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活灵活现》:灵体说事:一个“谛听”的现身
2018-07-14 16:54 编辑:史雪青
《西游记》里,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一头通灵神兽,名曰“谛听”,能明辨是非,心通款曲。六耳猕猴和取经的孙猴子一路缠斗下来,各路神仙菩萨都无计可施,地藏要谛听断知真伪,之后有一段谛听与地藏的对话。谛听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谛听言:“佛法无边。”
谛听成了一个无法插话、冷眼静观、不介入纷争的旁听,这也是神话需要获得特效的一种修辞策略。在舒文治新作《活灵活现》里游荡的灵体,亦是一个谛听,一个不受物理定律限制的叙述者,他掌控了一个他叙述的世界,也是他构造的世界,一种言说的秘笈,有着不堪说破的“玄机”。镜像和真相、存在与虚无、孙行者的猴体和六耳灵猴之间,岂是一句“佛法无边”就能虚而化之、敷衍了事的?因果报应及六道轮回,似乎并没触摸到最顶端的星空法则(如果有的话),却已形成一种叙事模型和道德训诫,继而凝固成了经验的风化岩层。小说家必须另辟蹊径,给读者提供不断创新的语境,当然包括达成语境的叙述方式。小说不一定要说佛法,但一定要以一根特别的针扎进我们时代的神经蛛网,让感应者得感应,让思考者能深思。小说家言总要有一个内在逻辑的起点和一套自圆其说的叙事法则。舒文治的叙事策略是,由一个灵体尝试着说说自己,他肉身器官的分裂存活和超然物外的自由穿透,构成了一对奇妙的叙事组合,也打开了叙事的新空间。在我看来,既是作者对灵体的一次召醒、一次小说的解放,也是他借助灵体的现身说法,反照滚滚流淌的现实泥沙和时人难以逃避的荒诞处境,从而完成小说对现实的解剖、透析以及尝试化解苦难的“叙事野心”。
灵体,借助车祸肇事者湛浏亮的魂兮归来而凌虚现身(他诨名“亮片”,年仅18岁身亡,意寓生命之光或者灵体的突然“闪亮”,迅疾不可暂留),他用一种戏谑的腔调谈论自己被分割的器官,将人体器官移植和再生资源利用进行一次“市场合并”,戏拟为“人体4S店”再生服务,揭露了这一隐蔽市场里的交易法则以及与人性的种种勾连,对我们固有的或是习以为常的“世俗伦理”,施以精神意义上的“打掳”,将我们一次又一次逼向伦理的困境和灵肉的分离,不少人物由此被打回了原形。“打掳”之后,灵体并没有放过他们,他又制造了另一场“失控”:靠废品回收发家、“和所有有钱人一样一门心思钱滚钱,肉滚肉”的“飞叔”,换了亮片的眼角膜,在眼角膜脱落的瞬间,却又合谋酿成了一次无法估量伤害的车祸,叙事由亮转瞎,由活体排异走向臆想式踏空,由精神内伤造成血腥现场的凝滞,叙事的加速度形成了眩目的冲击力:“此刻,我可以说是水银,可以说是脑髓,也可以说是喷泉,还可以说是蚂蟥,带着视网膜的全部重量——脱落了。”飞叔的重卡随之脱缰,冲向一个充满世俗烟火及仪式感的“漩涡”。小说的全部重量凝为“空心焰火”般明灭的“一秒钟”:“ 我已没有时间概念,用时间来度量我,用空间来限度我,都没有意义。从去年正月初六中午12点47分到今天8月29日接近零点,无数经历和念想可以挤在一秒钟内,甚至,我的十八九年也可以叠加在这一秒里。这是一个光点,说是一个亮点,也行。”这是一篇写出了失重状态的小说,一篇追求坍塌效果的小说,由被分割的肉体和不断穿透的灵体共同完成。摆脱时空控制的灵体理所当然会获得叙事上的通达与更广的自由度。在灵体叙事的拓展上,也意味着小说的自由可以无往而不至。
且看这“一秒钟”里绵延不绝的“因果链”所构成的故事背景:车祸发生地有座梅仙桥,流传着割龙肝术士遭报应的传说(一个上古器官移植案例的隐喻);转至当下,数十载政经图谋,经济之轮加速发展带来了繁荣,也制造了无数难以无害化处理的废品,我们的生存空间循环播报着警示,被一种嘻哈腔说出:“飞叔见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见识过无数好东西成了废品。”清远、清都“共建再生平台,同创美好明天”的宣传图式背后,“湄水却像一个梅毒溃烂扩散的鸡婆,最饥不择食的男人也不会拢身。多少年了,湄水中上游几百家废品回收作坊和公司夜以继日向她排泄。湄水,他们都喊母亲河,一边喊一边向她排泄。”暴发户们“变废为宝,点尸成金”,湄水流域不少“小孩血铅超标”,外甥明明成了一个“小萝卜头”,看似的闲笔还点到了刚出生不久就不明不白死去连名字都来不及取的明明的姐姐,——他们肯定在控诉什么——对生命的剿杀和环境的破坏,是共同作恶完成的,是又一种“平庸之恶”,很难找到真正的凶手,这该是这一灵体叙事带来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和隐痛之深。与灵体叙述相适应的是,叙述空间中充溢着物欲化的狂欢,充满着烧电缆的刺鼻气味,赌场上铜臭弥漫,婚礼丧礼上排场豪华,小说的现场在最大限度地写真,而这些变成了一个玻璃罩里的演出,被灵体摁着光晕里的遥控在回看,在透视。同时,灵体并不以死亡作为绝望的深渊,他一直在化重压为轻盈,化虚无为再现,诉诸亲情以求告慰,以“灵体有光”来照亮现实的困苦和荒诞。灵体探看的视角,是在返观现实的重重图像:“而我的一切,在飞速进入一个胶片库,就像高铁在飙进一个隧道。我那隧道只有进口,看不到出口。这一切,我在玻璃罩外看得分明。我只看不说。”灵体有他叙述上的平衡法则,他说与不说的矛盾,他脱离肉身观察自己、调侃自己,造成了他叙事伦理上的纠结。
