仍然不是自由的迷惑?
迷惑夹在暴雪中。因而像暴雪一样只能
凶猛一两天。它无法和小酒馆的菜刀比锋利。
它在空气中澎湃但不能改变空气的浑浊。
它在大地上舞着刀但大地只接纳
烟熏火燎与人为善的小酒馆。
它叼着很快吸完的烟。羡慕空气有撮不完的牙花。
--我希望了解这暴雪的一天,将它的迷惑
归于别人的晚年。我希望属于我的迷惑之雪峰
随时代远去而降低,在未来的某一刻
成为我旅游画册中一毫米厚的书签,无须跋涉便可指点:
这是我人生中较早的攀登。这是我被修辞羞耻的修身。
10
静静看了三个小时,
没有一朵云在窗外飘散。
没有一朵循循善诱的云,
对李白的杀戮失去耐心。
没有一朵朝秦暮楚的云,
教会我偷梁换柱的革命:
我未曾用左臂想象右臂,
用肋骨扮演脊柱。
我静坐的身体未曾由疲倦
捏成射向世界的导弹--
我不爱你亲爱的世界我
不爱你亲爱的右撇子的左边!
我不用左手操刀切菜,
不用左腿支撑右倾的恋爱。
我的肋骨不在后背流汗,
我的脊柱不排成两排
鼓起我凌厉的胸大肌--
这不是三流的亚细亚兵团
脱胎换骨的新战士。
这不是最时髦、最原始
的七六五四三二一。
这不是,有毒的云笔记。
这不是,身体的云暴力这
不是我的云暴露、你的云暴利。
11
欣喜的气息令人恼火,
转圈的烂诗等着我。
一圈又一圈转,
暴君也爱着轮回的小曲。
小曲轮回象牙床,
象牙床轮回乱坟岗--
春风,还要将这气息吹
向早晨七点的赴死的哈欠。
不管烂诗有多少人读,
我还要吸着鼻子感谢
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岸
惟有修辞挡住了黑暗。
2012.12--2013.2[NextPage]
太监考
草树
1、阉割
一个人微微俯身。弯刀一闪。
椿芽树芯子发出一声嗤。
一只手有了幻觉的长势,
紧紧一把,露水落下。
它一定带来了快感,
我从父亲挂着笑容的脸上
看得出来。弯刀一闪:
净身房的尖叫是否和树芽
一样会引发某种神秘的快意?
我喜欢那一把椿芽,
另一端:嫩茎整齐,汁液晶莹。
但不敢想象这个称之为“宝贝”的东西,
一个鲜嫩的断面流着血,很快
凹凸,仿佛内部起了反叛,
更快,被腌在石灰里,
仅存的活力、血和气味被全部吸干。
阴暗的“宝贝房”。升斗
裹红绸,参差高低如同
一份立体的职称或官阶统计表。
一个精确的定位系统。
如无风之风吹拂的风铃
寂静,却声如洪钟。
一盘香椿炒蛋有诗的愉悦,
竹筒里的“宝贝”装着
一个人生命的根基:枯萎,再不能
来年簇生新芽。
主干的长势被终止。
旁枝弥漫,乱如爬藤。
宫墙从此多攀附。
多蛇。多壁虎。多无性繁殖和纲常僭越。
2、去势
为了避免痛的弥漫、心的揪紧和恶心,
描述“去势”,只好动用隐喻:
好比砍去一棵竹子。
当然要求更高:那篼脑,不能有残留
否则还会长软骨,需要
再次“去势”。
几年前我砍了后园大片竹子,
并没有套着大地的表面砍干净,
一棵棵变了颜色的竹蔸
有点像……不能这样去想。
更多的新竹发出来。
新竹繁茂。地下是盘根错节的黑暗奔跑。
疯狂,像一个帝国不断扩张版图。
不是子嗣,有如克隆,非人性的“势”。
节骨铮铮敷着天然的白粉。
翠绿,终在时间里泛黄。
那竹林的集体晚祷有绝响的余音。
3、玉米骨
削得细细的,圆圆的,光光的:
玉米骨,它软中有硬,
含着爱。一个母亲轻轻将它
插入那塌陷的肉体。
蜡烛流泪,火焰和捆绑的腿
一起颤抖。弯刀粘着血。
月芽失去了月色。
一条俗臭的管道,失去了爱的荡涤。
带着生命的淤血的玉米骨
干枯了,化作火。他带着无焰的火焰
向人间发射恶的导弹。
4、弯刀
父亲希望我像椿树一样成材。
现在我和父亲
抱着相同的期望。
我们手里都拿着一把弯刀。
弯刀如月芽。
它在西华门的净身房
光华尽失。阳光穿过窗棂
映照一片锈坑。
一团时间的海绵吸干了历史现场的声响。
影视复原的声音,终隔着
现实和幻觉的距离。
寂静的尖叫、喘息、呻吟,
此时离我们很近,但只是一种气息。
光的空中走廊。尘埃
跳霓裳羽衣舞。
没有了杨贵妃。当然也没有了高力士。
马槐坡一条白绫
化作《长恨歌》弦乐的低泣。
没有麻叶灰、玉米骨和石灰水的气味。
辣椒水呛人,与此处无关。
紫檀木的净身椅冰冷。
剧痛冷却以后,木纹暗红。
八月空气温暖却透着千年的阴冷。
我们手里都有一把弯刀。
比吉列剃须刀片更薄,
比伽马刀更锋利无形。
深入骨髓,无痛无觉。
无处不在:在课本里
在红头文件里,在汉语里……
虚无的升斗里,石灰
腌着童年。尊严。舌头。词根。“我”。
