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卷一 梁生

2021-10-27 08:27 编辑:柴新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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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极贫,聘妻未婚而妻死,无力复聘。知交谑之,号为梁无告。然为人温雅,能饮,善弈,故为侪类所喜,尤与同学汪、刘二生相莫逆。刘父为刺史,汪家资巨万,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间,人或非笑,咸以为贫伴富,身无裤,胡不自量乃尔。生闻之,笑曰:“我两肩荷一口,彼虽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无品,更号之为梁希谢,盖取《金瓶梅》中谢希大以嘲之也。  刘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当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复致二丽人,苗条婉媚,诸妾莫匹,以为天下尤物,尽于此矣。乃折简张筵,召客高会。酒再巡,丽人出见,屏开幔卷,冉冉而至。异香满室,坐客皆惊,一拜辄入,不发一言。客饮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满,浮白数觥,谓:“诸君何福,得遇仙子!”众舌卷莫答。梁独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谓梁曰:“众人皆醉,而子独醒,非无目,即无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虽然,入我目,不能动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则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诚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为西子,为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为河汉,请晰言之。可乎?”众曰:“可。”梁曰:“夫夫也,发为妆掩,足为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论。就其共见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闻。”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细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贼而为之也。吾闻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体五官,皆若粉饰。若使乱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国固城坚,虽笑绽两腮,欲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闻此刻论,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猝难应答。  刘独以为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为月旦评!请问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处富贵之实境者,方能确识珠围翠绕之趣。若穷措大看得几行书,辄谓书中有女,据为己有;及见真美在前,一时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断无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论解嘲。独不自念一糟糖妇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贵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诸客闻语言儇薄,不复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

  生知空言无补,不终席而去。从此与汪、刘不甚亲密,交情潜替,同学传其事,共联句以戏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诗,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贵骄人,喜谀恶直,我何独不能以贫贱骄人,黾勉争气,其觅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间又无红拂、红绡之侠烈者,虽有佳人,乌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闲游,偶见老人,摊卖废书于通衢。梁检视,忽得一帙,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展卷披阅,盖手录陶诗全集,小楷妩媚,不识为谁写,觅款于卷尾,始知为赵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问索钱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断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归,待价。适郡中有巨绅,素癖书画,购求颇亟。梁浼人转视之。绅一见,如获拱璧,往返议价,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阴嘱媒妁,旁求佳丽。凡相数十人,无当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约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丽,洵平生所未睹,神为之夺。延之坐,问“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门似海,一入岂可复见乎?猥以贫老,不得以俾归读书子,但取衣食充口体,不至冻饿以死,又可以作亲戚往返,是为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见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金为寿,肯见许否?”媪曰:“的是书痴语。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钱树子,讵忍居为奇货?休休!但提起一文钱,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复强,仅具酒相款。媪则醉饱,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当来饭也,出门径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资为具衣饰,靡不华好。女国色天成,不假纤毫粉饰,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实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异乎寻常。  居无何,同学悉知,相传以为奇事。汪生往见刘生曰:“兄闻之乎?梁无告亦纳姬矣!”刘笑曰:“汴城之大如海,岂乏见弃之女为齐人之妾者?纵有一二分姿色,业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粃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见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辞往贺,薄而观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刘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贺仪”,华服高车以往。梁闻报,笑谓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为述前事。女微笑曰:“郎无虑,任其所为,儿当为郎小祟之,以泄积忿。”梁嘱设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贺意。梁硍谦不已。酒数巡,二生请见如夫人,梁辞以粗使小婢,不过用执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贵客之目?二生固请,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丧。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觉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无事回避,今降尊至此,当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进。手指纤纤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尽醉而散。二生归途相议,不信人间有此仙人,从此粉黛无颜色矣。焉得一亲玉体,死亦无憾。刘忽曰:“是不难,岂不知梁无告以酒为命者乎?后日是其初度,何难设一席,就其家为寿,暗置乌头酒中,听其鼾睡,彼时为所欲为,将奈我何?无告相狎有年,谅无他说。即使兴讼,各拼数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谓梁曰:“今日二子,来意不善。郎但坐视,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见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无足虑。日未晡,瞢腾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贵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两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后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谈乎?”二生闻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绕出屋后,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过汝家屡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两楹,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刘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时际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后纵饮。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须取来佐酒。”乃入内间,久之不出。刘起觇之,汪亦踵入。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至衴子前,闻衴内簌簌作声,迫视之,见女仓皇起伏。汪惊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门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极力抵拒,汪持之愈坚,方抢攘间,忽数人击柝而至,闻有人声,并力擒捉,批颊骂贼。汪释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贼见目,且肆挞辱?”众就月光审视,亦惊曰:“确是汪三爷,何为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众视地上人,则刘公子也。群扶起,谢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误以为贼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识之。刘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时方知是刘,不胜骇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归府,请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许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观。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处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顾,并不见楼,惟断垣内,大树一株,高数十尺而已。愈骇,怀惑不释。问卒:“梁相公宅在何处?”卒曰:“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且此为孙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虽有人家,亦甚隔绝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闻乎?孙家园,狐鬼繁。则人家谁有肯近此。”二生大惊,不敢少动。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见地上树影中,一块独浓,因风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视树上,隐隐似人,咸惊异,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远望相猜,终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动,众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缘而取之,俾二生认着,遂各散归。一时传说,以为口实。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戏人,乃纠集恶仆,重至其家,欲大兴问罪之举。比至,则门庭俱寂,空无一人,已不知逋逃何处矣。

  数年后,同学友有公车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轻裘肥马,侍从甚都。相见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径行约数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贵如神仙。友问:“兄何时发迹至此?”梁笑曰:“兄当日附和汪、刘,以贫友为谈柄。今视梁某,仍是希谢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诚不世姝也。友退谓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恶剧之。”梁曰:“士无行,不当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辞行。梁以百金为赠,并送之以诗,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始知梁为狐婿矣。他日归告汪、刘,复生欣慕,于是脂车秣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则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与人,化为乌有。相与惆怅而返。

  茂先曰:

  此狐大为贫友见侮于富豪者吐气。

  兰岩曰:

  人贵存本来面目耳,岂独巾帼然哉!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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