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第十七回 励贤母攒金仿骄凤 殉故主绝粒化哀鹃

2021-01-26 02:24 编辑:姚水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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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她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怡红院,接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

    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要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余外杂耍一概不要,欲将酒席格外从丰。到了那天,李纨穿了封诰品服至王夫人处,刚好邢夫人已从东院过来,便向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礼。邢夫人连忙扶起,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替我款待大嫂子,让她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宝钗答应了,笑对李纨道:“大嫂子听见了没有,回头可得依我们的。”一时薛姨妈、李婶娘来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内客厅。一路走着,已听得锣鼓响台之声。

    此时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史湘云、惜春都在厅上等候。原来李家姐妹前一天就跟李婶娘同来,在稻香村住下。宝琴因路远,也住在娘家和邢岫烟同来,从大观园走过,先至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大家一起来的。平儿一大早就叫小厮们带着车马,将巧姐接来。宝钗又邀了喜鸾、四姐儿,只东府尤氏婆媳来得最晚。当下虽没有外客,却也花团锦簇,绕座生春,很热闹的了。又有各房丫头和有面子的家人媳妇们,听说传戏,也都赶来凑趣。大家见着李纨,都要忙着拜寿。还有些磕头行礼的,笑语喧阗,搅成一片。宝钗、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摆一席,请李纨上座,李纨只是推让不肯。

    王夫人听见她们在那里三推三让,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亲自来送酒了。”还是尤氏痛快,走过去说道:“今儿什么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座,叫谁坐呢?难道等着太太来安席吗?”硬推着李纨坐下了。大家坐定,贾兰夫妇穿着品服进来,从薛姨妈、李婶娘起,直至胡氏、巧姐,一个个都敬了酒。薛姨妈道:“大奶奶,你看这一对佳儿佳妇,我们都替你喜欢,你还不痛痛快快的乐一乐?”婶娘道:“我们姑奶奶这可熬出来了,将来真要像老太太那么大福气,还要看到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呢。”

    正说着,戏班里女伶上来请点戏。薛姨妈点了一出“吃糠”,李婶娘点了一出“别巾”,邢夫人推说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她点,方点了“赏荷”,随后王夫人也点了一出“坠马”。又命贾兰:“去请你母亲随意点两出。”李纨揣度王夫人喜欢吉祥戏文,便点了儿孙福的“报喜宴会。”紧跟着大家也都点了,最后是宝钗点的“诰圆”。当下就彩扮演唱起来。众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赵五娘可怜,也有伤心落泪的。到“别巾”、“坠马”上场,是丑角笑剧。又都笑了。

    薛姨妈道:“往常听戏,都是家里自己的班子,只那回凤姑娘的生日,听过一回外头,到底他们板眼认真,脚色也配得齐整。”邢夫人道:“他们的行头可没有家里的讲究呢!”李婶娘道:“我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里的风气,到是讲究听戏的,连行头都旧得不像样儿,只要唱得好,还算好戏。”平儿问巧姐道:“姐儿,你在乡下听得着戏么?”巧姐道:“我们乡下哪有好戏,无非是驼吼戏,唱到野台戏,就算最好的了。”

    湘云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话,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回到座上,正演着“诰圆”,看到末后,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郦飞云,又要华行云,到底谁是大谁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家替他调停,各给各的封诰,只怕要闹僵了。”宝钗道:“俗语说的又哭又笑,两个馒头都要,就是这位霍状元了。究竟还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个丢下一个的多得很哪!”喜鸾道:“可不是么!我们隔壁江都尉,家里有了一大一小,在外头还另娶正室呢。”

    大家说着话,丫鬟们已将晚席摆上,宝钗、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纨。贾兰夫妇也上来预备安席。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来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拢翠庵去。到了庵里,只有当家老婆子出来开门。走进房,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忙问:“紫鹃哪里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鹃姑娘躺在那里,一天也没有动,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吧。”

    惜春走到紫鹃屋里,灯还没点,连忙叫人掌灯。进去一看,只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纸一般。惜春叫了她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她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她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她,才知黛玉成仙,又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

