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后视镜》:“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

2018-07-15 00:09 编辑:系统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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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这是黄咏梅的短篇小说集《后视镜》里的一个句子。不知何故,我的视线始终被这行文字抓住,久久不得动弹,以至于在读完小说集之后,这个印象更为显豁,甚至自己生出骨骼,长出血肉,眉目越发地清晰起来。

在我看来,一个小说家,穿过繁茂如春叶的故事,写下许多面目各异的文字,其实,终其一生,书写的大抵就是那么几个主题。这是他写作的出发点,也是归宿。最后,那些文字都构成了作家本人灵魂的形象。从这个角度看,黄咏梅的小说,或许就是关于“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的生活史吧?读黄咏梅的书,我们大约会了解,这个人是在这个“现实”的世间如何默默地生活,又是如何默默地死去的吧?

“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是丘处机(《达人》)。作为一个印刷厂的工人,他痴迷于武侠世界的江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他甚至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射雕英雄传》里的人物名字,甚至行事逻辑也自然而然向武侠小说的人物靠拢。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有价值序列,那么,在他的世界里,虚幻的武侠世界是远远高于现实世界的吧。所以,他远远避开了现实世界,不让现实世界的人和事侵扰到他。下岗影响不到他,世事影响不到他,社保局门口的种种“纷争”也影响不到他。他所希望的,不过是一片清凉读书地儿。当然,没有谁可以真正躲开“现实”,这篇小说,就是丘处机这样一个不问世事的人如何与现实世界摩擦、剐蹭乃至碰撞的过程。或许是因为拥有一个现实之上的世界,即使失去了四根手指头以后,丘处机并没有更为愤世嫉俗,反而更达观也更圆融了。“似乎随时都有离开地面飞起来的可能”是“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最好的结局了吧——他从虚无缥缈的想象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但似乎也并没有放弃想象世界所提供的更多的精神上的可能,虽然,他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

相比起来,这部小说集里其他“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小姨》里的小姨,也是一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吧。她特立独行,按照自己的生活原则行事。她视自由为生活必需品,抗拒常人所经历的结婚生子等规律性日常片段,可谓是“悲观主义的花朵”。在其他人眼里,小姨就是“反高潮分子”,是“不合群”。到了小说的结尾,小姨这个不合群的人居然来到了群体中间,并成为某种领袖,只是,她的姿势还是那么孤单,“滑稽的小丑一般”。

更有甚者,一些人需要用死亡来确认他们的“古怪而毫不现实”。比如,廖远昆(《何似在人间》),一个“抹澡人”。他视死亡为比邻而居的友人,平静、甚至带有几分日常化的态度送走松村人。他以淡然的态度送走了仇敌,又以同样淡然的态度享受欢愉。这个与死亡相伴而行的人,最后“热情地飞去了”。廖远昆的“不现实”,似乎来源于死亡的加持。而他对待万事万物淡然的态度,又将这几分“古怪”诗意化了。似乎很难说清廖远昆的死亡是一个偶然还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在黄咏梅的小说中,有一些“古怪而不现实的人”确确实实自己选择了死亡。比如,《骑楼》里的小军,一名热爱写诗的空调安装工,感受到了他与他所热爱的事物或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于是,“骑着想象飞走了”。《单双》里的“我”躺在无序奔跑的车辆之下。《负一层》的阿甘听不到别人能听到的东西,却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她唯一能被别人所知道的标签是她对张国荣的迷恋。于是,她的人生被简化为“迷张国荣跳楼那个”。

这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在黄咏梅的《后视镜》中聚集起来。他们虽然有着不一样的面容、口音、性格与人生经历,却奇异地具有了一致性。仿佛命运之手拂过,他们在同一个声音频率里说话,谨慎地表达一种被反复讨论因而具有了某种确定不移的真理感的生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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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大多背负着隐秘的爱的激情。从这个意义上说,《后视镜》又是关于爱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究竟占据何种地位的推演。

《小姨》里的小姨,看上去特立独行,但是,我们很快就知道,那是因为她需要隐藏心中巨大的爱的秘密。小姨爱的是她的师哥,一个传说中“有理想,有信仰,有激情”的人物。为了这份爱,小姨宁愿离群索居,独自咀嚼爱所带来的甜蜜与悲伤。凭借这份爱,小姨固执地坚持着她自己。残酷的事情发生了,时间是理想主义的敌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姨还在坚守的时候,师哥重新出现并已然与世俗现实同流合污。这一点迅速击垮了小姨。当我和叙述者“我”一起看到那个“裸露着上身,举手向天空,两只干瘦的乳房挂在两排明显的肋骨之间,如同钢铁焊接般纹丝不动”的小姨时,我也被深深震撼了。一个人得多么绝望和无助,才能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显露她自己,同时也是弃绝她自己啊。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姨爱的可能不是师哥,而是理想主义的显影。当理想主义消失的时候,小姨也无法在这样一个世俗化的人间安放她自己。

