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其人其诗印象:琢成璞玉补苍天

2018-07-13 05:03 编辑:甄翠安

丛飞网,丛飞,从飞,散文精选,古诗文,古诗词,诗人的故事

一群人喝得面红耳赤,端着酒杯潮水般涌进包厢,领头的豪气地问道,“呔,谁是《诗刊》主编商震?”“他就是。”座中一位精瘦的男子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指着我。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大家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灌了几杯。而让我身陷重围的这个人,双手一拢长发,侧身扬长而去。对,他才是真正的商震。2016年秋天,《诗刊》在漠河举办第32届青春诗会,商震玩了一招金蝉脱壳,让我莫名其妙地被当地诗歌狂热分子,用酒精发酵在中国北极的星空下。商震出生于辽宁,成长于哈尔滨,属于典型的东北爷们,北方男人特有的率性和耿直,在他身上表现得极为真切、实在。当然,在我们这些小兄弟面前,偶尔他也会露出些许小狡黠,一旦得逞,便如买中头彩,自己置身一旁乐得花枝乱颤。

算起来,我和商震认识也没几年。2012年《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在云南蒙自举办,我是那一届学员,初次见到商震,他长发微卷,小眼聚光,在一排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官员中显得特立独行。而当他发言时,又能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当时觉得此人“道行”太深,我仰视着他,轻易不敢接近。两年后,我们同去台湾,并在花莲喝了一顿酒。记得深夜,他让人踏月沽酒,结果去了两小时,买回来一瓶红酒,商震略感失望,嘴里念叨着“书生办事啊,不靠谱”。酒虽没喝好,但那晚让我感到,商震飘飘似仙,从天上下来了,坐在我的身边,竟然也是凡人。他侃侃而谈,一晚上聊人生百态,聊饮食男女,有时也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让人觉得无比暖心而真诚。

2016年初,得知有机会到首师大做驻校诗人,我便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到大城市去体验生活。近几年的首师大驻校诗人,都可以去《诗刊》做见习编辑。我想提前去北京,当我鼓足勇气,决定给商震写信的时候,雷平阳告诉我说,别绕弯子,真诚一点,商震不喜欢玩虚的。我就直截了当,把我想去北京、为何要去北京的想法通过微信向其和盘托出,没想到,他居然很快就答应了。就这样,我成为商震的下属,和他一起共事两年。

《诗刊》的年轻编辑多,且有几个光棍或者家在外地的,经常到了下班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索性就赖在办公室写诗看稿。有时候商震工作到很晚,经过走廊,看见我们的灯都亮着,“幸灾乐祸”之余,慈悲心泛滥了,就会带我们出去喝几杯。酒过三巡,大家也就不客气了,调侃起对方来,山高水陡,真假难辨。我性格粗枝大叶,说话直,有时冒犯了商震,他也不当回事。和商震喝酒,会感到无比的轻松。但是一到工作上,他就变得严肃了。有一次,我在编辑工作中出现一点失误,被他看出来,把我叫到办公室,虎着脸批评一顿,我愣在一旁,羞愧难当(主要是自责)。当他看出了我的窘态时,又有点于心不忍,才又缓和语气,拿着笔在书上勾画,教我怎样处理一些编辑问题,并让我亲自打电话给作者道歉。这就是商震,生活中可以陪你开怀大笑,工作中随时有可能“翻脸不认人”。

商震几十年的编辑生涯,认识了不少诗人,许多成为他的朋友。他们会把稿子传给他,按照编审流程,商震都会让初审编辑先看。有次他给我一堆稿子,我有些茫然地问,“什么意思?是安排我填稿签还是让我择优选送?”他急忙摆手,提高嗓门道:“当然是给你选啊,任何人都不许干涉选稿。”我知道,他重情重义,体谅低层诗人的甘苦,是不是想帮一些苦心写作而又籍籍无名的诗人?我一边认真编选稿件,一边想等着他的交代,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等到。是的,他懂得分寸和底线,懂得尊重每一位投稿的人,尊重每一位初审编辑的工作,更懂得尊重艺术的品质,必须让作品自己说话,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对他的敬重又多了一分。

商震作为诗歌第一刊的主持人,更是置身中国当下诗歌现场几十年,许多年轻诗人都希望得到他的肯定与批评,我所认识的商震,在扶持和培养年轻诗人方面,也从来都是尽职尽责,不吝溢美之辞,也不曲意逢迎。除此之外,商震也写诗,像他这样的诗人,容易获得别人的吹捧,极有可能自满,甚至走向美学的专断与偏执。而事实上,商震经常教导几位年轻编辑,《诗刊》是面向全国的,现代诗歌的美学方向是多元化的,编辑们要扩大视野,兼容并包,认真听取不同的声音。不仅如此,在自己的诗歌写作方面,他也很谦虚,每当有新作诞生,他会首先给我们分享,并让我们说说自己的看法,若有可行性的建议,他也会采纳。

许多人眼里的商震,意气风发,在各种公众场合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拥戴。而他的孤独,却很少有人能够洞察。传统文人骨子里的清高,让他主动远离一些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场合,而很多想要接近他的人,又觉得他如坐高天难以企及。据我所知,他的好几个挚友,纵酒青天几十年,有的身体已经恶疾缠身,有的甚至驾鹤西行,能陪他的人越来越少。在某次他的新书分享会上,当他谈及已故友人时,竟然情难自已,当众唏嘘,落泪。

