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短篇小说的转机正在于它的“无出路”
2018-11-05 21:56 编辑:成友易
新文学中的短篇小说,系随同二十二年前那个五四运动发展而来。文学运动本在五四运动以前,民六左右,即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提出来,却因五四运动得到“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机会。当时谈思想解放和社会改造,最先得到解放是文字,即语体文的自由运用。思想解放社会改造问题,一般讨论还受相当限制时,在文学作品试验上,就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从试验中日有进步,且得到一个“多数”(学生)的拥护与承认。虽另外还有个“多数”(旧文人与顽固汉)在冷嘲恶咒,它依然在幼稚中发育成长,不到六七年,大势所趋,新的中国文学史,就只有白话文学作品可记载了。谈到这点过去时,其实应当分开来说说,因为各部门作品的发展经过和它的命运,是不大相同的。
新诗革命当时最与传统相反,情形最热闹,最引起社会注意(作者极兴奋,批评者亦极兴奋),同时又最成为问题,即大部分作品是否算得是“诗”的问题。
戏剧在那里讨论社会问题,处理思想问题,因之有“问题”而无“艺术”,初期作者成绩也就只是热闹,作品并不多,且不怎么好。
小说发展得平平常常,规规矩矩,不如诗那么因自由而受反对,又不如戏那么因庄严而抱期望,可是在极短期间中却已经得到读者认可继续下去。先从学生方面取得读者,随即从社会方面取得更多的读者,因此奠定了新文学基础,并奠定了新出版业的基矗若就近二十年来过去作个总结算,看看这二十年的发展,作者多,读者多,影响大,成就好,实应当推短篇小说。这原因加以分析,就可知道一是起始即发展得比较正常,作品又得到个自由竞争机会,新陈代谢作用大些,前仆后继,人材辈出,从作品中沙中捡金,沙子多金屑也就不少。其次即是有个读者传统习惯,来接受作品,同时还刺激鼓励优秀作品产生。
若讨论到“短篇小说”的前途时,我们会觉得它似乎是无什么“出路”的。他的光荣差不多已经变成为“过去”了。
它将不如长篇小说,不如戏剧,甚至于不如杂文热闹。长篇小说从作品中铸造人物,铺叙故事又无限制,近二十年来社会的变,近五年来世界的变,影响到一人或一群人的事,无一不可以组织到故事中。一个长篇如安排得法,即可得到历史的意义,历史的价值,它且更容易从旧小说读者中吸收那个多数读者,它的成功伟大性是极显明的。戏剧娱乐性多,容易成为大时代中都会的点缀物,能繁荣商业市面,也能繁荣政治市面,所以不仅好作品容易露面,即本身十分浅薄的作品,有时说不定在官定价值和市定价值两方面,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说,费力而不容易讨好,将不免和目前我们这个学校中的“国文系”情形相同,在习惯上还存在,事实上却好象对社会不大有什么用处,无出路是命定了的。
不过我想在大家都忘不了“出路”,多数人都被“出路”弄昏了头的时候,来在“国文学会”的讨论会上,给“短篇小说”重新算个命,推测推测它未来可能是个什么情形。有出路未必是好东西,这个我们从跑银行的大学生,有销路的杂志,和得奖的作品即可见到一二。那么,无出路的短篇小说,还会不会有好作者和好作品?从这部门作品中,我们还能不能保留一点希望,认为它对中国新文学前途,尚有贡献?
要我答复我将说“有办法的”。它的转机即因为是“无出路”。
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作作。社会一般事业都容许侥幸投机,作伪取巧,用极小气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说”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花样不来,擅长“政术”的分子决不会来摸它。“天才”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即以从事写作的同道来说,把写短篇小说作终生事业,都明白它不大经济。这一来倒好了。短篇小说的写作,虽表面上与一般文学作品情形相差不多,作者的兴趣或信仰,却已和别的作者不相同了。
支持一个作者的信心,除初期写作,可望从“读者爱好”增加他一点愉快,从事此道十年八年后,尚能继续下去的,作者那个“创造的心”,就必得从另外找个根据。很可能从外面刺激凌轹,转成为自内而发的趋势。作者产生作品那点“动力”,和对于作品的态度,都慢慢的会从普通“成功”,转为自我完成,从“附会政策”,转为“说明人生”。这个转变也可说是环境逼成的,然而,正是进步所必需的。由于作者写作的态度心境不同,似乎就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的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
照近二十年来的文坛风气,一个作家一和“艺术”接近,也许因此一来,他就应当叫作“落伍”了,叫作“反动”了,他的作品并且就要被什么“检查”了,“批评”了,他的主张意见就要被“围剿”了,“扬弃”了。但我们可不必为这事情担心。这一切不过是一堆“词”而已,词是照例摇撼不倒作品的。作品虽用纸张印成,有些国家在作品上浇了些煤油,放火去烧它,还无结果!二三子玩玩字词,用作自得其乐的消遣,未尝无意义。若想用它作符咒,来消灭优秀作品,其无结果是用不着龟筮卜算的。“落伍”是被证明已经“老朽”,“反动”,又是被裁判得受点处分,使用的意义虽都相当厉害,有时竟好象还和“侦探告密”“坐牢杀头”这类事情牵连在一处。但文人用来加到文人头上时,除了满足一种卑鄙的陷害本能,是并无何等意义,不用担心吓怕的。因为这种词用惯后,用多后,明眼人都知道这对于一个诚实的作家,是不会有何作用的。文学还是文学,作品公正的审判人是“时间”(从每个人生命中流过的时间),作品在读者与时间中受试验,好的存在,且可能长久存在,坏的消灭,即一时间偶然侥幸,迟早间终必消灭。一个作者真正可怕的事,是无作品而充作家,或写点非驴非马作品应景凑趣,门面总算支持了,却受不了那个试验,在试验中即黯然无光。
日月流转,即用过去二十年事实作个例,试回头看看这段短短路上的陈迹,也可长人不少见识。当时文坛逐鹿,恰如运动场上赛跑,上千种不同的人物,穿着各式各样的花背心和运动鞋,用各自习惯的姿势,从跑道一端起始,飞奔而前。就中有仅仅跑完一个圈子,即已力不从心,摇摇头退下场了的。有跑到三五个圈子,个人独在前面,即以为大功告成而不再干的。有一面跑一面还打量到做点别的节省气力事情,因此装作摔了一跤,脚一跛一跛向公务员丛中消失了的。
