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父亲

徐则臣在七堇年《无梦之境》发布会上

在我们很多人看来文学好像从诗经、从荷马史诗一直到现在，我们看起来都没有问题，文学中好的东西我们都觉得能理解，都是我们的菜，但事实上你要拿着放大镜或者显微镜去看，你就会发现文学的确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社会发展特别快，尤其最近这些年，尤其网络时代，全球化以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家可以想一想，前网络时代跟现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发生多大的变化！

这样的小说，小七（指作家七堇年）这本小说如果放在十年前写出来，你肯定觉得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一本科幻小说，就像我小的时候看《小灵通漫游未来》，一个童话，其实也是科幻，说到那个时代路上不会再堵车，无论有多少车都不会堵，因为那时候我们不坐车，我们坐类似于飞艇似的东西，天空飘满了类似气球式的飞艇，但是飞艇相互之间不会撞上，因为它们有感应，快要撞上的时候会自动错开，自动选择一个合适的空间，就像现在的无人驾驶，深圳还是广州已经开始无人驾驶公交车，自动感应，通过红外线等等高科技，哪个地方需要拐弯，哪个地方突然来了一个障碍物，怎么绕过障碍物，所有数据后面都有一个巨大的数据，很小的时候我看这本书我想这个世界简直遥不可及，仅仅存在我们的脑海里，我想这个东西真是很好。这才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小说里面的东西其实已经实现了，WIFI，大家觉得日常没有任何新奇的东西可言，包括眼罩VR所有这些东西，如果放在十年前不可想象，但是在这本书里全部出现，而且就是这么短短十年时间。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确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世界发生的确就这么快，而这个迅速发展的世界进入到我们眼里，假如文学的确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映，的确是我们世界观的反映的话，世界发生变化，世界观也会发生变化，反映世界观的这样一个问题，小说肯定也会发生变化。

所以看这个小说，说实话，我有点跟不上，脑子总是慢半拍，非常非常新奇。幸亏之前还看过一点科幻小说，如果不看科幻小说，你说这是另外一个人写的我不相信，因为我跟悦然，我想小七之前也是这样，我们写的相对跟这个题材有点远，不管有多青春、多年少、多蓬勃，写的相对来说还是我们日常的生活，我们是在日常逻辑里面理解问题，在日常情感里面理解问题，无论这个故事多么奇绝，哪怕是一个推理小说、玄幻小说、侦探小说，你都觉得没有问题，只是故事曲折离奇，跟我们的生活还是非常相关，但这个完全离开了我们的过去。所以我阅读时候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东西离我们远，但恰恰因为离我们远，我才觉得吸引我。

的确，里面很多的经验对我都是非常陌生的，首先的陌生是里面的术语，小七的确做了很多案头工作，这里面的术语，我当时在看的时候还记了一些，我不懂，后来发现记了满满一张纸，我说不记了，再记完全是自取其辱，这张纸拿出来不能证明我多认真，只能证明我多out。后来想也未必非要把这里面所有术语都理解清楚，因为在那个时代，在小说所处的那样一个时代背景，这些东西就像今天的矿泉水一样，矿泉水装在瓶子里面怎么能是天然矿泉水？加工过的，倒退五十年，我们也知道矿泉水可以这么干，所以从阅读上它的确给我非常陌生的经验，这恰恰是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我们为什么读小说？其实陌生的故事、陌生的技法，艺术上的陌生感，思想上的陌生感，这一块能满足你，它就是你想看的小说。在内容上都是陌生的经验，就是现在让我复述，我只能按照现实主义的逻辑把这个故事讲一遍，很难放到具体的语境里面，而且我在看的时候也有一个一直拧巴的地方，也有我的写作……或者我的欣赏趣味相对来说习惯于日常的逻辑，我在想这个人的情感逻辑是什么，故事逻辑是什么，他的故事基础逻辑是什么，我要从这个地方一点点推敲，但是这个逻辑在这个小说里面有时候是变的，就像我们现在考虑一个问题，一个孩子考虑问题跟我们那时候考虑问题不一样，你不能说他错，而是他站的地方跟你不一样，他的语境和立场跟你不一样，你只要按他的语境是成立的，所以后来我也就放弃了，在阅读过程中我是一点一点的妥协，一点一点的退让，理解它能够自圆其说。这是从内容上，的确是跟科幻又不是特别一样，如果让我对它评价的话，我觉得介于现实和科幻之间的作品。

另外，这里面谈的教育问题，尤其这个小说里面的苏铁母亲，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教育，也就是说这个小说整个人性的写作，不管放在任何地方，哪怕放在如此高科技的地方，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这个可以跟人大附中的校长，跟他们的老师，跟他们的同学讲一讲，教育孩子不能这么干。当然这里面也很有意思，苏铁的母亲那种教育方式其实是失败的，但也不能说李吉、胡骄、宁蒙的教育方式完全对，这也是这个小说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到底什么是好的方式，或者说一个孩子该如何成长，这里小七没有告诉我们，恰恰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条条通往罗马的大路都有坎坷，这是我在里面看到的第二个方面，关于教育方面，我深受这个事情的折磨，我儿子六岁，刚刚开始上一年级，我每天要跟他做斗争，每天检查他的作业，每天要跟着他那种学习习惯做斗争，我跟苏铁的母亲一样，所有的道理都明白，我知道一个孩子怎么样健康、快乐、自然的成长，需要他放松，但是一看到别的孩子满分，到他这变成99，你会觉得有问题，整个心态完全变掉了。所以看到这个小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苏铁的母亲会怎么样。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我是苏铁的母亲，我可能就是苏铁的母亲。可见，不仅写出一个母亲，更重要是写出一个中国式的母亲。

