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

作者：西川

　　试着从熬头的方面给“人群”下定义
　　
　　“人群”是一个幻觉吗?“人群”不是你和我。“人
　　群”也不是“人”，也不是“人民”。
　　
　　人群就是人群：人贴人、人靠人、人挤人、人推人；
　　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重复一遍：眼睛、鼻子、嘴
　　巴和耳朵。
　　
　　薄荷的香气，熏死酒气冲天的人，扛不住口臭、汗臭和脚丫子味儿
　　对于口臭、汗臭和脚丫子味儿，人群可以异口同声地否认。
　　
　　在人群中，走快点——不可能，倒下去——不可能，
　　除非走在人群之前，或落在人群之后。
　　
　　潮来潮去，人群里的浪花——缺少悬崖下大海浪花的壮
　　丽和凶狠。
　　想倒下去，你就是一个可疑的人：特务呵，没有权利可
　　言的东西!
　　
　　人群是进步的力量、同时也是退步的力量。
　　要小心人群中可能爆发的骚乱、可能炸响的鞭炮。
　　
　　人群就是不知道沉默为何物，虽然大声喧哗却依然沉默
　　着的大多数，
　　就是大眼瞪小眼推动历史前进的大多数。
　　
　　在人群中，同名同姓者不同音容。
　　喊一答三千，三百万人齐齐愣住。知了的叫声忽然在耳。
　　
　　惊慌失措，传播小道消息或者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群
　　也就是作为道德基础、政治基础、运动基础同时没有能
　　力讨论这一切的人群。
　　
　　移风易俗是愿望，僧多粥少是现实。
　　那就发展体育运动吧，目的是增强人民体质。
　　
　　体育运动中有一种运动叫“围观”，
　　它的本质是娱乐，当然也会出人命，一如其它体育运动。
　　
　　用真、善、美改天换地的人群下班以后为天地恢复原貌。
　　县委县政府里的能人儿们背着领导自编顺口溜自娱自乐
　　最终把领导逗乐：
　　
　　天光云影呵天人感应，天地君亲师呵天地人神鬼。
　　宫爆鸡丁呵韭菜炒鸡蛋，红烧狮子头呵小葱拌豆腐。
　　
　　人群就是共用一个影子的人们，就是不能共用一张嘴的
　　人们，
　　就是多数时候喜气洋洋，穷开心，并且一开玩笑就过火
　　的人们。
　　
　　混在人群中，八哥说话，狗撒娇，驴子装聋作哑；
　　蛇仙狐仙黄大仙、山妖水怪蛤蟆精，为能吓得人们瑟瑟发抖而得意。
　　
　　人群什么都不信同时又怨天尤人，
　　拉不出屎来赖茅房就是这个意思。
　　
　　不开口骂人就活不下去的——我的亲人们呐，
　　万箭齐发暗箭也发群起而攻之说散伙就散伙的——我的
　　亲人们呐，
　　
　　即使在奔散的途中也要相互嘲笑动胳膊动腿的——我的
　　亲人们呐
　　连逃跑也要引经据典变成傻逼也要蔑视引经据典的——
　　我的亲人们呐

