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等候深知的瞬间

2018-07-14 11:15 编辑:缑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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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籍贯四川乐至县,1979年出生于新疆,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场》《遥远的向日葵地》等。曾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

李娟的文字里有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人,也始终有一个人在等候他的到来,等候一个深知的瞬间。那一瞬间,文学时空和现实世界重合,一切昭然若揭:我们将深知阿勒泰生命的颜色,深知牧羊人目光里的从容与辽阔,深知时间的意义和无意义,深知存在与消亡共有的美。

一直以来,非虚构散文作者李娟都小心地同她笔下的文学时空保持着距离。从创作初始,这位汉族作者就将她的现实生活和文学生命轮流搁放到新疆北部阿勒泰的哈萨克族牧区。第一本关于阿勒泰的文集《九篇雪》写于作者离开牧区到县城的冬天,之后成集的几本书也是成形于阿尔泰的山林之外、“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2012年付梓的“羊道”三部曲汇集了写哈萨克牧民日常生活的40多万字,与其说是她在2007年跟着牧民北上进入深山牧场生活的记录,不如说是她将个人的现实世界从深山牧区迁移到南方城镇后对这段过往的文学追忆。最近出版的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里,李娟再次站在现实的生活时空,回望10年前进入深山牧场前后渐已“遥远”的岁月。在这年轻的、却又因其河流般流淌的怀旧而仿佛早已老去的文字里,她回到了乌伦古河岸与河岸高地上几场徒劳而真实的耕种,回到了记忆深处一片不曾褪色的金黄。

这片金黄属于梦境和念想,它距离作者的现实并不遥远,却也不相毗邻。对于非虚构文学创作者来说,真实的世界是充满文学想象的。当真实世界因个人时空的变化而成为记忆时,文学世界便开始装载那些无从安放的真实。对李娟而言,阿勒泰是一个尤为充满文学想象的真实世界,一个令她深陷的所在,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隔着时间和空间的屏障,为其构建出一个盛满真实的巨大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阿勒泰不仅是远离汉文化中心和现代文明的边缘空间,还是自然智慧的空间象征,处处藏有深刻的命运启示。这些启示顺着作者不经意的几笔描绘、几片遐想、几场相遇、几番哲思,点滴流露,凝成一个个忽然深知彻悟的瞬间。

自然感知与生命修辞

深知的瞬间首先来自感知的片刻,也往往是孤独的时刻。无论在阿尔泰深山同牧民一起生活,还是与母亲一起驻扎在河谷高地,李娟的记述中都会忽地闪出一个在深山牧野、林海孤岛上四处游荡的身影。“总是没有人,总是没有目的,总是时间还早。”叙述者独行在寂静的山路上,走到高处遥望,看着群山上有生命的、“活”的羊道,感觉身处“遥远孤独的行星之上”;走入林影婆娑,恍惚间看见走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看到“他们遥远的想法在路过的黑暗中沉浮”。在这里,孤独的漫游同孤独的世界一样迷人,一路铺洒着漫游人对自然与生命近乎奇异的感知。到了开阔地带的阳光下,她感到自己会消失进“伏在脚边”的影子里;待到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阳光一并落下,世界就变成了一个梦境:“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 (《我的游荡》)灵动的意象轻盈地晃动在文学世界的入口,基于奇妙感受的通感和比喻修辞背后闪烁的是对生命的赞颂与思考。当然,对自然孤独的感知不仅只是在一个人游荡的时光,还可以通过观察,透过比“我”更具感受力的他人所得。写牧民家大男孩斯马胡力遥望山谷的目光时,李娟清澈纯净的文字里多了几笔用力的抒情:“而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斯马胡力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同一个山谷,又似乎漫不经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似乎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丢失。他长时间凝视着山谷底端的某一处,那一处的马群长时间地静止在沉甸甸的绿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动。”斯马胡力深邃而随意的目光里带着“我”无从获取的所知,好像“早已知道”这片山谷,甚至整个世界和生命的所有秘密。透过这种令她欣羡不已的目光,作者对山谷的描述添上了生命的比喻:在她的感受中一直有生命的羊道,在斯马胡力的凝视中起伏律动,成为整个山谷的心跳和呼吸。对自然的感知力与对感知的渴望支配了李娟的抒情,通过富有生命元素的修辞语言跃然纸上。