5、蝴蝶
时代变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人,
提着裙摆,拿着圣旨,
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太和殿的长廊上--
脚步细碎,轻盈如蝴蝶。
长街。警车开道,红灯闪烁。
喇叭里的指令驱赶着车辆和行人。
空出来的空间,没有蝴蝶。
权杖开花,需要蹁跹的蝴蝶围绕它。
现在蜜蜂献媚。蝴蝶重归无用性,
拍翅,扛着一把美学的尺子。
无处丈量。专制的空气从不举行舞会,
翅膀空自在草丛空洞地舞动。
6、“喳”和“是”
一根垂直的水管。
水流哗哗,没有“不”。
只有“是”:不是“是”的“是”,
从前发声为“喳”:响亮,清脆,
伴随着磕下去的头和头顶羽翎的颤栗。
垂直的水流。其畅通
经历了管壁的打磨,或熔铸。
最初战战兢兢,渐渐抬头观摩,
忽然开窍一声响亮的“喳”。
“好久没有这样
大气凛然,干净利索的喳了”,
那半躺身子半闭眼的门
洞开了。门套着门。龙头
打开了。水流哗哗。
非瀑布。从未遭遇岩石或乱枝的“不”:
傍生斜逸横出之美。
非河流或大海:敞开而兼容: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7、圆滑
海水不断地冲刷礁石。
时间的磨刀石,磨去了菱角:
不是更锋利。全面的钝化,
甚至不能从花蕊的轻抚中为之一震。
再圆没有腹部滚圆。
滚圆的平坦,屏住呼吸就没有
任何起伏:一路平坦下去
消除了你对湿苔的戒备心。
最深厚的苔藓,细看像伤疤,
粗看是一片鲜活的绿,
不见水却满含着水分子,
看上去不滑却令你滑倒无声:
一旦滑倒,找不到支点。
8、萎缩和勃起
芽孢枯萎,不能再冲出春天的令箭。
解除了蜜蜂青睐的警报。
无香无味,无繁殖之欲。
一个被自身封闭的伤口,
只有看不见的痒。
里面是把没有把的铁锤,
藏着一把剑的光芒:因不见光,
越发阴冷,酷寒。
一张气垫床,任世人蹦跳。
皇帝和皇后,享受同样的柔软:
顺着脚,凹下去,
脚离去,再起来。
扁平,至多有些波纹暗里起伏。
安全。舒适。可靠。
但当他们踩下去,踩下去,
别处突然的勃起,
足以将事物甩出存在的范畴。
9、软和硬
没有基本的硬度:薄冰的池塘
或霜降的早晨,经不起
一粒石子的攻击。广大的寒意
合并起来,专供专制服务
像皇帝内宫的冰箱
为一个王朝保鲜,却使帝国患着
内寒,不断色厉内荏,
脆弱如冰渣,不敌一缕阳光。
献媚给每一束光,如冰将融未融。
黑暗酝酿,广大寒意
联合起来的箭簇射光了大地上的飞鸟。
冰箱堆满拔光羽毛的翅膀。
霜降,一片寂静的脆薄,
没有草木的摇曳。
而软,是润滑油的软,渗入
国家机器每一个轴承的缝隙。
是骨头的软:只懂攀附,骑墙:
风中摇摆的马尾草。雨水中
一片晃动的爬山虎闪光。
10、金币的两面:阉割和自宫
一面是皇帝的头像,一面是荣华富贵。
以刀加害,是为割,
净身房的割,即阉割。
割去了“势”,赏以荣华富贵。
金币旋转。从阉割到自宫,
只在闪念之间。
一块鸡屁股的金黄,
溢出嘴角的油亮,
点燃了一只长期撂荒的胃的渴求:
突然的滋润,美妙的舒展。
一时的疼痛,终身的富贵。
那个男孩脱去了内裤。
那个父亲举起了弯刀。
金币旋转。三千多年的阉割史
只有一个人摆脱了眩晕。
宫刑的耻辱,满腔的幽愤,
化作《史记》一面面清澈的镜子。
历史的黑土,总宜于繁殖无耻。
历史的长廊上,走过一长串脚步细碎者:
赵高,张让,仇士良,高力士,魏忠贤,李莲英
他们推动这一枚金币旋转。
他们是惯性的惯性。
时代变了,再没有太监,
但是金币依然在桌上旋转……
11、安魂曲
父亲或许还有一种期待:
将每年春天椿树的新芽割掉
以促成主干的粗壮。
椿树粗圆,表皮光亮,暗暗红
正应了血光之灾。砍伐降临。
“去势”,促成了“主干”消亡,
连同最后一个王朝。
在一个无所畏惧的时代,
我们一定耻笑这样的葬仪:
当“宝贝”像新娘被迎娶回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资产”的归还者跪于坟前,
锣鼓震天,鞭炮噼啪,
仿佛为一个死去的人送殡。
活着,活在埋葬的一半里。
一阵悲风掠过秋天的杨树林。
12、蚕房
净身房还有一个名字:蚕房。
富有诗意,仿佛没有疼痛或者疼痛
因为对飞蛾的想象而轻盈。
先祖伟大的智慧,一个民族的语言
有着如此残忍的美学。
飞蛾停在时间的枝条上。