另外，这个小说的确是想象力让我们叹为观止，我之前看的小说也是90后的一个人写的，李唐，可能在座都看过李唐的小说，它的名字都很像，叫身外之海，也是有类似科幻的情节放进来，这两个小说一比较，我真是觉得这是文学上的代沟，我不相信小七或者李唐写这个作品的时候挖空心思说一定要写科幻或者幻想，我觉得不是，而是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们的交往过程，在他们思考问题看待世界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生发了这样一种写作欲望，他希望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当下乃至对将来的一个看法，所以这是一个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的过程，恰恰因为这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过程更让我反思我们的写作，乃至更上一代人的写作，我们的可能性，我们跟他们之间的区别，也许哪一天，我一直在说什么时候写不出小说，但是仅仅说说而已，我发现的确也很难不写，我要去写，我肯定是强迫自己的人，我就要干这件事，我要开始一点一点准备，就是一个强行的半路杀进去的那样一个写作，是一个命题作文式的写作，而小七和李唐的这个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写出来的东西。看到这个作品很真实，有点羡慕嫉妒恨。

我看这个小说一直有一个期待，就是苏铁这个人，一开始一直在等他母亲，他母亲的那样一个秘密，阿尔法跟他说你愿不愿意看？他说我不看。好吧，不看你走。我特别期待苏铁若干年以后有一天重新发现他母亲的秘密，长大之后，心智成熟了，他重新再来看他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管他是对的还是错的，他会如何想，如何判断？如果我在年轻的时候，可能不会这么想，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可能不会那样想。我小时候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生活，那时候所有人都是要到外面世界去，觉得好日子都给别人过的，我得出去才能过好日子，所以离开家乡，离开生你养你的地方，甚至离开你的父母，总觉得父母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但是很多年以后我有了孩子，我突然发现，我思考的角度不再是一个儿子那个立场，突然变成一个父亲的立场，发现我父辈的那些都可以理解，即使我不接受，但是我能理解，就像母亲说的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但问题是这个小说的苏铁，小七没有给他机会长大以后能不能知道这事。

这些年我在很多小说里面也处理这样的题材，在《耶路撒冷》里写了易长安，从小特别恨他父亲，父亲说东他就往西，父亲让他打狗他就撵鸡，到他快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醒悟了，他说我一直觉得我在跟父亲据理力争，一直在奋斗，一直在抗争，其实突然发现，他是在模仿他父亲。钱钟书有一句话是：反向其实也是一种模仿，我们顺着跟他走一样是模仿，反向也是一种模仿。他突然发现他的前半生是跟父亲反向的模仿。所以有一天他在洗脸的过程中，前面有一个镜子，洗完往前走，一扫眼吓自己一跳，突然在镜子里看到父亲的脸，他又回头看一下，他觉得不是，是他父亲的表情。易长安跟他朋友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像我妈，的确非常非常像，所以跟他父亲完全不搭界，甚至他父亲都怀疑是不是他儿子，但是到了现在，到了这个年纪，我突然在我的脸上发现了父亲的表情。也就是说你的父亲表情在你脸上，其实父亲是跟着你，在你的脑子、在你的身体，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都住着自己的父亲。

所以我特别想看这个小说里面，苏铁若干年以后，当他长大心智成熟以后，如何再回头看他母亲，这个小说里面我看的比较难过，难过就是他母亲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她用一种非常决绝的方式把所有的钱全取出来，然后再走第二步，也只有一个，我们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过去我的小说里面也写到很多父母对孩子的爱，我也会把这个爱写的非常浓烈，非常的忘我，非常的无私，但是后来有了孩子以后，我说这个孩子给我最大的对于写作上，其实对于做人上，对我收获很大，最大的教育是我突然知道父母对孩子的爱到底有多深、有多宽，一个人的爱的能力到底有多大。我们过去谈爱很多是非常非常抽象的，像母亲节送母亲礼物，父亲节送父亲礼物，我从来不送我母亲礼物，也不送我父亲礼物，我从来不送，但是成年以后我们对爱的理解出现变化，你跟父亲母亲打电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我妈有时候奇怪怎么我儿子变了一个人，说话变化这样了？我过去跟我爸妈真的没好气，每次说几句话就烦，现在怎么我都不烦，就是突然感觉到，你会觉得一个人年龄到这个程度，他真的是非常非常无辜，无论他对还是错，他都非常无辜，他在尽力做好一个父亲，他可能做的并不好，因为各种条件限制，因为个人性格原因缺陷等等，他可能做的并不好，但是他在爱你的那一瞬间绝对是无私的，如果你知道这一点，理解这一点，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

这是我一直强调看这个小说的时候特别有这样一个感觉，就是一个父亲的一生，如果现在我还是单身或者我没有孩子，我理解这个可能不会有现在这个维度，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为苏铁的母亲说两句话……我的意思是说，有很多包括爱的理解，包括父母所采用的一些爱的方式、教育的方式，可能都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存在某一种最好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爱的方式、教育的方式，这是我这个年龄来理解的父母和孩子之间，肯定是对立的，但是如何和解。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感想。

*本文为作者在“寻找你自己的光芒——七堇年长篇小说创作三人谈”的发言节选。

七堇年绵阳、成都签售预告

时间：6月16日（周六）下午2：00

地点：四川绵阳市涪城区临园路东段74号凯德广场二期二楼中庭轩客会

时间：6月17日周日下午2：00

地点：四川成都市锦江区上东大街350号新华文轩西南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