自然感知的抒情是有节制的,生命修辞的表达也不至纵恣。李娟文字里的生命元素分明是一个努力体悟自然的人的点滴获知。比如她对颜色感知的描写,总有几触缤纷的笔墨在闪烁生命的色泽。光是阿勒泰的绿就有很多种:乌伦古河的绿色是浓烈的,它孕育了河岸的生命和文明(《灾年》);溪谷最深处的绿意能穿越整个雨季,绿得令人费解(《真正的夏天》);田野辽阔而梦幻的绿“如同离地三尺一般漂浮着”(《回家》);吾塞松林苍茫的碧绿里又总是闪现轻俏的红色,或是林间空地铺满枯萎红叶的泥土,或是精灵般穿梭在森林里的牧民少女卡西的红雨鞋(《林海孤岛》)。这里,绿色不再是理所当然的生命象征, 而是作者通过感官获得的关于生命的文学体验,饱含着她想要传递那些不可复制的感受的真切愿望。同样地,在《金色》中,李娟将她个人的自然体会转化成感性的形容,构筑属于她自己的金色的文学想象。金色的白桦能将整个秋季沦陷,金色的麦田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芦苇的金色脆弱无助,月亮的金色自由孤独;她看到饲草的金色在梦的高处燃烧,她尝到口中的蜂蜜里有金色在飞翔。最后,面对全部的金色,对作者个人而言最具象征意义的、母亲地里的葵花“缓升宝座,端坐一切金色的顶端”——一个多么辉煌而深沉的瞬间!

这些文字背后,我们隐约能看到一个在自然面前思索生命的人,一边谦逊地直面自己的一无所知,一边用心地收集着感觉和意识中所有诗意的颜色,等候着一个醍醐如饮的时刻。

历史深处走来的人

2004年在写阿勒泰山谷草原漫游的时候,李娟曾描述过一场神秘未知,却又不断重复的“到来”:“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总是那样,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总是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她把玩一块小孩卖给她家杂货店的深山水晶时。叙述者举着水晶对着草原,忽地“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的燃烧。”她移开水晶,骑马人越走越近,叙述却在他到达她跟前的时刻戛然而止,用一句对自然的赞叹来收尾:“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蓝得那样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叙述者迂回地寻思着这场汇聚了大自然力量的到来:当情感如爱情般涌荡而来,当到达与生活无关的地方,当某个富有哲理的念头突然降临,都会有个人向她走来。这里,处于动态的“人”是一个在书写中被虚化了的人,暗指了某种真实的到来,突显的则是作者在漫长的自然时空里一些个人零星的顿悟与感动,或是一些不可言喻的灵感,在回旋重复的意象布局中营造出了逐渐升华的情感效果。《深处的那些地方》是李娟早期运用明显的艺术手法、文字也较为成熟的文章。“向我走来的人”这个意象贯穿整篇文章,却不仅只是为了提升艺术效果,还为李娟整体创作中一个主题性的象征勾画了轮廓。在后来的“羊道”系列中,李娟用难得近乎忧伤的语言透露她永远无法真正进入阿勒泰和哈萨克族牧民的生活,因为其最核心的部分是深深“埋藏在血肉传承之中”的。来自四川的汉族作者虽然亲历了这里的生存景观,却永远无法同游牧民族的历史和命运产生真正的关联——或许正因如此,李娟在写斯马胡力用深知一切的目光凝视山谷时才会那样充满欣羡,才会那样专注动情。在草原深山游荡、思考、生活、写作的每一个朝暮,她都在等待一个时刻,等待这个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障碍的世界向她打开一个入口;日日夜夜,她都在等待着一个从历史深处向她笔直走来的人,把她的命运牵系到阿勒泰的命运上。

虽然不能同牧民一样真正进入这个世界的核心,文学中的自我却能够通过文字传递这个世界里的感情与智慧。在《繁盛》里,“我”想象一百多年前最早带着种子来到这片土地开荒定居的人,想象这里的先祖和自己一样绝望地看着亲手种植的生命生长枯萎。结尾处,她终于看到了这个历史深处的人:“我看到一百年前那个人冒雪而来。我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痛苦终于让“我”得以同异族历史里的牧人对话,尽管这种交流只存在于文学想象中。关于异族的差异,李娟还写过一个轶事,写哈萨克族的司机跟汉族司机不同,永远会为羊群让道,耐心地等待羊群经过。讲述者平静而不带任何评判,只用一句“由于深知,才会尊重”来解释差别。(《汽车的事》)这种指向尊重的深知,虽然“和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区别”,却是“我”渴望获得的,因为深知的瞬间也是找到对方世界入口的时刻。

李娟的文字里有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人,也始终有一个人在等候他的到来,等候一个深知的瞬间。那一瞬间,文学时空和现实世界重合,一切昭然若揭:我们将深知阿勒泰生命的颜色,深知牧羊人目光里的从容与辽阔,深知时间的意义和无意义,深知存在与消亡共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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