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先锋小说的欲望与感官:从混沌到碎散

2018-07-15 00:30 编辑:戴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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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总体欲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构,是总分结构——欲望不断分化成感官享乐,还是(总)分总结构——欲望变成感官享乐的趋势被压制进而谋求升华,或是分总分结构——欲望升华失败?以及,什么样的欲望诗学结构能够称之为好?张柠给出的答案是,欲望诗学的理想叙事结构应当两者兼具:“欲望诗学对小说叙事的期望是,叙事过程不仅是对欲望分解的抑制从而走向升华的过程,同时又是肉体感官充分展开的过程。”“理想的艺术表达应该是一种‘雌雄同体’(Bisexuality)、‘阴阳合一’的方式,或者叫‘圆神方智’的方式。这里需要某种智慧性的东西。它既不会轻易地放弃肉体的感受,而制造虚设的乌托邦,也不会耽于感观的享乐。”这是欲望诗学的辩证统一法。

在格非的系列先锋小说序列中,欲望的叙事结构是不断分化、裂变的过程,正如它的宗师,西方和拉美现代、后现代派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那样。欲望结构的分化又可大致分为两种类型:“活”的分裂和“死”的分裂。“活”的分裂类似于生物学中活细胞的增殖裂变现象。在单细胞生物中,细胞分裂即为个体的繁殖现象,而在多细胞生物中,细胞分裂则是个体生长、发育和繁殖的基础,两者都指向了生命体自身的升华和代际间的复活。这种细胞(文本)在自我分裂中重新生长的过程,就是张柠所说的精神升华与肉欲展开同时同构的过程。

而另一种“死”的分裂,正如放射性元素的释放,它在爆发出巨大能量的同时,也在迅速地自我耗散,最终导致人物与意象的颓败和精神性功能的丧失,这是一个分化即止的“及时享乐”过程。格非小说的欲望书写,无疑是这种“死”的分裂最为突出和激进的代表。如果说这种欲望叙事也具有一种“升华”效果,那就是在感官享乐和欲望碎片当中,对欲望耗散之后的“遗迹”的凭吊和省思。

乳房、臀部、大腿、嘴唇等人体的器官,是格非小说中出现频率很高的意象,它们的现身往往意味着欲望的张扬与作乱,成为小说欲望叙述的直接标志。“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系辞上》),道是无体之名,器是有体之称;道是无形气场,器是具体物象;道是圆融,器是分散;道居上位,器居下位。在中国古代哲人看来,道和器的互相联动,构成了宇宙万事万物发生和运转的基本盘。在格非的小说中,欲望就像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而为欲望赋形的身体器官,即是形而下之“器”。人的感官可以说是人类最原始、最低级也最根本的“器”。格非小说十分注重对这种“器”的把握和雕琢,从肉“器”的微观纹络中,窥见叵测的欲望之“道”。小说对于“器”的重视,让欲望不断地分化与肢解(具象化),使其一直徘徊在低端形态,驻留于肉体的局部之内。

在《迷舟》中,杏乳白的肌肤和纤柔的指尖,马三大婶垂坠的柔软的乳房;《褐色鸟群》里,棋的胸脯像两个盛满柠檬汁的暖水袋(在《敌人》中则是装着果浆),让“我”感到温暖,而栗树色靴子女人呈豆瓣状分裂的圆润的臀部,又让“我”不断追随;《陷阱》中,牌令人迷惘的眸子,棋谦逊地摆动着的臀部,等等。在格非早期的先锋小说中,欲望之于人,既像是一只迷途的舟船,又像天天飞过却又从不停留的鸟群,更是一个诱人的陷阱与圈套,它让人迷乱,充满眩晕感,并在不意中遭到陷害。当欲望搅拌着人的精气神不断分解和损耗的时候,人物也就逐渐丧失了自己的面孔、血色、高低起伏的趣味和复杂的思想情感,枯萎成一个个碎散而空洞的标本。

在小说《青黄》中,二翠在如厕时进行的排泄行为,对丈夫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据弗洛伊德研判,窥阴欲源于童年儿童对性器官的好奇,“由于只有在别人大小便时,他们才能看到对方的性器官,久而久之,这些孩子就成了窥阴癖者,十分热衷于观看他人排尿和排便的过程”。也就是说,窥阴欲的根源在于对象的稀缺和对稀缺对象的禁忌。在小说中,人物这种窥探欲望的增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二翠是一个没有生殖器官的女性,也就是医学上所谓的先天性阴道缺失或称阴道闭锁,这是最稀缺的事情之一。当然,这种窥伺和性欲无法等量齐观。所以,生理和生殖的欲求不满只能给丈夫带来叹息和哀怨,同时给女性自身带来哭泣和自责,这似乎为丈夫寻求报复性刺激提供了借口。这个姓张的外地人,最终将自己无法释放的欲望转嫁到女儿小青的身上。

