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乳牙》：无处可逃的真实

在看一些影视作品时，我们会明显感受到演员并不是真正进入角色。并不是说他们表演不卖力，有时候甚至不能说他们演技有什么问题，但总觉得他们既不是角色也不是他们自己。荧幕上的他们并不是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点上他们确实在表演，但他们的表演并没有在塑造角色，而是在满足观众的欲望。你甚至能看出他们演的这一段就是为了能让观众抠出一个表情包来。这让我想起了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当中的一句话：

They acted more like they knew they werecelebrities and all.

他们表演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名人，一切的行为都是围绕“名人”这个身份展开的，要么是为了维持名人的状态，要么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有名。但这样的表演几乎不可能是一流的，不够纯粹。

阅读很多作家的作品也能看出这重特质来，当你看到某句生硬的话刚好和一句网络流行语或一个容易引起话题的词暗合的时候，我们会心一笑，被作者的小聪明折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知道这终究是小聪明而已。这种小聪明帮助我们逃避了真实，不能说没有价值，但就是不真实。

在充斥着这样的作品的时刻，我看到了春树的《乳牙》，要说这本书带给我的最大的感受，就是它没有一丝一毫上面所说到的特质。在这本小说面前，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再也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吴楠（小说主人公“我”）说她可以解决忧伤，但解决不了孤独。我也解决不了，尤其是我和她一样，都曾在异国他乡，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又接连失去情感支持，有一种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感觉。

在出国之前我们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但出去了之后，我们才能逐渐看清外面的困难究竟是什么，这时我们会怀疑自己的选择，但自我怀疑总是痛苦。饶是吴楠可以如此随心所欲表达，有时候说到想要回去的时候也要“鼓起勇气”。也许从文字本身看，之所以需要“鼓起勇气”是因为现实所迫，但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那个时候你更需要有勇气面对的是曾经作出决定的那个自己。我出国的时候有明确的理由，当那个理由不存在了以后，我挣扎着回到了中国。但吴楠要出去的那个理由似乎没有消失，所以我知道那个曾经的自己其实无形之中有更强大的力量。这是很多人在羡慕随心所欲的人时所不曾体会过的辛酸，也是不敏感的人最难以理解的敏感的人为何有那么多难以忍受的地方。

无论是现实层面的因素，还是心理层面的因素，都让她受制于自己的种种选择。于是回忆变得美好，想要回到过去。

春树没有告诉我们的是：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不能回到过去，而是不愿，因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正来自过去，我们从过去走出来也有走出来的理由，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只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不满，更恐怖的是，放眼世界，如果我们自己不改变，恐怕是没有一个能让我们满意的地方。

理解到这一层，我们就能够理解整本小说中带着那种希望尽头的绝望的情绪。你当然可以认为其中一段时间的吴楠心理状态并不好，所以那里面的很多话包括她的焦虑，你都可以认为是一个抑郁的人的肆意发泄。小说里也用了“负能量”这个词，是的，充满负能量，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交网络能给她的评价。但是，只要我们认真地生活，谁不会遇到这样的负能量呢？或者说我们之所以害怕和反感一些负能量，恰恰是因为它们与我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痛交相辉映。但是如果我们不能直面这些创伤，我们的人生也将失去进取，失去方向。

最后，吴楠似乎和世界和解了，似乎有希望了，虽然她一直在说她没变，但最后她真的变了。只是谁又是一成不变的呢？我们只是不要变得腐朽变得没有生气，当这个世界本身是腐朽和没有生气的时候，我们去改变它也是在变。我们要的是后面一种变，这才是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