我们不敢惊扰,放慢了脚步。
我们是观光客,却不是主体。
它们没有死去,没有瞌睡,
时刻把我们作为对象注视。
我们的眼眶没有镜像,而双脚
在历史打磨光滑的基石上增添着油亮。
13、隐喻
公鸡脸红,鸡冠曲折柔软,
昂起脖子半天却叫不出声来。
一种天然的语言被剥夺。时钟的滴答
被掐灭在黑暗里。
一个村子的早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门的吱呀,牛的哞,摇把手的起伏
和泉水的流淌,没有如期出现。
事物的秩序悄悄改变。
沉睡的耳朵失去了支撑,
坠入沉寂和巨大的陌生之中。
五月端阳,我们吃芝麻炒阉鸡,味道鲜美。
汉语流淌着屈原和司马迁的幽愤。
古老的大地。遥远的太监。
在时间里没有血脉蜿蜒,
断子绝孙,他们只留下阴冷的隐喻,
犹如气息萦绕在词语的周围。[NextPage]
诗六首
朱朱
地理教师
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
随着她的指尖慢慢转动,
她讲授维苏威火山和马里亚纳海沟,
低气压和热带雨林气候,冷暖锋
如何在太平洋上空交汇,云雨如何形成。
而她的身体向我们讲授另一种地理,
那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内容--
沿她毛衣的V字领入口,我们
想像自己是电影里匍匐前行的尖兵,
用一把老虎钳偷偷剪开电丝网,且
紧张于随时会亮起的探照灯,
直到下课铃如同警报声响起……
我们目送她的背影如同隔着窗玻璃
觑觎一本摊放在桌面的手抄本。
即使有厚外套和围巾严密的封堵,
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
童话不再能编织夜晚的梦,我们
像玻璃罐里的蝌蚪已经发育,想要游入大河--
在破船般反扣的小镇天空下,她就是
好望角,述说着落日,飞碟和时差。
佛罗伦萨
匆忙的一天。被迷路耽误了
行程。研究着地图而忘记
我们已经置身那些阴郁迷人的
街道和建筑,可以无知地漫游在
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
或许这也是佛罗伦萨自身所渴望的,
否则它不会频繁地设定闭馆日
而将游客留在台阶上,广场上;
它用雄伟的大理石墙保护一种静穆,
在关闭的教堂内部,分泌空。
每个地方都可以对应某种人的形象,
佛罗伦萨让我想到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沉重的深紫色窗幔背后
向外看,嘴角挂着冷嘲,客厅里
挂着一小幅从未公开过的波提切利。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徳里采--
午后的阳光卸下了每棵树的重量,
叶子的毛细血管扩展于风,那些阴影
经过我们的额头时变成另一种逗留,
那些警卫在拱廊里自语:从任何
博物馆的窗口向外看,总是美丽的。
时光的支流
小女孩的忸怩漾动在鱼尾纹里,
深黑色的眼镜框加重了她的疑问语气:
你还记得我吗?如此的一次街头邂逅
将你拽回到青春期的夏日午后--
一间亲戚家的小阁楼,墙头悬挂着
嘉宝的头像,衣服和书堆得同样凌乱,
一张吱嘎作响的床,钢丝锈断了几根;
那时她每个周末都会来,赤裸的膝盖
悬在床边荡秋千,絮语,爱抚,
月光下散步,直到末班车将她带走--
她的身体是开启你成年的钥匙,
她的背是你抚摸过的最光滑的丝绸,
没有她当年的吻你或许早已经渴死……
现在你的生活如同一条转过了岬角的河流,
航道变阔,裹挟更多的泥沙与船,
而阁楼早已被拆除,就连整个街区
也像一张蚂蚁窝的底片在曝光中销毁--
从这场邂逅里你撞见了当年那个毛茸茸的自己
和泛滥如签证官的权力:微笑,倾听,不署名……
望着她漫上面颊的红晕,你甚至
不无邪恶地想到耽误在浪漫小说里的肺炎。
双城记
那些滑翔在广告牌前的海鸟
也许从来就没见过广袤的陆地,
除了海,短促的地平线上看不到
别的风景;那些摩天高楼惟有
相互映照,在自己的玻璃上
将对方画成一座座陡峭的山脉,
将夜晚的车流画成一条条繁忙的运河。
每天我从旋转门汇入人潮,沿
细雨的街道一路搜寻旧日的梦境,
可是,就像透过所有大都市的橱窗--
我看见一些女人的眼睛受迪奥的刺激
而在其它的品牌前失明,我看见
灯光熄灭后那弹药库般的内心压力
仍然堆积在写字楼的每张办公桌上。
