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泥的小说世界

2018-07-13 05:47 编辑:洪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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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泥是鲁迅文学院的学生,她写的并不多,不以“创作丰富”自娱,也不像有些作者那样,一落笔便几十万字攻长篇。她的作品只是些中短篇,但一篇是一篇,绝无滥竽充数之作,我欣赏这种态度。当然,你不要以为领略她的中短篇就容易些,许多情况下,你会读得很慢,不敢放过一字一句,因为你休想一目十行地了解她在讲述什么,内容于何处发生转折,人物正把你带向何方,一般你需要读上两遍,才可以悟出意旨之一二。同时你不敢随便轻视和放弃文本,因为作品的整个行文是流转自如的,闪烁着不绝如缕的意象;大部分词句是精致的,时不时挑动你的神经;而全篇形成的意境又富于画面感和音乐的节奏,这使你感到遇到了一篇好东西,只是一下子难于梳理和破译。

传统小说的魅力,多在于人物活跃的形象和性格、人物关系的纠缠和难解难脱、故事的困境和引人入胜,细节的幽深和发人深省,尤以外部呈现的生动面貌取胜。这是很有道理的,对于多数读者来说,外部形象永远来源于他们最熟悉的、倍感亲切的生活体验,一部以外部形象为主砌造的小说,也是多数读者喜闻乐见的。

而章泥走了另一条路子。她小说里不乏形象,但所有形象都只是心理世界的折射。如果说,心理世界是与外部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的话,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后者,这也是她的小说有点接近诗歌的缘故。从取材起,她便与多数小说家不同,她的题材在别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题材,可是到她手里却可以展开得有声有色,触目惊心。其实,这也是女作家与男作家的一种区别:男作家更喜欢醉心于社会场面的宏大,女作家的写作则偏于发掘内心。所谓传统小说,其规范一开始是男人建立的,到了女人来接手,小说就变得更接近现代性了。

章泥早期最出名的小说是《荒山菊》,这篇寓言化的作品好似迷宫,产生许多不确定性,容易导致读者的困惑和迷茫,却又是灵动和耐人寻味的。作品虚构了一座名为科根的城市,讲述了这座城市尚“署”的传统(“署”即赌博,而这个用语的发明很是有趣),以及城内善于长跑的隶姓家族的往事。这几乎是一个鬼故事:郊外一片长满菊花的荒山下,有一片坟地,埋葬有隶家祖爷爷的曾祖隶云山等,隶云山曾是“神行太保”式的传奇人物,也是祖爷爷心目中的偶像。在署跑之前,祖爷爷穿过坟地的栅门找到了他的曾祖,当发现曾祖竟是个侏儒式的人物时,他的精神被击垮,违背署约输掉了一场赌跑。多少年过去,隶家一位同样善跑的女婿小易,在赢得全国赛跑比赛金牌后,却因在领奖台上看到缀满荒山菊的台布,而顿时丧尽奔跑的能力。

也许,作者在作品里刻画了有关信念的力量,它比体格、肌肉和耐力更为重要,决定着竞争的胜负和命运的逆顺;当一个人的信念被冥冥的力量击垮时,他会变得那样孱弱和不堪一击。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人,仅仅依靠着虚幻的自信使自己显得强大,而这种自信是怯于面临真相的。作品似乎还告诉了人们一个关于时间的秘密,那就是,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才能够战胜时间。祖爷爷在全城人的攻击和咀咒声中屈辱而顽强地活了下来,活过了100岁,抵达了人生长跑的终点,最后仍然成为了胜利者。科根城终于承认他为全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连当年放弃他而去的女人绚鲜也在冥间回到了他的身边。

对于《荒山菊》的寓意,读者可以给出多种阐释,不存在标准的答案,或者连作者自己也说不清她想表达什么。重要的是,作品出色地渲染出一团神秘的涉及荒山菊和“署”的氛围,构造出一种生存的秘境,引发出人们的种种联想,最终达于意境完形的圆满,这就够了,这是小说的一种,有它自己的美学特征。