也有得到亲戚、朋友、老板、爱人在旁拍巴掌叫好,自己却实在无出息,一阵子也败溃下来的。大致的说来,跑到三五年后,剩下的人数已不甚多。虽随时都有新补充分子上场,跑到十年后,剩下的可望到达终点的人就不过十来位了。设若这个竞赛是无终点的,每个人的终点即是死,工作的需要是发自于内的一点做人气概,以及支持三五十年的韧性,跑到后来很可能观众都不声不响,不拍掌也不叫好,多数作家难以为继,原是极其自然的。所以每三五年照例都有几个雄赳赳的人物,写了些得商人出力、读者花钱、同道捧尝官家道贺的作品,结果只在短短“时间”淘冶中,作品即已若存若亡,本人且有改业经商,发了三五万横财,讨个如夫人在家纳福的。或改业从政,作个小小公务员,写点子虚乌有报告的。或傍个小官,代笔做做秘书,安分乐生混日子下去的。
这些人倒真是得到了很好的出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历史虽短,也就够令人深思!
“得到多数”虽已成为一种社会习惯,在文学发展中,倒也许正要借重“时间”,把那个平庸无用的多数作家淘汰掉,让那个真有作为诚敬从事的少数,在极困难挫折中受试验,慢慢的有所表现,反而可望见出一点成绩。(三五个有好作品的作家,事实上比三五百挂名作家更为明日社会所需要,原是显然明白的。)对这个少数作家而言,我觉得他们的工作,正不妨从“文学”方面拉开,安放到“艺术”里去,因为它的写作心理状态,即容易与流行文学观日见背驰,已渐渐和过去中国一般艺术家相近。他不是为“出路”而写作,这个意见是我十三年前提起过的,我以为值得旧事重提,和大家讨论讨论。
记得是民国十七年秋天,徐志摩先生要我去一个私立大学讲“现代中国小说”,上堂时,但见百十个人头在下面转动,我知道许多“脑子”也一定在同样转动。我心想:“和这些来看我讲演的人,我说些什么较好?”所以就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请你们让我休息十分钟吧。”我意思倒是咱们大家看看,比比谁看得深。我当然就在那里休息,实在说就是给大家欣赏我那个乱蓬蓬的头,那种狼狈神气。到末后,我开口了,一说就是两点钟。下课钟响后,走到长廊子上时,听到前面两个人说,“他究竟说些什么?”这种讲演从一般习惯看来,自然是失败了。那次“看”的人可能比“听”的人多,看的人或许还保留一个印象,听的人大致都早已忘掉了。忘不掉的只有我自己,因为算是用“人”教育“我”,真正上了一课。
这一课使我明白文字和语言、视和听给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我写的小说,正因为与一般作品不大相同,人读它时觉得还新鲜,也似乎还能领会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至于听到我说起小说写作,却又因为解释的与一般说法不同,与流行见解不合,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了。这对于我个人,真是一种离奇的教育。它刺激我在近十年中,继续用各种方式去试验,写了一些作品和读者对面。我写到的一堆故事,或者即已说明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和态度,若不曾从我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这种单独的讲演,是只会作成你们的复述那个“他究竟是说什么”印象的。
其实当时说的并不稀奇古怪,不过太诚实一点罢了。“诚实”二字虽常常被文学作家和理论家提出,可是大多数人照例都怕和诚实对面。因为它似乎是个乡巴佬使用的名词,附于这个名词下的是:坦白,责任,超越功利而忠贞不易,超越得失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把这名词带到都市上来,对“玩”文学的人实在是毫无用处的。其实正是文学从商业转入政治,“艺术”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缩成一个零。以能体会时代风气写平庸作品自夸的,就大有其人。这些人或仿佛十分前进,或俨然异常忠实,用阿谀“群众”或阿谀“老板”方式,认为即可得到伟大成就。另外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认幽默为人生第一,超脱潇洒的用个玩票白相态度来有所写作,谐趣气氛的无节制,人生在作者笔下,即普遍成为漫画化。“浅显明白”的原则支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够如此,即因为这个原则正可当做作品草率马虎的文饰。风气所趋,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种预定的公式上写他的传奇,产生并完成他“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个滑稽讽笑的态度,来写他的无风格、无性格、平庸乏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标所在是“得到多数”。用的是什么方法,所得到的又是什么,都不在意。
关于这一点,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不成的。社会的混乱,如果一部分属于一般抽象原则价值的崩溃,作者还有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应当在作品中将一个新的原则重建起来。应当承认作品完美即为一种秩序。一切社会的预言者,本身必须坚实而壮健,才能够将预言传递给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还得有个瞻望远景的习惯,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还有群众!新的文学要它有新意,且容许包含一个人生向上的信仰,或对国家未来的憧憬,必需得从另外一种心理状态来看文学,写作品,即超越商业习惯上的“成功”,完全如一个老式艺术家制作一件艺术品的虔敬倾心来处理,来安排。最高的快乐从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这种文学观自然与当时“潮流”不大相合,所以对我本来怀有好感的,以为我莫名其妙,对我素无好感的,就说这叫做“落伍”“反动”。不过若注意到这是从左右两方面来的诅咒,就只能令人苦笑了。
