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萃编-第一回

2018-12-20 03:42 编辑:後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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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真子便说道:“这贾端甫,不是做那甘肃臬台的贾廉访么?那是我认得他的。他是个有名的暮夜却金,坐怀不乱的君子。怎么也被这人编入小说里头?”诞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这书亦并未理没了他的好处。”原来这贾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隶州人,九岁上他父亲就没了,家里光景极寒,幸亏他母亲莫氏娘家尚可过得,按月贴补他些,才得混口饭吃,附在村学馆里读书,天份却甚聪明,十二岁上开了笔,做的破承题,先生说是很有意思。二十岁上就进了学。谁知到了次年正月里,他母亲就死了,接着他的外公莫怀恩也就一病不起,他两个娘舅,一个叫莫仁,一个叫莫信,都是市侩。他弟兄两个看老子一死,就在争夺家产,那肯再来照顾外甥。这贾端甫没了靠傍,衣食更无着落。过了母亲的百日,就托亲友替他找个馆地。却好州里钱谷龙师爷,要请个西席替他的小儿子破蒙,有人推荐就请他过去,每月修洋四元。他好在单身人,也敷衍够用了。  这龙师爷,名钟仁,号实生,是浙江萧山人,年纪有六十多岁,就了三十多年的州县馆,于百姓的脂膏上虽然不甚顾惜,于东家的面子上却是十分恭维。所以,馆运很好,积赚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儿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号伯青,在衙门里跟着学幕,也有二十多岁。小的儿子叫玉田,号研香,才七八岁,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据说姓杨,东台人,有的说是花烟馆里的,有的说是一位东家收用过的丫头,因为太太吃醋,送与这龙师爷的,却也不知其底细。但是这位杨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烟,能把烟丝拖到一尺多长,然后卷起上在斗内,又是一双好小脚儿,进门就生了一位小姐,是梦见飞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个号叫做梦飞。今年已十一岁,脚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这贾端甫教的就是这姨太太的儿子龙玉田。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着识几个字,读两句女儿经、千家诗。光阴迅速,在馆里不觉也就坐了两年,与这龙师爷的大少爷及衙门里的几位师爷,也就混的很熟。

  这一天是四月里的天气,正值通州城里出会,衙门里的书启师爷文彬如、征收师爷盖子章、巴吉人、账房师爷周德泉陪着州里二少爷增郎之,一齐到龙师爷公馆里来,约龙伯青去看会,顺便也就邀了贾端甫一同去。走了两条街,街上男女老幼往来的,真如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又走了几步,只见一群妇女,浓妆艳裹,在一家铺内看会。看见他们来了,有一个穿雪青纺绸单衫,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连忙喊道:“二少爷到这里来看!”这增二少爷望着他们,笑道:“你们全在这里?”

  跟手也有叫龙少爷的,也有叫巴师爷,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听不清楚,大家就顺步进去。贾端甫也就跟着过去,只见一个个妆研斗眉,虽非王嫱郑旦,态度亦自撩人。只恨自己一人不识。再细看这铺子,是一丬洋货店,掌柜的登时拿了一包香烟、一枝蜜蜡烟嘴送到增二少爷手里,说道:“二少爷请用烟,好两天不见了,今天天热,开两瓶荷兰水吃吃罢。”增二少爷道:“也好,只是扰你不当。”掌柜的道:“二少爷好说,只要二少爷多照顾些,就是了。”周师爷向掌柜的道:“刘子经你前一回送到衙门里的荷兰水,可不好,是来年陈,走了气的,我们东家很生气,你可赶紧带些好的来。”刘掌柜忙道:“前期到的货,原不是顶好的,因为衙门里要的急,慌忙凑着送进去就是现在开的味儿也不好,师爷们请尝尝看,再过两天,就有老德记的带来了,一到就送两打过去。”一面说一面叫小伙计开了几瓶,倒在玻璃盅里。刘掌柜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爷手里。只见增二少爷怀里坐的穿雪青纺绸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夺了去,就喝。增二少爷望他说道:“小银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银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爷脸上一摸,说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罢,好意替你抢过来,你倒要说人。”龙伯青在旁拍手道:“只怕你们两个都喝不得。”刘掌柜慌忙又拿了一杯过来笑着说道:“这是董荷兰,不要紧的。”还未送到增二少爷跟前,只见小银珠把二少爷的头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爷的嘴里喝了。  文彬如、龙伯青齐声喝采道:“好一个交怀盏!”二少爷也笑了。小银珠望他们瞧了一眼。刘掌柜把这一杯递与二少爷,然后拿了两杯敬周师爷、龙少爷,又招呼小伙计到各人面前分送。