    惜春、湘云只见她照常出来服侍,哪知她是拼命挣扎的呢。此时惜春见她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紫鹃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上,也猜不透是何急病。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地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余,诊她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至积成亏耗。”开了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她,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她,自去睡了。

    这时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吗?何必这样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她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吧。”紫鹃不觉便随了她去,身子仿佛虚飘飘的,看那天色就如同刮黄沙的一般,霎时间近了牌坊,瞧见许多宫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会儿,方见一座朱油金钉的宫门,随着黛玉进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开着石榴花,后院却开着海棠。

    紫鹃心中暗想:“往常听人说神仙世界那花儿是四时不断的,果然不错。”又走进一屋子,有人说道:“妃子回来了。”只见一群人接了出来道:“奶奶到回来得快。”近前细看,却是晴雯、麝儿、金钏儿,当下紫鹃暗想:“怪不得我那回梦见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只是那院落又不像这里。”又想道:“那些人称什么妃子,她们又称呼奶奶,难道姑娘已嫁了宝玉了吗?”

    正在胡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鹃的手道:“你可来了,我们都惦记你呢。”金钏儿道:“我在绛珠宫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好像紫鹃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们拦出去了。至今想着总有点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来了。”紫鹃神魂未定,想不出说什么好,半晌方说道:“你们敢情都在一块儿呢。”走进屋里,有许多精致的断木鬲,颇似怡红院。晴雯又拉住她问这个、问那个,说了半天。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不理我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她那时候别提有多狠心了,二爷站在廊底下那么央及她,只要问她林姑娘几句话,她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她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又陪了许多眼泪,她还不知道呢。”

    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吧。”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黛玉连忙拉她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她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她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她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拢翠庵,一一的都说了。

    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滴泪。金钏儿也将这番玉旨赐婚,都告诉与她。紫鹃听了,深替黛玉欢喜,说道:“姑娘一向想家,这可好了,姑老爷姑太太有了准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难的。”黛玉道:“他本说要和我到临淮去的,就因为你这事耽误了。过一两天,我们还要去的。”紫鹃道:“姑娘要去,千万带了我去。我也见见姑老爷、姑太太。”说着,宝玉已走了过来。金钏儿便拉着紫鹃,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雯、麝诸人说笑。

    这里黛玉见没人了,便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乏。宝玉道:“好妹妹,别睡了,咱们说说话儿。”黛玉道:“你且闹她们去,让我歇歇。”宝玉道:“我在那边也坐腻了,叫我往哪去呢?”一面说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开手,道:“好好的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宝玉道:“坐着没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来了。叫她们瞧见了,有什么意思呢?”宝玉道:“从前怎么倒可以的?你忘了,我还给你说黛玉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时候可以的,如今还是那时候吗?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好好给我坐着!”

    宝玉不管,也取个枕头,对面歪着。黛玉倒真个坐起来了,三步两步就要走出去。宝玉一骨碌起来追上去,拦住。只听晴雯大声道:“二姑娘来了。”这才同往外屋接去。

    只见迎春和鸳鸯款步进来,说道:“我们听说紫鹃来了,同来看看她。”黛玉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进屋吧,我叫紫鹃来见你们。”二人入座,只闻得一股幽香,似兰非麝。迎春问道:“林妹妹薰的是什么香?”黛玉笑道:“好两天没薰了,也许是那回薰那群芳髓留下来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闻过的,也不大像。”黛玉请她二人坐下,那紫鹃便已进来。

    鸳鸯和她都是服侍过贾母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们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鹃问鸳鸯是否住在这里,鸳鸯道:“我管着痴情司,就住在司里,因为这里办喜事,宝二爷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还没回去呢。”迎春先请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了许多家里的事,闻知兰哥连中,家道复兴,颇有喜色。

    紫鹃又说到探春、湘云重起诗社,做了许多杏花诗。宝玉道:“咱们这里渐的人来多了,将来也起个诗社吧。”黛玉道:“统共能有几个做诗的,起什么诗社?要做你自己做吧。”鸳鸯道:“我听说你们要到临淮去,可有这事么?”黛玉道:“他这么说的,知道他多咱才走?要是准走了,还要请你们两位替看家呢。”迎春道:“见了姑爷、姑妈可记着给我们带信请安。那回搅扰了好两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方去。宝玉催着黛玉卸妆就寝。