相对于《荒山菊》,我认为章泥在《钟山》2018年第3期发表的小说《悬浮的清晨》更为成功,更值得特别赞许。这篇作品以精细笔调描绘了一对情人间的情愫,它对男女主人公双方隐曲遮蔽的心理的揭示是惊人的。两人相差了20多岁,同床异梦,有着相似的苦恼。男人有钱,已年近60,“身子骨确实走样了”,“八大块”被时间的温火熬成了一肚子油脂,仍希望美女们是因为看见了本身的自然的他而愿意亲近他;女人只有35岁,也再经不住时间的抽打,能晚一天就晚一天成为“老苤蓝”,几乎成为她余生最大的愿景。小说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涉及了她忍不住经常从他钱包里偷钱的情节。与惯常的故事不同,她偷钱不是为了实利,而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感的饥渴。她不缺钱,每次只拿几张;他已经发现他的钱被她拿了,只是装着不知,这种奇妙关系的出现和持续为小说注入了强大的、非同寻常的悬念。作者通过两人间独特的语言和动作,揭示出那么多存在于室内的复杂微妙的意味。他甚至会腾出时间和空间让她去偷他的钱,她领受着他默默的纵容,情愿把他对她这种暗地的包庇和袒护照单全收。并且,她等待着他的揭穿,只要他揭穿了她,她就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她要骂他奸滑吝啬,骂他占她的便宜,骂他是无耻的泼皮和无赖。而他会反过来骂她什么都可以拿来卖,骂她是论斤论两卖的暗娼,骂她归根结底就是为了他的几个烂钱。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保持着心照不宣。在我们读过的有关金钱和爱情的小说里,这一篇无疑是精彩和上乘的:无论她偷钱的动机,还是他缄默不语的态度,都是那样值得玩味,蕴含着许许多多情感的秘密。

文学作为人类情感的符号,表现为情感的知觉形式。应该理解,纯粹的情感是无法陈列的,它必须借用与情感共同结构的艺术符号象征出来。虽然情感是内验的,但表现情感却需要从客观对应物中去抽象,抽象出来的就是某种“情感的形式”。对此,艾略特做过很好的说明:“以艺术形式表达情感的唯一途径,就是探寻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一系列的物、一种情景、一连串的事件,都应作为那种特殊情感的程式;由于这些外在事物必然以感觉经验为终点而宣告结束,所以它们一经提出,感情立刻被唤起了。”在《悬浮的清晨》里,“偷钱”正是这样的“对应物”,对它的发现和运用都是天才的,显露了章泥的真正水平。

这部小说中,“轻轻的一分钟”,也是一个难得的“对应物”。当男人向女人告别时,她冲出被窝,跑过去抱住了男人,一个穿戴齐整的男人与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拥抱着不舍别离的瞬间被凝固住了。在她的提议下,他们变成了一座雕塑持续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男人和女人精神上走过了漫长的旅途。男人终于发现,他其实很疼她。让他惊心的是,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疼此刻的她一样疼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之前不在此刻的她”。作品在这里出现长长一大段心理描写,描写得堪称经典,文字在此时不仅丝毫不嫌累赘,而且充满心理动态,摄人心魄。至此,作者完成了全篇最艰难、也最激动人心的转折,实现了她的心理小说的完整构造。

对比《荒山菊》,章泥迈出的这一步意义非常,她终于使两种小说要素——形象的和心理的,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彻底地征服了读者。

章泥小说的语言是明显具有诗性的,恰与小说的气质契合,带给读者新鲜和别致的体验,一些语句,如“他的笑容一层层掉在了地上,又一片片飞溅了去”,如“就从这一夜开始,她那么乖巧恭顺地学会了在光阴的缝隙里软磨硬泡”等,都有诗意的传达。当然,她的有些文体是“困难”的,迷惑了读者,但这时读者也需要适应,这是因为一些情况下,背离了正常的精神生活引起的精神激动必须有一种背离正常用法的语言去表达它,如施克洛夫斯基所说:“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然设法延长”。我们把它们视为艺术的技巧,就会有耐心停留在艺术的感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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