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爱情
2017-05-19 16:54 编辑:云彩间
晚年博纳尔:“我想,我只是刚刚才开始明白。”
——题记
(一)
19世纪末,巴黎一幢宽阔宅邸,庭院。
午后的日光移过花棚,摇椅拖曳着短影。宁静里清香飘荡,来自于重瓣月季、鼠尾草和欧薄荷,池中浅水区游泳的孑孓们,都懒懒地停止了躁动。
从画架面前,皮埃尔•博纳尔抬起头来,手扶镜框,揉了揉酸痛的臂膀。
这是个身形高大举止谨慎的男子,蓄着小胡子,温文然而清瘦。光线确实强烈,他眯缝眼睛四下搜索,终于寻见灌木丛后那个身影,玲珑轻巧、金色短发,就会心地微笑了。笑容粲若儿童,里面满含着知足。
知足于他,是情理中的。
当高更魂断塔希提,梵谷穷途末路,对准腹部开枪时,博纳尔正坐在摇椅上,惬意地从佣人手中接过水果托盘、新鲜的牛奶。教养高尚,条件优渥,从不需要为稻粱谋。
他是贵族后裔,父母却难得地达观,对他的理想一概妥协,包括仅仅“因为喜爱”握住的画笔。他尚且年轻,从名校毕业,声誉正在蒸蒸日上。
以上种种,加上一座花园仙境,一个倾心的女人,幸运如斯者,世间能几许?
(二)
她是出身穷困的少女。幼年时,木工父亲艰辛劳作,维持一家寒酸的温饱。正规教育于她是奢侈,对欺凌则已习惯。嘲笑追随背后,她原本不算出众的面容上,印下永不消失的尖刻猜忌。
而待她长大成人、远离家乡之后,因着虚荣涂抹了过去,犹如博纳尔遮盖掉一幅失败的画作。她为自己编造出新姓名,是专属于高贵阶层的,在人们的疑虑目光前扬起颈项。但内心里,那个自卑的小镇少女仍然低首啜泣,从未改变。
邂逅他时,旁人眼中她并不漂亮,神情如负伤牝鹿,紧张畏怯。嗓音由于罹患结核病而喑哑,皮肤苍白毫无血色,步履轻飘乏力。
但是,备受上天恩宠的博纳尔,却对这羸弱少女刹那间惊艳,继而入迷。人们不解,纷纷猜测着她的手段,事实真如此么?
他生性腼腆羞涩,偶尔面对身份体面的女性们,个个态度雍容。她的失措和惊惶表情,罕有地真实;是花团锦簇中一朵细小的白色曼陀铃,由于低垂反倒凸显出来。电光闪过天空,没有击中别人,恰巧击中他。
区区叶片在风里盘旋,本不足为奇,只有心地足够柔软,才会惹动怜惜。他眼中殊异孤零的美,未能获得承认,可他不在乎——只要自己发现,便已足够。
(三)
他带着她,欣喜无限,回到了那幢宽阔宅院。
她得到规范治疗,被照顾得很好,享用着葡萄酒和乳酪、丝质枕头、银质餐盘里的佳肴。除此之外,还有他细如毫发的关爱。
这少女暂时停止了枯萎,线条日益曼妙,初步展露出青春年华的模样。她望着博纳尔,如坠梦境的雾里,眼眸晶亮,光彩复现双颊。
平时,她非常喜欢沐浴,喜欢在沐浴时梳妆,仔细观察镜中的自己。像一只冬夜里浪迹、被主人意外容留的小兽,用温水洗去屈辱、寒冷和污秽。
如此反复梳洗,别人看来断然是异常的,但他却欣赏。她的沐浴癖好,与博纳尔圣洁严谨的艺术追求之间,或许正有着莫名其妙的联系,他们惺惺相惜。
那是生僻隔绝的一对儿,严守秘密,维护着一个不会对外敞开的世界。至于他谦和有礼的家眷、仆佣,每天只见他们在花园里携手漫步、喁喁细语的景象,讳莫如深,仿佛带着宗教式的悲悯,刻意回避着,对这陌生女子并不多加诘问。
