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深处,黑暗之心
2018-09-08 20:32 编辑:臧新柔
在漫长的岁月里,当艾略特、格林和威尔斯们,或多或少地“借用”甚至“盗取”经典文本时,反思的血脉从来没有中断。而到了最新的“金刚”故事里,经典终于被简单粗暴地撕碎了拼贴,康拉德最痛恨的“为了猎奇的奇闻”,无可救药地上演了。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死去的土地哺育着丁香,混合着记忆和欲望……”每到四月,《荒原》成了应景的诗。其实诗人艾略特制造的“神话”,何止《荒原》。
1925年,《荒原》 出版三年后,艾略特写了一首《空心人》,这首诗的引子里有一句“柯兹先生———他死了。”它来自康拉德的小说 《黑暗之心》,男主角马洛沿河而上,在非洲的密林深处找到病重的柯兹,马洛聆听柯兹的痴人说梦,见证了他的死亡,在小说的尾声,一个小男孩跑出来大声宣布:“柯兹先生———他死了。”艾略特原封不动地挪用了康拉德。柯兹成了一个清晰的隐喻:一个欧洲人毁于荒凉之地。艾略特认为,一战之后被苦难掏空的人们,和那个在蛮荒部落里念叨着“恐怖啊,恐怖”的柯兹,是一回事。
自此以后,《黑暗之心》 一步步被推上英语文学的神坛。早在1899年,《黑暗之心》分三次在文学杂志上连载时,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康拉德也没有想到,他的3万字的小长篇将深刻地影响英语小说写作的“现代性”进程,柯兹诡异疯狂的一生和他临死的忏悔,被后来人不断地阐释演绎。那条流向黑暗之心的大河,从20世纪奔流到21世纪,直到“柯兹”和“康拉德”都变成符号般的文化碎片,被拙劣地挪用到《金刚:骷髅岛》这样的商业电影里,当然这是后话。
《黑暗之心》的故事部分地来自康拉德本人在刚果的见闻,他曾在给朋友的信里写到,当他们行船经过被白人占据的林区,“恐怖啊,恐怖”是他内心的声音。他不希望他的小说被当成“奇闻”,在给出版人的信里他写道:“我想描写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生命的探究。”
马洛进入热带丛林,和康拉德进入英语写作的世界,都是为了“寻找”。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提到,《黑暗之心》是英语文学中被分析最多的作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文本太暧昧了。康拉德的“英语”是特别的,他是一个波兰人,学的第一门外语是法语,直到20岁上远洋轮做海员,他才接触到“第二外语”英语。面对《黑暗之心》,我们在文字间可以感受到作者和一种他尚且没完全掌握的语言在斡旋,于是行文里有某种简单却又模糊的奇异气质,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不太确定的,马洛不知道在河流上游等待他的是什么,我们和马洛都不知道柯兹经历了怎样的“恐怖”,随着马洛回到欧洲,编造了他在刚果的经历和柯兹的一切,“黑暗之心”隐匿到彻底的黑暗处。就这样,退役海员转行写手的康拉德,无意识地和古典写作划清了界限: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二手英语”的文本,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成了英国作家们绕不开的“母本”。自艾略特以后,乔治·奥威尔、威廉·戈尔丁和格雷厄姆·格林这些人最重要的作品,迂回着总能追溯到“黑暗之心”。《1984》可以看作奥威尔把柯兹的寓言放置到更普遍的政治层面。戈尔丁的《蝇王》盛名在外,而作家本人认为他最重要的小说是 《继承者》———又一个春天来临,尼安德特人却再也不能回到栖息地,一群崛起的智人赶尽杀绝地把“低等人”灭绝了,文明进步不能说的秘密是血雨腥风的杀伐,当谈论“继承”时,罪恶是不被谈论的。格林把《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背景安排在《黑暗之心》的发生地刚果,试图在地理上靠近他的精神偶像,这个故事是格林的自况和自喻,写了那么多有趣的间谍故事的他,名满天下,其实内心厌世,虚无,却又不甘心在道德斗争的恶战中缴械投降,绝望的欧洲人终究要到“别处”去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救赎。柯兹云山雾罩的半生和他语焉不详的遗言“恐怖”,成了一个被不断演绎的元命题,马洛对柯兹的“寻找”,牵扯出整个20世纪西方世界最无解的题目。
格林实在太爱康拉德了,在他的小说和剧本里,总能找到他欠康拉德的人情债。在《这是一个战场》里,一对年轻夫妻给孩子取名康拉德,这个名字来自他们曾接待过的一个水手房客。在他编剧的电影《第三个人》里,男主角哈里·莱姆有个狡猾的男爵朋友,名叫柯兹,但这是此地无银的刻意撇清,因为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来,最后死在下水道里的哈里·莱姆,是战后维也纳废墟里的“柯兹”,企图超越欲望界限的灵魂,注定毁灭了。
哈里·莱姆是奥逊·威尔斯演出的最传神的角色之一,这又是一个康拉德的狂热读者,《黑暗之心》 的忠实粉丝。威尔斯恃才傲物,大半辈子不太顺,到死都没能如愿把《黑暗之心》拍成电影。他初入电影行,交出的第一个剧本是改编《黑暗之心》,被制片公司否决了。于是他保留了“一个男人强迫症一般去寻找关于另一个男人的真相”这条主线,把背景换成现代美国,一个男人对现实世界失望以后,建立了他的“仙那都”,对,这就是影史留名的《公民凯恩》。后来在《上海小姐》《阿卡汀先生》《历劫佳人》《不朽的故事》 ……他重要的导演作品里,总有《黑暗之心》的片段在闪回。如果回到最初的《公民凯恩》,凯恩是柯兹的变体,而《黑暗之心》是威尔斯的“玫瑰花蕾”。
凯恩的朋友利兰和他决裂前,曾奚落他:“你怎么不去猴子的领地上称王。”然后凯恩果然造了一座浮夸的热带宅院,在花园高地笼养一群黑猩猩,鳄鱼在林木深处的水坑里聒噪,稀奇古怪的食肉动物们出没在矮树丛里,“仙那都”一目了然地复制了康拉德笔下的热带。威尔斯拍这个段落时,为了省钱,用了大片《金刚之子》还没来得及拆掉的“骷髅岛”布景。这只是个误打误撞的巧合,让《黑暗之心》这部反思“文明人”的小说,和“金刚”这个反思现代社会的符号,发生了交集。
近80个年头过去了,“金刚”再次和《黑暗之心》相遇,却成了一场事先张扬的误会。《金刚:骷髅岛》的男主角叫康拉德,有波兰背景,男配角叫马洛,一群人在荒蛮的骷髅岛上,沿着大河穿越密林———从主线到细节,一切都指向《黑暗之心》。但是庞杂的主题和无厘头的对抗,演变成古怪的闹剧。尤其是,当影射“柯兹”的狂人角色被交给一个黑人演员,这就根本上乱了套。在漫长的岁月里,当艾略特、格林和威尔斯们,或多或少地“借用”甚至“盗取”经典文本时,反思的血脉从来没有中断。而到了最新的“金刚”故事里,经典终于被简单粗暴地撕碎了拼贴,康拉德最痛恨的“为了猎奇的奇闻”,无可救药地上演了。
(作者为本报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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