  龙伯青的一杯,也是与一个穿玄色绸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爷就向那穿玄色的问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么?”

  文卿道:“有时夜里也还要发,那丸药吃了也还断不了根。”  增二少爷道:“只要龙少爷夭天替你捺着肚子,就好了。”

  文卿听说,就把手里未吃完的荷兰水,望增二少爷身上酒来。

  龙伯青用手一栏,只听邦郎一声,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师爷道:“文卿,这遭你要赔了。”刘掌柜忙说:“不要紧的。”

  又叫小伙计递过手巾来擦手。可怜贾瑞甫在旁看的眼馋心热,只恨没人理他,自己低头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实在配不过,惟有暗暗的自己叹了一口穷气。不一时听见锣声响亮,说是会已到了。小银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着增二少爷的肩头,一手拿一块湖色熟罗手帕,微掩香唇。还有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左右,拉着周师爷说:“姨夫,你抱着我看。”旁边坐的一个穿湖色熟罗夹袄的姑娘,约有二十多岁了,说道:“十二宝,你留心你的脚,不要碰脏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个把这小姑娘抱起来看。这小二宝看见门口有个卖纸做的小龙的,又叫:“阿姨!我要买个小龙玩呢。”文卿回过头来说道:“桂云姊姊,我说不要带这小东西来,你看只是吵。”巴吉人站在门口赶紧买了一个递与小二宝。旁边一个十二三岁、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牵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买给我?”巴吉人只得又买了一个,递与他道:“兰仙,我看你这么点点年纪,就会吃醋要强,将来大了不晓得要害多少人呢?”兰仙把那龙望地下一甩,说道:“甚么叫吃醋!我吃哪个的醋,你倒说说看?”巴吉人忙弯腰拾起来,送与兰仙道:“怪我说的不好,我的宝贝不要生气。”说的大家都笑了。文卿说道:“真真作怪,这点点小东西也会撒娇。”龙伯青低低的说道:“恐怕是跟你学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说:“你拿我开心,回来再同你算帐。”说着,外头一对一对的灯牌花伞,又是锣鼓、棚秋、千架纷纷过去。贾端甫躲在人家背后,也看得不甚清楚。

  约有半个多时辰,会已过完,小银球又买了一面玻璃砖的镜台,一盒香水。文卿等也买了些洋粉、洋胰、香水、头绳等类。自然是记在这班少爷师爷帐上的。小银珠拉着增二少爷,要他同去。文卿也同龙少爷咬耳朵。大家本来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齐答应。贾端甫是同来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单走,只得跟着同行出了店门。几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这些少爷师爷不好过于放浪,只得稍为退后几步,走了两个弯子,已快到西南营了,这里地方较为僻静,银珠就站着,等增二少爷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说:“我走不动了,你搀搀我尝。”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爷身上,叫二少爷掬着走罢。”小银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来要你的好看!”龙伯青道:“他这么大了,你还说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才够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这人,他们说话干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银珠向着文卿说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无法无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么?除非花家的爱宝来,那就制得他服服贴贴的。”龙伯青道:“阿弥陀佛,一百零一个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该叫他的局么?还要嘴犟。”说着,已到门口,大家一拥而进。打杂的忙招呼:“陈奶奶,快打帘子,二少爷来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杨奶奶、小杨奶奶!拿文卿姑娘、桂云姑娘、兰仙姑娘的茶碗!”只见银珠、文卿、桂云的都是菜缸子,兰仙的是茶碗,余外的都是客茶碗。打杂的送进一碟瓜子,小银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师爷面前,问道:“爱珍姊姊可好?你咋儿晚上甚么时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几天不去了”小银珠道:“说的好听,昨儿晚上是一只狗,在爱珍房里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边还张见的,只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罢。”文彬如道:“你尽管骂,回来问爱珍就知道了。”小银珠道:“他肯说?”说着已敬到贾端甫面前,问了一声:“老爷贵姓?”贾端甫连忙答道:“姓贾。”