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特点照例“相当顽固”,所以虽被派“落伍”了十三年,将来说不定还要被文坛除名,还依然认为一个作者不将作品与“商业”“政策”混在一处,他脑子会清明一些。他不懂商业或政治,且极可能把作品也写得象样些。他若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肯从中国传统艺术品取得一点知识,必将增加他个人生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话,这点教育不会使他堕落的!如果他会从传统接受教育,得到启迪或暗示,有助于他的作品完整、深刻与美丽,并增加作品传递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极自然的。
我说的传统,意思并不是指从史传以来,涉及人事人性的叙述,两千多年来早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么承受传统毫无意义可言。主要的是有个传统艺术空气,以及产生这种种艺术品的心理习惯,在这种艺术空气心理习惯中,过去中国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样不同方法,来处理这个人此一时或彼一时的梦。艺术品的形成,都从支配材料着手,艺术制作的传统,即一面承认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质注入他个人的想象和感情。虽加人工,原则上却又始终能保留那个物性天然的素朴。明白这个传统特点,我们就会明白中国文学可告给作家的,并不算多,中国一般艺术品告给我们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试从两种艺术品的制作心理状态,来看看它与现代短篇小说的相通处,也是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由绘画涂抹发展而成的文字,一由石器刮削发展而成的雕刻,不问它是文人艺术或应用艺术,艺术品之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和性格的独创上。从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远存在,从形式方面言,又有个社会习惯限制。然而一个优秀作家,却能够于限制中运用“巧思”,见出“风格”和“性格”。
说夸张一点,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远具有上帝造物的大胆与自由,却又极端小心,从不滥用那点大胆与自由超过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在过去,曾经产生过无数精美的绘画,形制完整的铜器或玉器,美丽温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质料无不超卓的漆器。在当前或未来,若能用它到短篇小说写作上,用得其法,自然会有些珠玉作品,留到这个人间。这些作品的存在,虽若无补于当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们那个时代一样,作者或传说饿死,或传说穷死,都缘于工作与当时价值标准不合。然而百年后或千载后的读者,反而唯有从这种作品中,取得一点生命力量,或发现一点智慧之光。
制砚石的高手,选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头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质中小小毛病处,因材使用作一个小小虫蚀,一个小池,增加它的装饰性,一切都全看作者的设计,从设计上见出优秀与拙劣。一个精美砚石和一个优秀短篇小说,制作的心理状态(即如何去运用那点创造的心),情形应当约略相同。不同的为材料,一是石头,顽固而坚硬的石头,一是人生,复杂万状充满可塑性的人生。可是不拘是石头还是人生,若缺少那点创造者的“匠心独运”,是不会成为特出艺术品的。关于这件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比我们似乎早明白了两百年。他不仅把石头比人,还用雕刻家的手法,来表现大观园中每一个人物,从语言行为中见身分性情,使两世纪后读者,还仿佛可看到这些纸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乐爱憎感觉的生物。(谈历史的多称道乾隆时代,其实那个辉辉煌煌的时代,除了遗留下一部《红楼梦》可作象征,别的作品早完了!)再从宋元以来中国人所作小幅绘画上注意。我们也可就那些优美作品设计中,见出短篇小说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
这些绘画无论是以人事为题材,以花草鸟兽云树水石为题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艺术品最高的成就,重要处全在“设计”。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著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
短篇小说的作者,能从一般艺术鉴赏中,涵养那个创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现人性,表现生命的形式,有助于作品的完美,是无可疑的。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说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据个人私意,也可以那么说,实有待于少数作者,是否具有勇气肯从一个广泛的旧的传统最好艺术品中,来学习取得那个创造的心,印象中保留着无数优秀艺术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满活泼生机,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来在一个新的观点上,尝试他所努力从事的理想事业。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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