[NextPage]
　　
　　人群，就是有时，忽然，谁也不认识谁的一群人。
　　把人群揭发给人群，人群不在乎。
　　
　　不是冤家不聚头。人群里千差万别的回忆约好了指向美
　　好的明天。
　　人群就是随时可能从吃肉的人变成吃肉的畜牲的人们，
　　而牛羊驴马只吃草；
　　
　　就是有人想方设法要避开的人们，
　　就是自信能够靠自我感动恢复人性的人们。
　　
　　挣钱和挣不到钱的人们大家绑在一起，锁在一起。
　　大家帮助大家，大家看住大家。
　　
　　朝上看的人，看瞎了眼，看出一个幻觉。
　　朝下看的人，看到对眼，看出一个幻觉。
　　
　　小发明、小制作、小打小闹，正适合人群的小心眼儿、
　　小屁眼儿。
　　人群发明出人类的榜样又打倒榜样然后老老实实地背诵
　　《三字经》。
　　
　　人群汇集的气温比自然气温高出二十度。爱的温度总是
　　高的。
　　人群不用支起油锅，人群就是油锅。恨的温度也是高的。
　　
　　人心齐，泰山移;人心不齐，就没有泰山这回事。
　　人群要求你与之妥协并且舍身取义地爱上他们并且想明
　　白你一个人不是人群；
　　
　　并且要坚信：人群内部拉帮结派为了有朝一日一致对外。
　　从外部看人群相当于从天空俯览大地上的油菜花。
　　
　　不能嘲笑当你喊“救命”他们便齐声高呼“听不懂”的
　　人们。
　　不能嘲笑不懂诗歌而其后代从希望小学一路读到博士后
　　但依然不懂诗歌的人们。
　　
　　人群就是人人都是人，同时又是非人的一群什么东西，
　　就是不允许你这样讲话的人们，
　　就是你将死在其中的
　　猪圈、养鸡场、食堂、大操场、大饭店，购物中心以
　　及，天堂。
　　
　　人群是一个幻觉吗?人群是孤独的吗?人群是一个人吗? [NextPage]
　　
　　
　　2006年8月6日凌晨梦见热雨
　　
　　
　　我对我身体的温度毫无感觉。在身体状态正常的情况下人人如此。但热雨打在我的身上我敏感于它的热。这不是热带——即使在热带雨水也是凉的。这是热雨，是我迄今从未遇到过的事物。它预示着什么?或它是什么因造就的果?道路上偶尔有人与我擦肩而过。我是在走下一个山坡。我在一棵松树下遇到一个小男孩，他告诉我这是来自月亮的雨滴。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加奇怪了：我本以为从月亮上落下来的东西会是些冰屑或冰冷的石头。但这是热雨;再热一点就会比小时候母亲给我倒的洗脚水更热了;不过要是凉一点，我就不会觉得那和普通的雨水有什么区别，那将不过是雨水而已。我怀疑这热雨不是来自月亮。我怀疑这热雨落下意在给我一个困境。热雨打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热雨打在我赤裸的手臂上——原来我的手臂是凉的呵。我有被烫伤的感觉。我叫了一声，声音尖细，不是我的声音。但对面山岭上竟有动物低声应和。我亦心忧，我亦心喜——我也许是置身于一个奇迹，我也许是行走于地狱——世间已经不再有奇迹了。我的身体开始灼痛。我梦见我躲进路边一座小屋，小屋中有一老人见我进来，面无表情，但将我推回热雨之中。我再次冲进小屋，想暂避这场热雨，却发现小屋里有了十位老人。他们将我再次推进热雨之中。土地上起了雾霭，天空变得窄小。热雨落在地上似乎是欢快的。我看见了对面山梁上白色的闪电。一股热泉忽然从背后追上我，将我冲下山坡，我在连滚带爬中惊醒。
　　
　　
　　2006年3月13日凌晨梦见女飞天
　　
　　一个女人在我头顶飞旋，然后纵身向上。在她离我远去时，我看到她的左脚，具体说来是珠圆玉润的脚趾和柔软的脚心。我看到她向上延伸去的左边的小腿肚和更粗一圈的大腿，还有两条大腿之间幽暗的、温暖的街区。再向上就看不见了。可以看到凸出的两朵乳房，但是不完整。
　　
　　在这个女人飞去之前，在她向我俯冲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飞扬，浓密;我看到她的脸，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与任何一张脸孔一样又不一样。我没有能力说出那既是人类又不是人类的面孔。我看到她的两肩。有一瞬间我还注意到她的锁骨、她的乳房。再往后的身体就看不见了。偶尔看到她在空中蹬踏的双脚，好像在游泳池中。
　　
　　她没有翅膀也没有彩带。她朴素地飞翔。那是真正自由的飞翔。她知道我在看她，但并未特别在意我的观看。也许她会以离开我的姿态再次降落在我的头上或身旁。如果她骑到我的脖子上，我能扛得住她的体重吗?也许她轻如三片羽毛，在我举手要抓住她时，她真会变成三片羽毛，而我抓不住任何一片。
　　
　　
　　创作短言：我所说的批评，是按照本雅明所说比历史更重要的批评，是结合了时代精神、其理论创造力不亚于艺术实践创造力的批评，是富含信息量、富含发现、富于历史、哲学、文化纵深感的批评，是不以批评家自己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与发飚截然两立的批评，是对于我们这个国家、我们时代的文化结构有所助益的批评。这种批评听起来有点儿老派， 但一个社会中没有人做这个事， 其它附着于其上的， 或由此延伸开来的所谓“批评”，不过是垃圾而已。我对这种“老派”批评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是，哪怕它能够仅仅描述出我们工作的抱负、规模、深度、难度也是好的。但是如此之要求，我们的大多数所谓批评家看来做不到。
　　 中国当代诗歌虽然受制于其内部意识形态，并且被媒体描述为“无关紧要”，但它取得的成就也许略高于其它艺术行当。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当代中国诗歌的小气象脱离不开当代中国文化的大气象。诗歌的推进有赖于中国当代文化的整体推进。

（实习编辑：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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