唯一确凿的是,在此期间他画了许多肖像,以她为模特儿,基调欢快详和。颜色构成的她要比本人更轻,是空气的分量。或沐浴、躺卧,或在花间徜徉,或者悠闲地斜靠长椅。
他画里处处明亮,没有阴影。主观的光构成了一切,照耀着花卉和树丛,又从高处倾泻,洒落在她的裙裾、并不丰满的曲线上。意象美极了,也安静极了。
居住于处处缺陷、无路可逃的人间,这样的生活,已经趋近了天国。
(四)
天国里也有烦恼。他心中美的象征,个性问题很快显现,一览无余。
幼时困窘和教育局限,使她难以挣脱浅俗,即使是虚构的高贵门第,也未能掩饰。因为疾病、咯血,她一直被忧伤紧紧地钳制,花园里的馨香,并未稍减其冷硬尖刻。虽拥有了博纳尔的爱,仍毫无自信,惧怕着失去,戒备所有可能的威胁。
她深深地依恋他。开始,依恋是甜蜜的,但到后来,妒忌每一个无意中趋近他身边的女人,为之歇斯底里、哭泣。她远离了理性,达到发狂的地步,不惜任何代价去求证。
逐渐地,这被弃的恐惧包围了一切,深水般一点点将他们浸没。她仿佛溺水的人,而他就是遇到的那根稻草,死死地揪住。
此前,他的人生安稳,秩序井然,这棘手问题见所未见。他因此而惊愕,困扰不已,身体开始消瘦,失眠。
最轻松直接的解决之道,或许是放弃,但对于她,那将不啻于灭顶之灾。
(五)
朋友们善意指出:这女子是显然有毒的,甚至具有毁灭性。若不当机立断,她必将吞噬他,耗尽他天赋纵横的宝贵生命。
博纳尔沉默地听着,甚至带着微笑,似乎置若罔闻。每次争吵之后,只以惯用方式排遣苦闷。在私人日记里,他写下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歌唱者并非都是幸福的。”
现在,他的创造行动不再受规格限制,将整幅画布钉在墙上,随心所欲。什么时候认为应该停止,就把涂满颜色的那一块剪下来,装框。
他画一束花、一处灌木时,并不特地摆放,也不依赖它们本身,只是一瞥就转过身去,重新用想象加以构建。
我不得不这样做,是为了阻止物象渗入我。他对人解释说。
在他的笔下,花园依然宁谧,美好得令人心醉。天空不是蓝色的,而是主观的紫色和金色、亮丽的玫红色,而她也毫无病容,明艳且生动。那些景与人、静悄悄放置的水果、高脚杯,纷纷地甩去了现实的沉重,似乎非常写实,却又漂浮在云端之上。
为了平息她的妒忌之火、安抚她随时崩溃的脆弱自尊,他们最终出走,放弃种种舒适便利、巴黎鼎盛的艺术沙龙和多数往来,离群索居。
他的选择不为世人理喻,更令画廊代理商们惋惜,或许却多少使她安心。在海边简朴房屋里,他们依偎而坐,倾听潮水拍岸、鸥鸟的鸣叫声,天地穷尽,似乎即将终老于此。对着不变的画布和炉火,眼中看到对方,也只有对方。
这间房子有庭院,花园必不可少,是它唯一堪称奢侈的地方。
(六)
他们相依度过近五十年,其中,三十二年未受形式约束,十七年婚姻。直到婚前,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这个多病多舛的女人,命运原本已经注定——必将早早地凋谢、飘落风中。然而,她却在博纳尔的温情里盛放,且驻留枝头如此之久。他像一面坚实的墙,阻挡了任何风雨摧折,虽沉默无言,但包容永无边界。
如同世间一切的庸常关系,若说整个过程中,他从未摇动丝毫,并非属实。日复一日与疾病、与强烈控制欲交锋,磐石也会迟钝,隐现细痕,何况渺小躯体之内的血肉灵魂?