  小银珠敬过瓜子,坐到增二少爷怀里。增二少爷就伸手摸他双乳,他也半推半就,听二少爷伸手过去,细细的摩挲。这边桂云就到炕上替周师爷打烟。文卿趁人不见,拉着龙少爷到自己房里去了。小银珠坐在二少爷怀里低低的问道:“这贾老爷在衙门里做甚么?他的相好是哪一个?”增二少爷笑道:“他么,在龙少爷家里教读,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银珠道:“怎的?”增二少爷笑道:“他一个月的束修,才够吃一个干茶缸子,若要住夜,你们下头的嘴忙一夜,他上头的嘴要忙一月还不够的呢。”说的小银珠笑着要撕二少爷的嘴。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无如贾端甫一人静坐听得清清楚楚。一团火直透泥九,欲要发作又不敢发作,要走又不能走,只好装做听不见,走去看壁上挂的对联,写的是:“银烛高烧花欲睡,珠帘半卷月常圆。”款是银珠词,史清玩、铁顽戏赠。晓得是增朗之送的,却也不见甚么好处。一时钟上已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只见陈奶奶拿了两盘点心进来,一盘是猪油白糖小包子,一盘是虾仁汤麦饺子,大家随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龙伯青也搀着文卿走了过来,问说:“点心也吃过了,我们怎样呢?”增二少爷还未答言,小银珠忙说道:“不许去!”龙伯青道:“不去怎样呢?要就在此吃便饭罢,算我的东。”增二少爷道:“又何必你做东呢!”小银珠道:“应该罚他,他先头在门口拿我开心。”“开的好!”

  龙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爷留下来,你不说好好的请我吃些点心,谢谢我,还要罚我,真是岂有此理。”小银珠道:“点心不是才吃的,你难道没有吃么?”龙伯青道:“那个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银珠向他啐了一口,说道:“你才同文卿姊姊两个人,在房里不晓得吃些甚么,只怕馒头、水饺子都吃饱了,才跑过来。”文卿道:“你们说话要牵上我,你看你,拿馒头把二少爷吃,连小襟钮扣子都散了,还要说人。”

  小银珠低头一看,果然不错,羞的把脸一红,走开去钮好。

  文卿也就不再说了,回头叫道:“小杨奶奶,你到厨房里关会一句,要一个便饭加帽子,天气热,菜要清爽些。”小杨奶奶答应了一句,就如飞的跑去。大家说说笑笑,真是欢娱,嫌日短,不觉已是掌灯时候。小杨奶奶走来说道:“菜已齐了,还是就坐,还是等一会?”龙少爷望着增二少爷说道:“怎样呢?”

