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养生之道——记没有病历的谢冕诗翁

2019-05-14 16:04 编辑:许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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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诗研究院院长谢冕虽然不以研究华文文学著称,但他在世界华文诗坛,却是一个闪光的名字。他的朋友遍天下,仅中国台湾地区而论,就有交往多年的诗翁余光中、洛夫、罗门、痖弦、张默和诗媪蓉子。

谢冕也是诗翁。他对这个古怪的古远清从辞典里找来的“负有诗名而年事较高者”的称谓,一定觉得怪怪的而拒不接受,因为他现在住别墅,不是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更不是柳宗元笔下出世的“孤舟蓑笠翁”。更重要的是谢冕从不觉得自己是老翁,只感到比别人年纪“大”一点而已。的确,“老”会使人想起老朽和老弱病残;而“大”,会使人联想到大有作为、大展鸿图和大器晚成。当然,这“大”也和大放厥词有关。

谢冕是何时成为诗翁的?从生理年龄上来说,大概从年过半百起,谢冕的头顶就蒙“不白之冤”。后来他的年龄越来越大,而心态却越来越年轻。作为诗歌评论领域里公认的大家,在他的所有学术专著中,诗论占有重要地位,但他的文学贡献决不止于诗歌领域,读读他的《文学的绿色革命》和《论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就可看出这是一位站在时代前列,为文学新潮呼风唤雨,为文学未来发展把脉和呐喊的评论家。其文学思想的变迁及其鲜活性,其文学姿态的多样性,以及谢冕对当代文学发展的深切关怀和精确判断,人们均可从12卷的《谢冕编年文集》中看出。

在2018年秋天香山饭店召开的“中国新诗百年纪念大会”上,诗媪郑敏因行动不便未能来,孙玉石诗翁也因身体原因无法与会。有道是:惺惺惜惺惺,这次是老翁惜老翁,前排就座的全是80岁以上的老一辈诗论家:孙绍振、叶橹、晓雪、骆寒超、洪子诚、刘登翰、吴开晋、吕进……。其中已过米寿之年、来自台湾的张默堪称老大,谢冕屈居第二。

这次见到的谢冕和以往不同,他装了助听器,不像三年前在澳门大学开会时,他要竖起耳朵听大家的发言。他劝我这位坐“七”望“八”的老翁,也去买一个助听器,以便通畅地交流。在他的助听器上头,只见银发高积,可在香山与他一起漫步,他健步如飞,比谁都走得快。在大会茶叙时,我和南开大学一些诗友决定抛开学院式的话题,“研讨”起86岁的谢冕是不是美男子的问题。

通常说来,文品跟人品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文章写得漂亮的人,人品也不差。但写得词采繁茂、诗意盎然文章的人,是否顔值就高呢?这次的与会者,多半是谢冕的朋友,或是他的同事、学生以及崇拜者。这些人众口一词说:“谢冕不仅文章漂亮,人也长得帅。”我不是谢冕的学生和同亊,因而我勇敢地大放厥词说:“谢冕的身材略有瑕疵。论身高,虽然不似我属三等残废,但毕竟不像张炯那样高高在上;论体态,则在‘中部崛起’……”我自认为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评价,可我还没有说完,旁边一位说得一口流利中文的意大利学者带头抗议,说我搞的是典型的“人体攻击”也就是人身攻击,另一位日本学者也说“如果谢冕身高属三等残废,那鲁迅岂不成了四等残废了?身高与人的伟大有必然联系吗?”正当我说谢冕坏话引起“国际公愤”、苦恼着知音难觅时,来了一位写过《“知情人”说谢冕》的洪子诚,他无疑最有发言权。犹记得多年前,在南方召开的一次当代文学会议上闲聊时,洪子诚突然声泪俱下“控诉”谢冕封杀他的写诗才华。那是诗情喷发的年代,洪子诚与谢冕相识在1958年底1959年初编写新诗发展概况的时候。这时洪子诚向北大的学生刊物《红楼》投稿,可他累投累败,累败累投。而当年操稿件生杀大权的正是该刊诗歌组长谢冕。由于年代久远,记忆早已模糊,他感到谢冕疑似给他写过这样一封先扬后抑的退稿信:

子诚学弟:

你将来可能是一流的学者,但你现在是三流诗人。你想做一流学者又做一流诗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祝笔健!