    欢娱易过,转眼又是两天。那天,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鹃、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走,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阵儿方住。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得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

    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楞了一楞,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是一向服侍黛玉,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她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玉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儿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试,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原来林如海虽然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

    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中人,便把举业去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屈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说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吗?”说得宝玉大笑。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贾夫人因宝黛新婚尚未满月,在园子里收拾几间精室,给姑爷、姑奶奶同住。林公又带着出去逛了两处名胜,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们走。

    临走,贾夫人又私自给黛玉许多东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们都是散仙的地位,还短些什么呢?”那天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霉宫。晴雯、金钏儿接了黛玉进去,宝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莲,谈了许久,回到内室。黛玉正和迎春、鸳鸯说话,宝玉忙叫晴雯将带回来的许多珍玩都检点出来,大件的都摆在几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摆在博古子里。刚摆瞧着不合适,又重新挪过,自己扒高上梯的,忙了半天,连迎春、鸳鸯走了也不曾理会。

    黛玉送迎春等回来,瞧见了笑道:“你这无事忙,又忙这些做什么?”宝玉道:“妹妹,你从前瞧见人家带来的东西,就想起家来,擦眼泪抹鼻涕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来的,还不该好好的摆起来么?”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气了!难道在乎那些东西么?”一时晴雯、紫鹃替黛玉卸了妆,还陪着说话。宝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只管装困。晴雯回身瞧见了,说道:“二爷别睡着了,盖上点吧。”黛玉道:“今儿我也走乏了,你们安置好了,也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要搬回司里去。黛玉留她们不住,只得叮嘱她们两边住住。

    又过了两天,黛玉因闷坐无卿,和晴雯、紫鹃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儿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

    少时,迎春先到。黛玉陪她在前院看石榴花。只见正殿外几棵大树,都开得密密层层,就像花仙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这里叫做赤霞宫呢!人说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还没有这么浓艳呢。”说着鸳鸯、香菱也来了,大家就在石榴树下白玉墩坐着赏花玩。迎春道:“宝兄弟呢?怎么没有在家?”黛玉道:“刚才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来的。”鸳鸯散步看花,见那边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说着:“那儿还有小园子呢。我们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爷住着呢!”鸳鸯刚要走去,连忙折回。黛玉道:“咱们里院坐吧,这里究竟不大方便。”大家便同进工字院来。

    此时斜阳照着海棠花上,满院里都是花光。鸳鸯笑道:“我们住在这院里,一天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觉着怎么好。回去了几天,再来看看这花儿,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见顽的事总要心闲才领略好处来。”迎春道:“再好的园子住常了也觉着不稀罕。那紫菱洲是我住惯了的,看着还不如潇湘馆、怡红院呢。那回从孙家回来,住了两天,直舍不得走。还不是那几间房子吗?”大家凭栏看了一回,见廊上摆着玉几墩,还有些竹床榻,便随意坐下。

    一时宝玉回来,晴雯、麝月忙服侍他换了家常便衣。黛玉问道:“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宝玉道:“宫里寄来了一篇御祭文,那上头说着元妃许多贤德,娘娘叫我抄了下来,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的,还叫我讲给她听。我瞧她哭哭啼啼的,哪里好就走呢?末后又叫我替她撰谢表,我说这谢表可怎么寄去呢?娘娘听着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鹃、金钏靠着栏平坐着说闲话,她自从那回大观园听宝玉说那薛蟠娶宁的话,误以为有心调笑,总远着宝玉,此时也知宝玉不是那种人,若是见着他脸上还有些羞的。便拦着紫鹃,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鸳鸯在花下遇着。紫鹃见花片落得鸳鸯一身,忙上前替她拂了下去,鸳鸯道:“林姑娘向来爱花的,这些花片怎么不收拾?”紫鹃道:“二爷每天一清早亲自扫了,都收在锦袋里,这是刚落的呢。”

    香菱只顾看花,说道:“那几枝新开的,红得多么可爱。我念过古人诗‘涂抹新红上海棠’,今儿才知道那涂抹两字,真亏他想的。”紫鹃道:“咱们站在这儿,就闻见一阵阵花香。人说海棠无香真冤枉。”香菱叹道:“世间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还受我的连累,被我们冤家奶奶瞎批评了一阵。”鸳鸯道:“看花吧,说那些做什么!”