当身体感官主宰欲望并被其予以瓜分的时候,人的头脑同样派不上用场,它处于一种暂时性的缺氧状态,很容易让人晕头转向,迷失自我。因此在小说里,当朱元璋不许九姓渔户上岸,加之严重的饥荒,船上的人们迫于生存形势,出于嘴巴和肚子的需要,女人们开始上岸卖身,以赁售身体的方式获取维持生命所需的食物。这是一个关于身体不同部位之间的能量交易,从此,渔民船队成了妓女船队。也正因为欲望在感官上的不断裂变,让六十多岁还孤身一人的艄公,侵犯了小青,把她咬得浑身是血。存在巨大缺口的欲念,把艄公变成一只一发不可收拾的吸血鬼,最终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小说在写到五十多岁的小青时,仍不忘提到她胸前鼓荡的重重的乳房,丰满的乳房和黑颜色的绸布衫“都浸透在往事中间”。乳房这一器官与欲望的关系,欲望与往事的关系,一环紧扣一环。经过岁月的洗礼,器官尚能保持原来的状样,但是当初的欲望和欲望者,已从饱满的状态渐渐亏损和衰老,当初的伤痕,构成了当事者永远无法抹去的人生阴影。

这种欲望带来的阴霾,同样覆盖在小说《敌人》里赵家的屋檐之下。伴随了赵家几代人的“看不见”的敌人,同样与人身上携带的不断分解为低级形态的欲望紧密关联,而欲望最丑恶的表现就是杀戮。在小说中,欲望既构成了敌人的施害(因为金钱的缘故,因为嫉妒的缘故,因为爱欲的缘故),同时也以情欲的方式消解着受害者的仇恨,欲望成了一种充满讽喻色彩的止痛剂和遗忘术。赵少忠妻子被丈夫与翠婶的私情气死,赵少忠楚楚动人的女儿柳柳被人谋害,女儿梅梅饱受麻脸年轻人的骚扰,年轻有为的儿子赵虎被人谋害。到了最后,儿子赵龙在巫婆预卜的死限的最后一夜,被赵少忠献祭般亲手杀死,从而完成了赵家人向命运这个“敌人”的彻底归顺。赵少忠最终成了自己家族的敌人,挥之不散的心魔,让他自己变成自己的头号大敌。

可以说,是欲望送来了死神,也是欲望导致家族的衰败,正如它最初诱发了家族的兴盛。小说的最后,在家族后辈逐个消亡、庞大的家族走向暗淡的时候,赵少忠和翠婶却重新燃起了爱欲的火焰。他们享受着欲望带来的快感,所有沉重的忧虑和落寞的心绪,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享乐与欢愉去掩盖和遗忘伤痛,这是欲望的终极凯旋。欲望不仅成为如影随形的看不见的敌人,而且让当事者堕落为行迹可疑的、与欲望维系着暧昧关系的傀儡和帮凶。欲望之整体抵达感官的碎散化过程,也是人性一步步走向休克乃至死亡状态的过程。

小说《唿哨》是一次对“观看”的书写,它包括观看行为和观看结果两个方面。小说讲述一个年已耄耋的独居老人对这个世界的观看和想像性对话,他不仅动用肉眼,同时也用心灵去“观看”和分辨诸种声音(尖厉的、凄凉的、哀婉的唿哨,松涛的啸声等),感知其中的复杂况味。蚂蚁、甲壳虫、蜜蜂、蝴蝶等动物,成了这种观看行为的分镜头,变成欲望叙述得以周全、丰饶的媒介,对欲望对象进行全方位的监视。小说精细地描绘了一位很可能是老人女儿的女人:露水浸湿的头发和衣袖,裸露的脚踝,湿漉漉的目光,瘦弱的肩胛,瘙痒留下的爪痕。小说分明说到女儿出嫁后已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女人也就成了独居老人思念成灾而产生的海市蜃楼。他所“观看”到的世界,实则是一个臆想世界,是老人一场“易醒的睡梦”。身体机能的衰退,并不能阻碍想象世界的丰富和离奇。从这个向度看,老人与画中人的对话和对弈,与阮籍的交谈和别离,就都变得合理可解起来。小说以此拆解历史的维度,并置历史与现实,焊接画作与真实的场景。