谢冕拜

谢冕把学弟贬为三流诗人,难道他自己就是一流诗人?可如果说他是一流诗人,他肯定要“谢冕”,不要这顶桂冠。那他最多是二流诗人,可二流诗人和三流诗人,不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吗?一想到此,收信人也许就不会再与这位“诗兄”计较了。

弹指之间,不再做“一流诗人”梦的洪子诚,当今成了论文累投累中的一流学者,有人甚至称他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带头人。在“研讨”谢冕够不够美男子标准的“会”上,想不到他竟是我的知音。他那略带潮汕腔的口音和渗杂有“学术性”的评价,使全场听众大跌眼镜:

谢冕是闽派评论家,闽派评论家个个都比我们这些所谓粤派评论家漂亮,如张炯、孙绍振、刘登翰无不是一米八,南帆则是美男子。

我说的闽派批评家漂亮——除谢冕之外。

真佩服这位一流学者的智慧,不似我笨拙地用写实手法描绘谢冕的身高和体态,以至落得“人体攻击”的恶名。至于谢冕为什么不漂亮,狡黠的洪子诚秘而不宣。在他看来,解释是幽默的裹脚布,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伤。

听了“知情人”这种“言不及义”的评价后,也许有人会觉得谢冕会认为这是当年的“三流诗人”在报复一流诗人。其实,谢冕的心胸决没有这么狹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和这位“学弟”也就是“北大幽默协会”的最佳搭档一唱一和:“谢某其貌不扬,世所共知,说又何妨!”

至于南开那位女教授,是谢冕的铁杆粉丝,她认为这位身材适中、“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资深帅哥老得好漂亮,因而当场宣布自己的“两个凡是”——“凡是说谢冕坏话的都是假新闻,凡是说谢冕好话的都是真新闻。”一位女博士生头一次见到自己心中的偶像童颜鹤发,彬彬如也,谦谦如也,总之是毫无老态,充满了青春活力,她竟脱口而出说:“我终于看到了活着的谢冕!”

谢冕就像是一个逆反身体衰老、有诗有会有酒有文有书有朋友便万事足的倔强老翁,用《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总论》等一系列纪念碑式的厚实“砖”著,雄辩地向华文诗坛持续发声。每次开会,谢冕从不衣着潦草,总是西装革履。他一生爱美,对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均心向往之。他是那么爱美景、美文、美食,当然也酷爱美女。《茱蓃的孩子——余光中传》的高雄作者傅孟丽夸说自己的传主“身边的女人都爱他”,这句话对谢冕也完全适用。以这次香山会议而论,会前会后不晓得有多少美女学者争着与他单独合影留念,有的还作亲昵状。像我这位又老又古、又古又老的老古,当然没有这个福份。就连著文嫉妒谢冕“艳遇”、长得像一棵槟榔树的孙绍振,也自愧不如。

作为谢冕多年的诤友,我抓住这次香山论剑的难得机会,闪电式地“审”起这位大腹便便的诗翁:

“你有高血压吗?”“不知道。”

“你有高血糖吗?”“不清楚。”

“你有高血脂吗?”“无可奉告!”

我感觉到他好像在装糊涂,因而换了一个更酷的“审判”题:

“你得过老年痴呆症吗?”