《契爷》也是关于一个人的爱与绝望的。美丽的夏凌云与远方笔友杜志远的通信,与其说是世俗意义上的爱情,不如说是一个处于成长期的少女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以及对于自我存在的确认。但这并不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反而被亲人们围追堵截。在日复一日的反抗与追捕中,夏凌云长大了,有能力开始真的爱情,而这爱情又辜负了她。这是小说的明线。隐藏在文本之下的,是卢本对于夏凌云的深藏的感情。这种感情不被言说,甚至作者的笔墨一旦到此,就迅速移开,仿佛是一个被重重包裹起来的秘密。打开这个秘密,是将幽暗而广袤的人性地带悄然展开的过程,也是不断深化对人的认识的过程。

《负一层》中的阿甘是一个老姑娘。在现实生活中,老姑娘似乎已经没有了爱的资格和能力。所以,阿甘的爱恋,被层层包裹在她对明星张国荣的迷恋当中。她甚至不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到底叫什么。所以,当这个人消失的时候,阿甘也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所有人只知道阿甘是因为迷张国荣死的,但并不知道,她的生命是如何因为爱而丰盛,又是如何因为爱的消失而枯萎的。

在现实生活中,爱因为所拥有的巨大能量而常常为人们所选择性无视。黄咏梅重新让我们看到了执着而卑微的爱,以及爱所绽放的光芒。在黄咏梅的笔下,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两情相悦,而是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个看上去平凡、卑微,仿佛不具备爱的资格的灵魂,在沉默中爱着,而这份爱给予了他/她巨大的安慰,是他/她得以与现实生活为敌的力量所在。而一旦这份爱消失了,这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的生命就迅速萎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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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黄咏梅热衷于发现、挖掘、表现这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这其中,暗含了黄咏梅对于日常生活的态度。

黄咏梅对“现代”日常生活似乎持有某种轻微的敌意。由于分工和专门化,现代生活发展成为一整套模式化的流程,每个人按部就班,仿佛生活在笼子中的人。因此,她需要想象一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来反抗日常生活对于人的生命的宰制,以此恢复有创造力的生机勃勃的生活。事实上,这也是现代小说的核心。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黄咏梅对日常生活持否定态度,相反,她津津乐道于日常生活的美和乐趣,她着迷于捕捉日常生活的气味、声音和颜色。这表现为,她笔下的日常生活有一种没有被现代生活所覆盖的地方感。也就是说,黄咏梅所书写的日常,是地方化的日常,因而具有别样的魅力。

比如,在《骑楼》的一开始,黄咏梅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我生长的这个小山城”昔日的辉煌,以及风俗画一般的“骑楼”。

这些有近百年历史的老房,有着高高的两条腿,粤方言称为“骑楼”。据说从前,在这里,遇到下雨,都不用打伞,那些高高密密的骑楼,一直可以挡着人过街穿巷。这也是父母嘴里的六七十年代的好光景。骑楼上的大木门,是用木闩的,门上还雕龙画凤,里头大堂可以让路人看进去——那些年头,睡觉都不用关门,“穿堂风”很凉爽地吹着迷糊了的人,大人小孩安安乐乐。等到涨水的时候,人们就从容地取出备用小船,扎系在骑楼“腿”上二楼窗口边上一个固定的铁环上。摇着小船走平日走过的地方,照旧生活得那么从容,除了物价会涨,街没法逛以外,人们一点也不在意水。有兴致的还可以串门,摇着船,到了,就把船系在铁环上,从二楼窗口爬备用竹梯而下。所以,铁环在这个时候,就被主人涂抹上各种醒目的颜色,是方便来人准确靠岸的,那是主人给来客的一个招呼。

这番描述与叙写简直让我着迷,让我如同闻到了南方小城特有的气味,亲眼目睹了小城里人们的生活形态,感受到了小城里的人们从容自在的生活态度。反抗与热爱,在黄咏梅的小说里握手言欢。反抗的是庸常的、为现代的阴影所笼罩的毫无生气的生活;热爱的是前现代的具有在地感的地方化生活形态。读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在黄咏梅的小说里,这些类似风俗画的描写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也不仅仅是增添小说趣味而存在。它是小说结构性的存在,构成了小说的灵魂。风俗与风情,是那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反抗现实的底气,也是生机之所在。只有读懂了这些,才会明白,为什么黄咏梅往往用“飞”来描述他们的死亡。是的,死亡是他们反抗现实的一种方式,某种程度上也化解了浓重的悲怆感,具有了轻盈的质地。

阅读黄咏梅,就是阅读那些“古怪而毫不现实的”生命;是在我们既有的生活之外,想象生活所具有的多种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咏梅仿佛是一位向导,深入沉默寡言的生活地位,引导我们去理解一些不被理解的他人,同时也是理解我们自己——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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