灵体说事实际上是由两个叙述者完成的,另一个是“飞天蜈蚣”,小说巧妙借他之口以言行事,推动情节,特别是他的“对空说话”,一个跑四方的江湖老手活脱脱而出,一种人在旅途、难以排遣的孤独油然而生,那些纠缠的往事和人事被自己反复咀嚼,两个永远也不可能对话的叙述者形成了叙述的互补,文本内生了一种张力,好像藏着一团暗物质。坚硬的物欲化与灵体的非物质化也在小说内部生出了紧张的对抗。这两个叙述者端出的“方言煲”造成了理解上的某些阻隔,应该是舒文治有意为之,使故事发生的地理单元突显出来,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戏剧隔离法创造的是另一种真实,一种特别的地域氛围,会使荒诞剧的可信度大大增强。舒文治所写的“清都系列”,方言是他的地图,是他人物特有的腔调,在《活灵活现》中,也是巫楚通灵的文化胎盘在吸地气,“见风长”,有了方言的元胎,才有这个灵体得以凭虚而生,脱口而出,用“扶乩笔”的方式言事,这个巧妙的元叙事打通了阴阳两界,更见世道人心。
这个灵体的口吻、腔调,时而一本正经,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孩子气,时而痞子腔,时而青春热血,时而经世沧桑,他荒诞不经的独白,滔滔不绝,谁也制止不住:“像我这样分散活着——活在无数个陌生人身上,自古至今,又有几人?劫后余生的我,该不该庆幸自己还四分五裂地活着呢?”“我摁着光晕里的遥控,能跟着飞叔同游。国道、省道、县道、乡道如同我曾经的十二指肠、回肠、直肠、盲肠,盘曲相连,让我迷失其间。我总算明白了,人们常说的命运其实就在他们的腹腔内,像一盘大肠小肠,谁又能够给自己理肠清肠呢?”
灵体在制造也在享受他“回光返照”的叙述自由:“我在光晕里可以倒带,可以折叠,可以造影,可以加速,可以穿越,我赶得上飞叔的飙跑。”这种沉醉的叙述快感,无疑是“心灵捕手们”的盛宴。到底是“上因下果”,还是“半因半果”,还是“有因有果”或“有因无果”,不大好说。舒文治的笔触更多解剖式的批判揭露,表达了对有情众生的一种安慰。但在失血和嗜血的社会丛林中,更多的是集体的作恶,是伦理滑轮脱落后可怕的血肉模飞。灵体被阻击在残酷失语的语境中,灵体肯定还有很多没有说出的部分:“所见如雾罩住。”“ 好像他们早有谋划,就等着我 一头撞在花带的水泥棱角上。”时光幻化的獠牙见风猛长,“将我拱出梦来”。“谁放出的焰火几乎与我的灵体齐高……我只想看一眼水晶棺里那一颗心,属于我的心。”与其说是灵体在寻找安慰和真相,不如说是有情众生不得不展开自我救赎,救赎不可尽穷。而善恶相生的因子却又植入了灵体之内、梦境之中,小说结尾形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之循环。
谛听早已隐去,经文不著一字。活着的挣扎远胜于死亡的惊惧,灵体暗示了我们内心的搏杀或证悟永无止境。“玻璃罩”隔开了此岸与彼岸,照妖镜也照不出真假猴王,失去照妖镜的我们,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也许,在南方某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我在散发新鲜油墨味的纸片上,在虚拟的“人体器官回收再利用聚散服务中心”,能找到地藏菩萨的经案,上面的花纹雕饰和“孔老三家”厕所里光溜瓷片上的瓷花是一模一样的图案,我亦知晓:“木笔花,又叫报春花。”
报春花与一个叫云文的女孩紧紧缠绕。也许,灵体在对云文的命名用上了他的“叙述诡计”。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两句诗:“云是什么呢,是偶得的楼宇?/或许上帝也不过需要它们以完成它那永不可能完成的完成。”灵体是一个自设的上帝,一种永远未完成的时态,也可能是一团有待深究的暗物质——在小说的认知和美学的双重意义上。云纹“最终会成为一道天机的线索”,要由亮片来照见。——爱读博尔赫斯的舒文治大概会对我的臆想猜测报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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