这时他提高了警惕,感觉问者不善,便作闭目养神状,拒绝作答。

我想他的生理现状,属个人隐私,我后悔不该“审”他,便向谢冕致歉。可他出乎意料地说:“我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早已被人审查过多次。你这次的所谓‘审判’,不过是小儿科。看在多年交情尤其是你编过‘略有瑕疵’的《谢冕评说三十年》的份上,我才回答你前面的‘三审’。不过,身体现状不是隐私问题,而是我真的‘无知’啊。”旁边一位博士生说:“他从来不检查身体。”谢冕接着说:“我是没有病历的离休干部,可从没有花过离休健康费的一分钱。”他在《中华读书报》上写的回忆北大往事的文章,被人误认为他在谈养生,其实,谢冕对养生之道毫无研究。他对我说:“我的健康得益于自信,没有什么养生之道。”

这位经常给中国新诗“开处方”“写病历”的诗论家,自己居然没有病历!这无疑是个悖论。谢诗翁还自豪地跟我说自己没有住过院,开过刀,从不量血压测血糖,当然也不做B超和胸透。这位异士奇人至今仍坚持跑步和洗冷水澡。他能吃、能睡、能写、能讲、能玩。这次他作百年中国新诗的主题演讲,谈到新诗的坎坷历程时,手挥目送;谈到新诗的贡献尤其是北大的参与时,眉飞色舞。会后由企业家黄怒波也就是诗人骆英举行欢送宴会。这次宴会充分展现了美食家谢冕的“才华”,其酒量简直可用海量来形容,用他的学生高秀芹的话来说,“‘三盅全会’在他面前齐开。他的食量也大得惊人,他对美食美酒的兴趣让人感到生命的无畏和盎然。”他平时吃月饼不怕有蛋黄馅,喝咖啡一定不忘记加糖。他的一位学生请他吃自助餐时,竟一口气吃了十几只生虴。别人劝他不要吃了,可他说还没有过把瘾呢。

当然,谢冕不是某些人笔下的“仙风道骨”。他是凡人,也有小恙,这时他会到药店胡乱地买点感冒药应付。他平时不似许多老年人把药当饭吃,靠药物维持生命。远离保健品的他,现居“乡下”昌平,进城开会要换三次公共汽车然后转乘地铁。我说“坐‘八’望‘九’的老翁,不能再挤公汽了!”他反驳说:“我老吗?谁定的规矩?这规矩对我完全不适用。”

前几年在北大开《中国新诗总系》研讨会,听谢冕的高足黄子平在勺园宾馆用餐时说:“谢老师的长寿秘诀就是不检查身体。”这体现了这位诗翁的自信,当然也体现了他的文化自信。谢冕始终认为:与其相信药物,相信繁琐得令人生厌得来毫无诗意可言的检查数据,不如跟着感觉走,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所具备的自我调节能力。这使人想到谢冕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的文章《我的“反季节”写作》:

尽管我的季节已届深秋,我知道接着来的就是让人惊怖的冬日。人生百年,所有的人都无法躲过那最后一击。然而我依然迷恋于人间的春花秋月,依然寻找我心中的花朝月夕。

据心理医生说,影响人们心理健康的众多不良因子中,烦躁情绪与郁闷心境最易引发各种疾病尤其是癌症。而幽默风趣,不仅显出一种文化智慧,而且是一种保健良方。谢冕的幽默,不是带黄的段子,也不是刻意挖苦他人的笑谈,而是一种学问,一种气质,一种魅力。自称没有养生之道的谢冕,和他聊天,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记得他写过一篇散文《咖啡或者茶》。在此文中,他认为人生有两种境界:咖啡境界或茶的境界。前者是指浪漫的,后者是指现实的。在谈诗说文时,充满幽默感的谢冕,属“咖啡的境界”,可在现实中,谢冕的生活充满了暗礁和风浪,甚至还有乌云压顶的日子,人一生的一切困苦和厄运,他差不多都经历过。在家庭生活上,谢冕则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这时他突然觉得天塌地陷,奔走于毫无遮拦的暴风雨之中,他的心在流血。可他咬紧牙关,没有让这场意外的打击把自己搞垮。

谢冕告诫自己也奉劝他人将眼泪血印“放下!”除不检查身体外,这“放下”也是他展现欢容、抹去一切阴影的长寿之道。虽然普通老百姓无法做到像谢冕那样不检查身体,也不可能进入到长寿基因的研究中,但这位诗翁用“反季节写作”的勤奋著述并从中体现人生价值的实践,及其留下把肝胆俱裂的悲痛和人生的一切不愉快“放下”的忠告,却很值得我们玩味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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