画家勒内,一个聪敏年轻的女子,美好而健康,性情亦是生机勃勃。博纳尔的卓著才华使之折服,或许更因他的坚韧,她深切爱上这个年过半百、表面并不光芒四射的男人,完全奋不顾身,如飞蛾扑火。
面对着美好,人人都会动心。他对勒内,当然是喜爱的,迟疑过,但也只有片刻。之后,他明确了自己的选择——花园太小了,仅能容两个人,装不下另一份情感。
在他们结婚一个月后,艳如玫瑰、心高气傲的勒内用自杀表达了绝望和挣扎。她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在博纳尔心中撕开伤口,留下一滴泪。
或许,他是过分担忧她的弱,另一个女子的坚强却被高估,以至勉强表现出残酷。对于勒内,他显然亏负了,作为其透彻一生中明显的疵点,长期因此而负疚。而同时,她不可逾越的位置却得以确认,这与年龄外表无关。
心理学解释说,爱情的本质是互利。但数十年不懈灌溉,试图从贫瘠里结出籽粒来,战战兢兢等候一朵花盛开达到恩慈的境界,甚至自苦也毫无退意,已非轻易可以解释。在前卫的当代画家之中,极为罕见,以至于他被毕加索嘲讽,描述成一个怪物、老古董。
其中必定有特别的缘故,世界不会懂得而已。
在艺术史上所有记载中,她对他,一生中折磨损害居多。而当她终于摆脱一切恐惧、病痛,安然长逝后,博纳尔在寄出的书信中写道:我的世界终结了。
(七)
他余下的生命,一度变为忧郁荒原,死寂、黑暗,更为彻底地沉默。
房屋每个角落,布满她曾经用过的物品,按原样摆放。她平时消磨最多时间的、那间有硕大陶瓷浴盆的盥洗室,镜子擦拭光亮,窗台上仍有花束。记忆就在那儿,鲜活地紧贴着胸膛,尚存余温。
他活到80岁高龄,画笔依然陪伴身边。最后孤独的5年,情绪反倒积极起来,但并非缘于忘却,而是试图复苏过往,修补因她离去而破败的花园。
少女、风景和静物,主题永恒不变。环境的轮廓更加朦胧,完全升华为光与色,震荡、交织、流淌,汇成一座迷幻天堂、一曲震撼心灵的绝响。
作为梦境中心的那个玲珑身影,出现更加频繁,怡然自得存在于另个空间,或沐浴,或躺卧,或在花间徜徉——依旧单薄如初,但已脱离了枯槁老妪的躯壳,复现青春容颜。她仿佛不再是凡躯,没有了愁怨、戾气,被更加灿烂的光线笼罩着,不再卑微也不在乎旁人侧目,徒留下含情脉脉,美和欢乐。
那光线炽烈,却柔和异常。旁观者不难发现,正是他终年笼罩着她的,镜片背后无声的温爱目光。
(八)
那些作品,后来如春日暖阳,照耀了法国南部一座小城。其中绝大多数,悬挂于他的个人博物馆内,而他们长年的居所也近在咫尺。
他的自画像,戴厚框眼镜,衣着朴素,同永不会变老的她、静物风景并置一起,神情还是谦逊,隐忍而宽厚。布面不起眼处,用独特小字工整地署着姓名,与他的平生一样低调。海风轻轻吹拂,潮汐来去,顶礼参观的游客也循环往复,走了一批,又换上一批。
看画的人都被她及风景吸引,并不十分留意创作者。偶尔停顿脚步指点道:这就是他——皮埃尔•博纳尔,一个生前缄默古怪的人。
至于爱情呢?据说它仍在花园里徘徊,久久地不曾离去。
文/雪落清桐QQ2045146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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