惟有出租车司机收听的老情歌
和上环那繁体字招牌林立的旧店铺,
榫接了我脑海里的另一个香港,
一个少年白日梦中的香港--
那只是几盒翻录的磁带,
几本传阅中被翻烂的色情杂志
和烟雾弥漫的房子里放映的武侠片……
我们饥饿的感官曾经贪婪地
攫取从它走私而来的这些微量元素,
并且在黑暗中以幻想的焊锡
合成一座遥远的新世界--
漫长的禁锢过后,它的方言
时髦如穿越防线的口令,甚至
整个内陆都倾斜成一艘划向尖沙嘴的
偷渡船--是的,我将
内心岩浆的第一阵喷发归之于香港,
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
归之于香港……这就是为什么
我从未来过却好像旧地重游,并且
恍惚在旅馆的旋转门中,不知道被推开的
是多年之前的未来还是多年之后的过去?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一个满族男人,汉语的神射手,
他离权力那么近,离爱情那么近,
但两者都不属于他--短促的一生
被大剧院豪华而凄清的包厢预订,
一旦他要越过围栏拥抱什么,
什么就失踪。哦,命定的旁观者,
罕见的男低音,数百年的沉寂需要他打破--
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
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
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
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
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
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活着,仅仅是
一个醒着的梦。在寻常岁月的京城,
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
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
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
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
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
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
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
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月亮上的新泽西
--致L.Z.
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
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
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记录片。
大客厅的墙头挂着印象派的复制品,
地板上堆满你女儿的玩具,
白天,当丈夫去了曼哈顿,
孩子去了幼儿园,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并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
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 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
2014年3月,长沙
(编辑: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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