  增二少爷道:“我们就吃罢。”于是吩咐摆席。增二少爷的小银珠,龙少爷的文卿,周师爷的桂云,都是老线头不用交代。

  巴师爷就是兰仙,文师爷是花家爱珍,盖师爷是郑家云仙,大家都知道的。龙泊青写了两个外局的条子,顺便问贾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还要做煤不要?”贾端甫道:“我没有,可以不叫罢。”龙伯青也就不勉强他花这一块半钱。大家入席,一时,头菜上了鱼翅。花爱珍已来了,坐在文彬如旁边,低低的问了一句:“昨儿回去关门没有?”却被小银珠听见,扑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还要赖,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见没有过夜。”小银珠正要回话,桂云望他丢了个眼风,也就不开口了。爱珍又问龙少爷:“为甚不叫爱宝?”龙伯青道:“改天再叫罢。”口里说着,却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势就拧他的嘴说道:“你叫不叫关我甚事,我又不曾不准你叫,你望我挪嘴?”拧的龙伯青急声讨饶,大家哄堂大笑。这个当口,郑云仙已走进来,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萨来了。”一回儿文卿自己弹着月琴,唱了一枝“满江红”。银珠叫琴师拉着胡琴,唱了一枝“天水关”,余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阔口的,也有唱小调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错。一会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参错着,分敬三个五个八马对手的乱喊,钏响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抢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许多喝的,媚态柔情,令人心醉。不过贾端甫吃的是镶边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与交谈,就是同席的客人也无暇与他说话。虽在热闹场中,却无限的凄凉景况。目睹诸人,真足令英雄短气。好容易把这一席酒熬过了,各自散坐,爱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家,龙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云房里去敷衍敷衍面子。贾端甫正在没法,周德泉晓得增二少爷是要同小银珠亲热一阵的,恐怕他们这些人跟进去讨厌,连忙说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云房里烧烟去罢,我的老姘头房间,端翁也应该赏鉴赏鉴。”可怜贾端甫一腔冷气,幸得周德泉这一句话,才回转点热意过来。可见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随便甚么人不会得罪的。

  大家跟着周德泉到了桂云房里,周德泉让盖子章烧了两口烟,自己也吃了几口,桂云已到别的房间去应酬客人,只有小二宝在房里打混。又谈了些闲话,一看钟上,已有十一点多钟,约计增二少爷同着小银珠两个人,也应该亲密够了,却好听见打杂的喊:“陈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家!”周德泉就趁势同着众人,走过小银珠房里来,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小银珠还不肯放,说道:“我的酒局一会儿就回来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来了一天,让他回去罢,万一老爷子查问起来,怎样说呢?日子长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银珠听说,只得要了。叫陈奶奶打了盆热水,让二少爷洗了手、搭了脸,然后亲自拿二少爷的湖絝长衫、夹纱马褂,替二少爷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钮子一个一个的亲手替他钮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里去看尤伯青,见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牀上,盖着一牀毯子,喊也喊不应,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杨奶奶说:“不必惊动他,我们先走罢,但是不要叫他受凉。”小杨奶奶连连答应道:“是,是,师爷请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家走出来,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贾端甫回到馆中,约模已在三更以后,一灯如豆,壶茶不温。服侍书房的那个小三儿,坐在房门坎上打磕睡,东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开水没有,小三儿说道:“上房厨都已早关了门,哪里还有开水?”贾端甫无可奈何,只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门关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样的人,他们有钱有势就如此快乐,如此光辉,我一介寒儒,不但没人理睬,还要被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让我吐一吐胸中的这口恶气呢?想了半天一无门路,只好上牀去睡,心中又气又闷又羡又妒,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闹到天已黎明,肚里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穷秀才无口福,一时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开了房门,要去出恭。这龙师爷的公馆,上房同厅房都是四开间,一进上房旁边,就是厨房、厅房,旁边就是书房。各自一院,厨房绕书房背后,却有条小街可以通到门房,不走书房经过书院子到厨房,却也有门可通。毛厕在大门下首角头,须由厅房转出。贾端甫恐开这几重门惊动人,晓得厨房里口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厕近便些,拿了手纸就到那里出恭,才蹲下去,只听得通上房的角门呀的一声开了,心中吃了一惊,这空地在角门上首斜对过,定睛一看,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龙钟仁最得用的管家毛升。他却忽忽出去,没有看见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门口,有一双瘦小金莲的尖子露出,还有黑缣丝苏滚单裤的影儿,一闪把头朝外一探,旋即缩了进去,轻轻的把门关上。贾端甫未曾看见面目,不知是龙钟仁的姨太太,还是龙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出完恭,起来走过角门口,看见地上有黄澄澄的一件东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针,心中好不欢喜。回到牀上脱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点多钟方才惊醒,赶紧开门,龙玉田已来上学,停了一会玉燕也来认字。贾端甫因想,我今儿早上碰见的不知究系何人,这金茉莉针也值不多钱,若还了本人或者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认过了字、读完了诗,向他说道:“我今夭天亮起来,到厨房后边空地出恭,在角门口拾了一件东西,不知是哪个掉的,你拿到上房里去问问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针交与玉燕,玉燕一见说:“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里找呢,让我快点送去罢。”拿了茉莉针,抱了书包,匆匆的跑了进去。