第一次认真读商震的作品,是《三余堂散记》。有评论如此评价,“商震本性是诗人,诗人的性情、才气、胆识,诗人的思绪绵延、情思丰沛,甚至诗人的醉意、童心与悲伤,都可在《三余堂散记》读到。出没典籍,触摸现实,是笔记体随笔最常挥洒的空间。《三余堂散记》亦然,上起《左传》《史记》,下抵诗酒酬唱,一则一则记下,读者可随时随处随意翻阅,偶得一二,乐不可支。”我读书历来有个怪癖,如果在行文中感觉不到作者的性情与趣味,总是会怀疑,并很难坚持到最后。而《三余堂散记》正是这样一本能将作者心性和襟怀一展无余的笔记体随笔。

我喜欢他在书中将一些抽象的概念形象化,既生动鲜活又具体可感,拨开云雾见青天,我以前读书不求甚解的许多问题都在其中得以敞亮。如果一个人骨子里是诗人,不论他的身份和地位如何遮蔽,属于他的天真与单纯一有机会便会凸显出来。《三余堂散记续编》是继《三余堂散记》之后,商震的又一部诗性随笔集,“本书继续秉承诚挚、率真、犀利的文风,而文中所涉及的面更加广阔,驰骋历史,纵横当下。同时也创造性地接续了笔记体文学传统,并拓宽了人文随笔的边界。”

如果说编辑工作是永远遗憾的事业,那随笔和诗歌无疑是商震在和上天的博弈中扳回来的一局。我读他的随笔集《三余堂散记》《三余堂散记续编》,能从这个巨大的语场中窥其心智与趣味,一些死掉的知识或者典故,商震重新赋予它们灵魂,赋予它们现代意义。我能感觉那些汉字站起来了,一步一个脚印,从纸上的旷野中走出来,到读者的心里去安营扎寨,笔到绝妙处,甚至能看到那个睿智的商震,匍匐在那一堆血脉偾张的汉字里,帮着它们向读者传递一种带有温度的记忆,一种具有体温的情绪。看过许多诗论,干瘪枯燥,没有自己的见解,一看就是专业术语的堆砌,或者东拉西补拼凑而成。而商震在《三余堂散记》中的诗论并非如此,他的奇思妙想,深入浅出,让很多深奥、抽象的问题变得明白如话,让许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的概念得以清晰透亮。

我是和商震熟络之后,才大面积地去阅读他的诗歌的。诗如其人,它的叙述干净利落,抒情克制冷静。他在诗中为汉语招魂,让诸神归位,让诗回到诗,让人心回到人身。他的技巧是为了诗意的敞开服务的,他认为在诗中刻意炫技等同于装神弄鬼,诗人一旦失去真诚的品质,所有美学建设的根基都会动摇并最终会坍塌成一片废墟。我把商震的随笔看成散装的老白酒,香味醇厚,随便翻开一篇,都能即时俯饮,方便,耐品。而商震的诗歌,应该是窖藏的琼浆,不懂酿酒人,就无法品出酒的清雅与纯正。从诗集《无序排队》到《半张脸》,诗意的提纯与开阔,语言的弹性与张力,诗人本身的自省与内视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诗集《半张脸》中,商震变得更加自信了,如果说在《无序排队》中还有跃跃欲试,还有瞻前顾后的姿态,那么,《半张脸》中的商震已然变得从容不迫,坚定自信,天高海阔,凭自高飞与遨游。他似乎摆脱那个几乎纠缠了他一生的编辑身份,甚至官员身份,多少名利事,都付笑谈中。当卸掉这些沉重,他变得轻盈了,灵动了。商震最大的能力,是能在生活的夹缝里,萃取生存的智慧,并经过自己诗歌素养与思考的过滤,将现实经验转换成浩荡的诗意。商震的许多诗歌,写于各种出差的途中甚至是会场上。在这种繁忙的状态下,还能保证高质高产,甚至最近几年已经接近井喷的状态,我想,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诗人的话,那就只能是上天刻意放他一马了。

而商震短诗《琥珀集》的出版,更是让我们看到了他写作的多变性。短诗之所以短,是他剪掉枝蔓,直取一首诗的精粹与内核的部分。商震的短诗智性,简洁,意深,于枯笔处凸现峰回路转,一步步引领诗意紧逼开阔敞亮之境。一束束短札如深海细浪,晶莹剔透,泛着粼粼波光。某次朋友们酒聚,沈浩波直言商震最近这几年诗歌突飞猛进,但目前任何评判想对他的诗歌盖棺定论都为时尚早,这是一个还在不停地成长的诗人,他的诗歌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沈浩波甚至大胆猜测,商震最大的诗歌成就,可能会出现在他退休之后,因为那时他对诗的追求会更加专注,勇敢,决绝。商震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他在《定风波·吾生》这首词里有个自喻性的句子——“琢成璞玉补苍天”,这是一个诗人应有的担当与使命,也是一个诗人该有的理想与自觉。

在很多人看来,我是如此桀骜不驯,敢把我收于麾下的人,需要胸襟与魄力。而商震觉得,诗人当有自己的棱角与个性,所以他包容我,接受我。对此,我永远心怀感激。毕竟人浮于世,正如那块璞玉,真正懂你的人、识得你价值的人并不多。商震年长我20多岁,可以说是我的老师,也是兄长。私下里,我们都称他“老商”“老头子”,而我最喜欢称他:芷父。芷父是商震的微信名,芷字源于他女儿的名字。除了觉得亲切之外,我更看重这个“父”字的分量,是长辈,是楷模,《说文解字》里这样解释:父,矩也。家长率教者。

查看更多>>
上一篇:灵焚诗歌印象:灵魂的燃烧... 下一篇:阅读春树
分享到:
微信扫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