“任何一个人的脸(衰老抑或年轻)都是一面镜子,只要仔细打量便不难从中发现自己的面容。当然,在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上你看到的东西会稍稍走样(女人总是给男人的视觉带来误差,反之也一样)。”这是小说旁逸斜出的一笔,此类旁逸斜出,常常令格非的小说充满零碎感和多向度的歧义。除了对女儿的思念,老人对这位虚实难辨的女人的观看行为,同样参杂了独居者对异性的渴慕。欲求不满的独居者,是格非小说用以表现欲望症候、展示欲望问题的重要角色。

在《傻瓜的诗篇》中,主人公精神病医生杜预发疯的直接原因,是对女病人的痴爱和因爱而生的纠结,他最终让自己变成女病人书写的诗篇里的那位傻瓜,成为需要被电击治疗的精神病人。小说写到杜预的胃总是隐隐作痛,而胃病的源头正是精神病,杜预早早通过梦境断言自己的精神出现了状况。梦境最终照进现实,成为对未来的预言。作为治疗的途径,他需要寻找欲望的宣泄对象,这个宣泄对象最终落到了女病人莉莉身上。在他的一场梦境的中心位置,出现了一位女人模糊不清的身影,“它代表了杜预内心隐伏着的某种综合的欲望”,这位修剪着自己红红的指甲的女人正是莉莉。至于这个梦境中心的中心,也即它的最核心的地带,小说如此写道:“每当夏季的凉风撩起女人的裙子,杜预常常在某一处街道的阴暗拐角看到它。”这个内心深处阴暗而饥渴的核心地带,指向了女人神秘的私处,它是男性欲望冲动的最终目的地。

精神病某种意义上是杜预的“家族遗传病”,他的母亲因精神隐疾而自杀身亡。母亲的精神创痛始于“文革”对父亲和整个家庭造成的伤害,如果说这种致病原因来自一场外部力量对个体的暴力加害,那么杜预的精神病则源于自我被压抑的欲望的爆发所导致的误伤。欲望被分解到感官的过程,伴随着心理沉重的负罪感(对女病人下手),这又触发了不堪回首的精神伤痛记忆(从莉莉的遭遇中联想到当年父亲的死与自己无意中的告密相关),最终造成自我精神的紊乱。

最让杜预感到亲近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诗人,他的父亲就是一位诗人,一种是女人,即母亲的外化。前者代表灵魂的骚动不安,后者象征身体的欲望,同时也意味着安宁和恬静(杜预预想中欲望获得满足以后的样子)。因此,二者兼备的莉莉成了杜预最渴望得到的欲望猎物(满足再度返回父母怀抱的渴望)。莉莉所写的诗歌,既是葛大夫所谓的“爱情的分泌物”,也是精神创伤的象征;同时,她还是一位有着“锦缎般光滑的肌肤”和“微微上翘的乳房”的性感女人。在杜预的内心,道德和欲望发生激烈的冲突,但他的感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欲望的满足,莉莉的乳房成为杜预梦中频频出现的意象,这最终演变为他对莉莉的猥亵和侵犯。当杜预最终如愿以偿之后,他收获的却是无聊、羞耻、厌倦,以及精神的崩溃,而不是他苦苦期盼的安宁和恬静。

这是格非小说着重书写的“欲望-身体-精神”三位一体的分裂症,它们一并呈现出分化的裂变状态。在精神现象中,混沌的表现是歇斯底里症,这是由于某种悲剧性事件引起的情感或欲望的喷薄发泄,而碎散的集中表现则是精神分裂,它根源于无法厘清又无从排解的焦虑和猜疑。混沌更接近于储蓄在人体内部的欲望的岩浆,碎散则是文学对欲望一次“诗学的解剖”,它通过对欲望化的局部器官及其相邻物如领口、手镯、靴子、发髻等的聚焦和放大,勾勒出欲望与欲望对象最为突出的微观形态,从而让欲望书写进入到微观叙述层面,从中不断发现欲望在人体各处遗留的痕迹。有时候它们宛如胎记,先天性地预示着宏观的败亡。

欲望从混沌到碎散的过程,是一个欲望与人的肉身和灵魂集体“赴死”的过程。欲望的快速裂变,加剧了人的堕落和厄运的降临,这是格非先锋小说的“欲望-死亡”美学。

张柠.感伤时代的文学[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89.

张柠.感伤时代的文学[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89-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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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 幼儿性欲的性目标. 性学三论[M]. 徐胤,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71-72.

格非.唿哨. 褐色鸟群[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257.

格非.傻瓜的诗篇. 褐色鸟群[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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