  杨姨娘往常也还没有起得这么早,今天因为送了毛升出去关了角门进来,上马子解手摸摸这茉莉针不在头上,牀头边也寻不见,心里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时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来到角门口一找不见,马子巷里也寻过了,又叫小丫头、迎春、老妈子、王妈把房里堂屋里地下细细的扫着也没有,迎春牀上同自己牀上枕头边也都找过,那龙钟仁烟病既大精神又不济事,每天晚上被这杨姨娘总要翻住了一回,事毕之后即与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点钟不能苏醒,所以杨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针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书房拿了这针,兴兴头头的跑了进来,一到堂屋门口就喊道:“娘!茉莉针有了。”杨姨娘忙说:“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骂人的。”玉燕走到房里,把这茉莉针交与他娘。杨姨娘接过一看,低低的问道:“你在哪里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时候,到厨房旁边空地上出恭,在角门口拣到叫我拿进来的。”杨姨娘一听,心头鹿撞,不由脸上一红,连忙吩咐玉燕不准乱讲,又嘱咐迎春、王妈不许在老爷面前提这掉了茉莉针的事,我以后有好处给你们,若要乱说仔细你们的皮。大家晓得他是得宠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体,眼睛里看的也很多,哪个敢来多嘴。

  杨姨娘一面梳头一面细想,这事已被贾先生看见,若然漏泄风声,到这老东西的耳朵里去,那可是个不了的事。要趁事未发觉同着毛升走呢?又舍不得这一双儿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头不梳,拿了水烟袋一筒一简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贾先生独居无偶,他抬了这茉莉针特地叫玉燕送进来,未必没有个意思在里头,虽然是个穷书呆子,到底年纪还轻,比这老东西总要好些,不如与他些甜头,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烟袋,把头慢慢的梳好。龙钟仁还未睡醒。  又停了一会,那龙钟仁才在牀上转动。杨姨娘伏到牀前说道:“将近十二点钟了。”龙钟仁慢慢的起来,穿衣着裤,洗脸漱口。王妈送上一碗莲子,龙钟仁吃了一半,杨姨娘忙把烟盘摆好,烧了十二口烟上在几枝枪上,一口一口的递与龙钟仁吃。

  把这十二口烟吃完,精神才渐渐的活动了些。停了一会便叫开饭,龙伯青在衙门里吃的时候,多连他的少奶奶共是五个人一桌。龙钟仁只吃了浅浅的一碗饭就不吃了。杨姨娘吃完了饭,又打了十二口烟。龙钟仁吃毕已是两点三刻,然后喊提轿子进衙门。毛升进来拿了烟枪包,跟了龙钟仁而去。到了傍晚,龙玉田放学进来,杨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个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虾,一碟跨鱼,一碟香肠,都是家里收藏,龙师爷留以自奉的。还有一壶竹叶青的好绍酒,送到书房与贾先生说:“是姨太太,因为先生送还茉莉针酬劳的。”并低低的嘱咐道:“晚上把房门虚掩着,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紧的话,同贾先生面谈呢。”贾端甫一听如奉了玉旨纶音,满心欢喜,连连答应道:“遵命、遵命!”一面吃着酒一面心中细想:好生侥幸。到了一更多天,听见厅上轿子声音,说是师爷回来。