    那边迎春和宝、黛绕廊闲步,迎春道:“这里海棠芭蕉都是成片,才配称怡红快绿呢。若在京城时,芭蕉叶子一大,海棠早就谢了,哪赶得到一块儿。”宝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这么说的。她还要提另写个匾,至今也没写来。”黛玉道:“古人诗词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单抄那个,倒显着贫气。”一时侍女们回道:“席摆齐了。”

    黛玉忙即让座。香菱、鸳鸯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宝玉欲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鹃、麝、钏也在两席上打横分坐。黛玉素不喜欢,只举杯相陪。宝玉隔席对鸳鸯道:“鸳鸯姐姐,你是向来做令官的,今儿咱们也行个令吧。”鸳鸯道:“行什么令儿呢?咱们击鼓传花吧。传到了谁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诗,要带花字。那花字数到谁,谁再喝,说不再来的罚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连字都不认识,哪里找诗去?那不是安心坑我们吗?”鸳鸯笑道:“不会说的,唱个小曲,或是说个笑话。”金钏儿道:“不会唱的怎么办?哪里现找笑话去呢?别算上我吧。”宝玉笑道:“酒令大如军令,哪上不遵的先罚三大杯。”金钏儿瞅了一眼宝玉道:“二爷,你倒是铁面无私,我喝不了可找你。”

    鸳鸯已令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帘外击鼓,一声起令,便听得咚咚鼓声。那花刚传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鸳鸯道:“这是林姑娘喜气招的。”黛玉笑道:“你们做弄我呢。”举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去鬓花颜金步摇”时刚好数到鸳鸯。鸳鸯笑道:“我也不知谁做弄谁。”大家催着,只得喝了。

    听那鼓声又起,那花轮了两轮,却到迎春手中歇住,迎春喝过令杯,念道:“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数是香菱,鸳鸯看着香菱喝了酒,说道:“二姑娘为什么单说这种句子?”正说着,又咚咚声起,少时歇住,花儿正到宝玉手里,宝玉将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犹似坠楼人。”数来恰是麝月,麝月嗔道:“小爷你怎么了?”举杯正要沾唇,宝玉却就他手中喝了。

    晴雯说道:“可别轮着我。”恰巧到手中,鼓刚住。笑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鸳鸯劝她说笑话,也不肯说。还是宝玉说:“从前在怡红院听她唱过小曲。”晴雯没法子,喝了令杯,喝了一支“卖花球”方算过令。底下鼓声歇住,又轮到金钏儿,大家也要她唱小曲。金钏儿笑道:“你们别小看我,我肚里还有诗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众人都诧异道:“你这句哪里来的?”金钏儿笑道:“我听二奶奶念过的,下句还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呢。”鸳鸯笑道:“真亏她现贩来现用。”数到花字,恰是宝玉。

    宝玉正喝着,鼓声又歇住。轮到鸳鸯,鸳鸯喝了酒,说道:“我说一句收令吧,‘名花倾国两相欢’。”数到花字,正是紫鹃,紫鹃也喝了。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好。”一时席罢,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点小事出去一趟,你们都别走,等一会儿还有人来呢。”宝玉忙道:“刚吃完了就走,看扑了风,你急什么?”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为你哟。”说着便带着紫鹃去了。迎春、鸳鸯纳闷,都问宝玉来的是谁,宝玉微笑道:“横竖一会儿就明白了。”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方见黛玉、紫鹃同着一个人从前院进来,原来却是宝钗。香菱先瞧见,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宝钗未及答言,迎春、鸳鸯又接着见礼、说话。黛玉道:“宝姐姐里院坐吧。”又约众人一同进去。宝玉也随至内室。

    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插言,只呆呆地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儿,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她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她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她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吗!”宝玉趁此向宝钗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有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吧。”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鼓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末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要愿在这里呢,我就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

    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她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黛玉便走到前院去了。

    不知宝玉如何安慰宝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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