  只见毛升提着灯笼,照着龙钟仁慢慢的走进上房,向来上房晚饭总在八九点钟,吃了饭后照例是杨姨娘打烟,毛升在套房里头挖烟斗、通烟枪。等龙钟仁吃完了烟,还要收拾烟盘。每天在上房里,总有个把时候的忙。杨靖娘乘空走进套房,告诉毛升说:“今夜不要进来。”毛升问说:“怎么?”杨姨娘道:“我今早受了点凉,夜里要静养养呢,明儿再来罢。”毛升笑着低声道:“你也有讨饶的日子,这可服输了。”杨姨娘拿手在毛升额头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发驩,总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杨姨娘说完这句恐怕龙钟仁知觉,又连忙跑到外房爬到烟铺上去。隔了一会,龙钟仁吃完了烟,毛升收拾好了烟盘出去。王妈把厅上的转堂门关上,杨姨娘拿出几个小菜碟子,服侍龙钟仁吃了一杯参茸百岁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药,看看已十二点钟,然后收拾睡觉。不到半点钟的功夫,这杨姨娘已把龙钟仁服侍的妥妥贴贴,酣呼睡去。

  杨姨娘是较惯了的准头,拿得稳稳的,掀开被窝套了一条嫌丝裤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绸衫,一件夹纱背心,又把头拢了一拢,耳环也不带了,会上闩了一枝空心金凉簪,同那一枝茉莉针,轻轻的把房门一开,又开了角门,走那厨房院子,到了书房院子门口,见门系虚掩,推了进去,在书房窗子眼里一张,只见贾端甫桌上摆了一本书,正在默坐凝思。

  杨姨娘在门板上用指头轻轻的弹了两下,贾端甫赶紧开了门,让杨姨姐进来,一面向杨姨娘道谢送的酒菜。杨姨娘向他一笑道:“菜是家里现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没有能自己来陪你,对不住。”说着就在书案对面一张凉榻上坐下。贾端甫连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杨姨娘嘴边,杨姨娘就着他手里喝了两口,摇摇头。贾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书案上,也就在凉榻上靠着杨姨娘的娇躯坐了下来。杨姨娘把一只金莲跷起说道:“我才在角门口下台坡一滑,几乎跌倒,脚孤拐还酸呢。”

  贾端甫一手搭在金莲上,轻轻捻着,一面把脸贴着杨姨娘的香腮,嘴里说道:“我对不住你,黑夜里跑这些路。”杨姨娘也就把脚搁到贾端甫的身上,说道:“我的乖乖,我实在爱你,就随便为你吃甚么苦,我都是情愿的。”贾端甫一手握着金莲,一手搂着香肩,问道:“你几时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儿毛升进去不进去?”杨姨娘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么。”贾端甫道:“我已经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还要瞒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细细的同我谈谈,我们以后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瞒我我瞒你的,弄出些话把来。”

  杨姨娘一想,倒也不错,这是难得两面光的事,不如替他两边都说明白,排定了一家一天,才得平服呢,脸上一红就说道:“我随便说,你知道你可不准告诉人,也不准拿我开心笑话我。”贾端甫道:“这个自然。”杨姨娘叹了一口气道:“唉,说起来话长。”一手指着贾端甫手里握的那只金莲,道:“这样东西真不好,无怪现在的人要讲究天足,总是他是个祸根,这也是我前世的孽缘。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龙老头儿有点感冒,要我替他搥腿,却叫毛升在牀面前替他烧烟。我呢穿了一条旧官纱裤子,就跪在踏板上,两只脚尖恰好靠在毛升腰里。

  一路搥着,那脚尖自不免摇动,在他腰里揉擦,毛升以为我是有意于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脚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让他摸摸捻捻的顽了半天。搥完了腿,看龙老头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烟盘到套间里去收拾,却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万不合跟了他进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后我又怎能摆脱他呢。到今儿已两三年了,今儿早起又被你撞见,大约也是前缘,我的身体今天可交给你,你若同毛升说明,大家和和气气的往来,保你还有好处,你若负心告诉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说着就向贾端甫怀里扑了过来。贾端甫趁势替他缓了私小结束,露出一寸檀槽。杨姨娘已是浑身欲火发动,并无一毫推拒。贾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贯革直入。这书再照这样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团》了。然当此间不容发之时,叫贾端甫怎么勒得住手呢?请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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